《地平线之下》江水朔

14、生活就像夹心饼干（一）

　　伊莲娜嘴微微咧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剥开包装纸，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还发什么愣，去把地拖一下——这该死的地方全是灰，一天不打扫就脏得瘆人。”

　　我十分听话地拿起拖把开始拖地，路过里边的书架旁时却愣住了。

　　在那个古怪的梦中，那里是通向地下的暗绿色木门，书架上放着二手书，长时间没有人翻阅而越发破败，仿佛早已在时光的尽头枯萎。

　　这些书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战前时代，或许对现在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参考的价值。

　　另外一头的伊莲娜却随着店里放着的爵士乐哼唱起来，忘情之处，她甚至闭上眼睛摇摆起身子，模样分外陶醉。

　　然而很快她的节拍就被开门的铃铛声打断。

　　进入书店的是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士兵，看起来军衔算是比较高的，因为为首的那个人一直高高昂着头颅，我想大概从伊莲娜那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正对他的鼻孔。

　　“下午好，这位小姐，”为首的年轻男人说，“我们要例行检查。”

　　“例行检查？”伊莲娜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你们的身份证件呢，至少把搜查令拿出来吧？”

　　“这是保密任务，这一整条街都必须接受检查。”男人打了个手势，其余五人都进入店铺开始搜查，他们翻箱倒柜，没有放过一个角落，连我旁边的水桶都被他们踢翻了，脏水糊了一地，浸湿了我的鞋子。而那轻快的爵士乐还在继续，主唱确实无法感受到现如今紧张的氛围。

　　“喂！你们这群人！这是非法入侵一区市民私人领域的行为，”没想到伊莲娜却对那群人火冒三丈，“你们连身份说明都没有！混账！你们是想把我的店掀了吗？！”

　　我紧紧握着拖把，站在角落里，而伊莲娜涨红了脸，看起来是气疯了。

　　她一下子从柜台里面钻了出来，对着那个年轻男子吼道：“你们马上给我停下这种违法行为，不然我会把你们告上法庭！我发誓！你这个——”

　　啪！

　　那个男人却一掌狠狠劈到了她的脸上，力道之大，她猛地朝后倒去，额头磕在柜台的边沿，然后身子软软地滑到在地上。

　　“伊莲娜！”我惊呼一声，连忙冲过去，抱住她。

　　她红色的头发糊在了脸上，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还有血丝，那个男人并没有因她是个无辜弱女子就放松力道。

　　我抬头朝那个男人望去。

　　他一头金色短发，面容俊美，此时却面无表情，连一个施舍的眼神都没扔给我们，而门外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似乎在很短的时间里人们全都躲了起来，没人看到暴力被施行的一幕。

　　伊莲娜并未晕过去，她用力地抓着我的胳膊，身子在微微颤抖。

　　好在很快他们的搜查就进入了尾声，噼里啪啦令人烦躁的声音逐渐停止，但是伊莲娜突然伸出手，对那个金发男人比了一个中指。

　　我看到那个军官轻挑了一下嘴角，似乎对这里笑了一下。紧接着他上前一步，抬腿，对着伊莲娜的肚子就狠狠踢了过去——

　　“别——”我大脑一热，想要阻止她遭受第二次暴力便扑了过去，于是那一脚便狠狠踹在了我的上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挨如此惨烈的揍，且还是躺枪，伴随着感官的恢复，剧痛让我身体蜷了起来，灼烧的感觉从胃一路涌到了喉咙口，我跪在地上，把午饭连带着胃酸都吐了出来。

　　那一脚实在是太痛了，仿佛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在了腹部和胃，我痛得连哭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伊莲娜一直在耳边喊着“要不要去医院”，我连连摆手，努力让她别再聒噪下去。

　　我只想等这阵疼痛慢慢消下去。

　　我甚至庆幸自己没有吐到那个军官的身上，不然结果可能只是自己或是伊莲娜再挨一顿揍，这样想的自己确实太不争气了，或许只是我的勇气太少，害怕自己会再次沦落到地下坟场。

　　这时候书店已经全部被搜查完，一个士兵走上来，递给金发男子一本书，他拿起来看了看，举到伊莲娜面前，冷冷质问道：“这是你们店的书？”

　　我喘着气，偷偷瞥了一眼，发现书名是《1984》，书十分破旧，封面也卷起了边，大概是二手书。

　　伊莲娜瞪着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这个是禁书吗？”

　　“不知道。”

　　“啪！”

　　男人挥着书，用力抽在了伊莲娜的脸上：“现在知道了？”

　　“……”

　　他冷笑一声，扬起了书，作势要再次打她：“你他妈知道了吗？”

　　伊莲娜低着头，红色的卷发遮住了她全部的表情：“……知道了。”

　　金发男子这才和他的手下们离开了书店，而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突然来搜查。

　　我捂着肚子，看着书店里头的书架，已是一片狼藉，不知道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道，扭过头看到两边脸颊都肿得不成样子的伊莲娜，她却坐在地上，丝毫不顾忌不远处就是我的呕吐物，她眯着眼睛，掏出一支烟点起来。

　　“为什么要来搜查？连身份都懒得说，”她从嗓子眼发出一声浓浓的嘲笑，“一看就是五大家族的作风。”

　　“五大家族？”

　　“你不知道五大家族？”她转过头，有些惊讶地望着我。

　　“我只知道他们是永恒之城的创始人。”我回答道，“我是从别的区过来的，那里的人基本上对政府的事情避而不谈。”

　　我说着扶着墙颇为艰难地站了起来，腹部的疼痛并没有完全消失，一旦站直了身体就会感觉到喘不过气。

　　“虽然说是家族，但其实里面的血缘和种族联系已经所甚无几，包括战前中国的陆氏，日本的松门，北欧联合的梅耶，巴西的罗德里戈，美国的桑切斯，其实这些家族应该更偏向政党与企业的结合体，他们占了国会的百分之九十的席位，每隔十年轮流执政，当然代表了永恒之城的所有声音，想做什么都没人阻止。”伊莲娜摸了摸嘴边的血丝，倒抽一口气，愤愤咒骂一声。

　　我想到了那个年轻人，他嘴角带着毫不在意的笑容，随意踢打却不受丝毫阻拦，仿佛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像多年前，那个面容和阿良一模一样的执政官，看着士兵对二十区市民扫射，他面孔上的笑也是如此轻快，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我强忍着腹部的不适，把地拖干净，还没开始整理书架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而伊莲娜一直沉默地抽烟，她表情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奚昭庭来书店接我的时候告诉我明天放假一天。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走出书店后，奚昭庭问。

　　“有人进来搜查，出了点冲突。”

　　“搜查？”奚昭庭眉毛皱了起来。

　　我望着他惨笑，所实话和下午那个金发士兵比起来，奚昭庭简直能用可爱形容。

　　很快他就注意到我扭曲的表情：“你捂着肚子做什么？不舒服吗？”

　　“嗯……有点。”那原本已经消下去的疼痛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剧烈了，我差点没跪下去，只能弯着腰勉强走路。

　　“痛就别忍着了。”他一把打横抱起我，走了一会儿来到路边，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报出了医院的地址便把我塞进了车，自己跟着坐上来。

　　我努力抑制着痛呼，感觉牙齿都在打颤。

　　“知道是被谁打的吗？”奚昭庭紧紧抓着我的手，似乎想减轻一点痛苦。

　　“金色头发的，”我一遍抽气一边结结巴巴道，“黑色军装……伊莲娜说是五大家族的人。”

　　“他怎么碰你的？”

　　“踹……踹了一脚……”我咬着牙艰难地回答，“我以为不要紧的……”

　　奚昭庭脸色很不好看，他似乎在生气，然而声音却很轻柔，像是在安慰我：“下次遇到这种事，不必硬碰硬，先打电话给我。”

　　“……我没想去顶撞的。”我说。

　　出租车里的收音机播放着当日新闻，三区的暴/乱虽然已经被镇压，大部分主谋也被枪决，但是还有一部分尚在潜逃，据猜测，已经有部分人潜入了四区和五区，四区和五区的执政官下令今日开始进入戒严状态，实施宵禁。而一区和二区政府也不会放松警惕。

　　到了医院，我被奚昭庭一路抱到急诊室，他动作很轻，没有什么颠簸，因此并未加剧我的疼痛感。我拍了片，做了检查，似乎是胸部与腹部间的肋骨断了一根，不过好在没有移位，不需要特意去把肋骨街上。

　　医生给我开了止痛药，吩咐奚昭庭多注意我的饮食。

　　“诊疗费什么的贵吗？”吃完止痛药，我在奚昭庭的搀扶下走出医院。

　　“你不用担心，这种事松门会处理的。”他回到道。

　　说实话，有一个问题一直压在我心头，有好几次我想问，却又怕触碰到他的隐私。

　　见我欲言又止，奚昭庭俯头看着我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那个……”我冲他勉强笑了一笑，“你也算是……五大家族，嗯，松门的人吗？”

　　奚昭庭抬头看着前方，这时候我们又走到了马路边，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给我打开后门的时候才低声回答说：“不完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