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方宁》齐*

2、二

　　父亲忌日。
　　做了点心，带着玫瑰，我慢慢步行向公墓。
　　即使来了无数次，可再次走到这里，我仍会觉得窒息。紧挨着的五座墓，依次是父亲、大哥、二哥、他和秦烁。
　　如果可以，我一点也不想看见秦烁，即使只是他的坟墓。可我太清醒，清醒到明明白白知道：秦烁爱他。不然，秦烁不会在他死后立刻随他而去，用同样痛苦的方式。而我也知道，他会原谅秦烁，因为他太过善良，他的心底容不下仇恨。更重要的是，他也爱秦烁。
　　点上蜡烛放在墓碑前，将红玫瑰献上。很诡异，可于我实在不算什么，父亲生前只喜欢红玫瑰。
　　“咳咳……”
　　我被几声干咳吸引，离父亲不远处的一个墓前，站着一个瘦削的身影。那个人看见我转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引来又一阵咳嗽，比刚才激烈得多，脸立刻涨红了，他用手捂着嘴，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那淡薄的背影，轻飞的短发，让我竟然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他”重新站立在我面前。
　　我不由自主走到那个人身后。
　　“你不要紧吧？”
　　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咳，终于转回身来，面色仍潮红着，“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我刹那呆住。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样子，眉目清秀，还带着些许稚气。令我无法移开视线的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的眼神。那种柔若春水的眼神，我只在“他”身上见到过。
　　大概是我盯着他太久，我竟在他脸上看见了紧张。
　　我歉然地笑笑，“抱歉。”
　　他忙摇头，可神情间依然不那么轻松。
　　我们结伴离开公墓。
　　他叫何修日，是去墓地看他爷爷奶奶的，现在因为生病正在村子的亲戚家里修养。
　　“我住在这儿。”我的小楼在进村的必经之路旁。
　　“原来这楼是你买下了！”他惊讶地说道。
　　“嗯？”
　　“以前我爷爷奶奶住过。”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老主人家的孙子。
　　“要进去吗？”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默默转了一圈，除了我的房间，他几乎踏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我们落座在我的小院子里。
　　“为什么空着那里？”他指着空地问我。
　　“因为想不出来要种什么。”
　　“嗯，种桔梗花吧，很漂亮。”他随口提议。
　　我心底一颤，脸上却不动声色。
　　“种来治你的咳嗽吗？好，有机会我试试。” 桔梗花的根祛痰效果最佳，可用来治气管炎、咽喉炎。
　　他闻言不置可否。
　　或许他是无心吧……我转开眼呆呆地注视着那块空地。
　　桔梗花的花语有两个：永恒的爱，绝望的爱。
　　正如我的爱情，永远的爱恋，永恒的绝望。
　　在我默默出神的时候，他也盯着我出神，倏地，他收回眼神，带着一些捉摸不定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我很忙碌。
　　父亲的忌日过后，是二哥的生日，然后是他和秦烁的忌日，然后是大哥的忌日。
　　几乎每次去公墓，我都可以遇见何修日，只不过，我祭拜的对象不同，而他总在同一个墓前徘徊，他爷爷奶奶的合葬地。
　　前三次他都一声不吭看着我，最后一次，他站到了我的身后。
　　我看得出他想问我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是，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不曾听说过十年前那件轰动性的新闻。
　　“今天是我大哥的忌日。”
　　“他……”
　　“自杀。”我平静地诉说。
　　“因为活着痛苦所以不活了？”
　　他脸色一沉，嘲讽的语气令我有些讶异。我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孩子，是的，孩子，快十岁的差距，我足可以当他的阿姨。虽然我很少出门，可是我知道现在的孩子跟我那个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活得自我地近乎自私，眼里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除了自己不会有别人对自己更好。可是，似乎也不错呢，至少，受伤的时候，不会再自伤。
　　“因为生无可恋。”我轻轻道。
　　他冷哼一声，“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值得向往的东西，是人本身太苛求了。”
　　“你……有些愤世嫉俗。”
　　“我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他看看我，话稍作停顿，“难道……你遇见过什么值得抓住的东西……或人吗？”
　　我笑笑，抬头望望蔚蓝的天空，上头云儿朵朵，偶尔有只鸟飞过。
　　这一切不都是吗？是他的要求太高了。

　　现在正是玫瑰开花的季节，我的小院子里，红、白、黄交织在一起的花丛，美得动人心魄。
　　我剪下几支，修整着，准备换掉房间里的那一盆。
　　何修日出现在院子外，看着玫瑰花丛，一言不发。
　　“请进。”我朝他招手。
　　他也不客气，径直走到我身边坐下。
　　“还不回学校？”我随意地问。他在这儿待了很久了，我看他最近咳得比较少，以为他的病快痊愈了，可是，看他的样子却并不像要离开。
　　他闻言呆了呆，突然就绷紧了脸。
　　“怎么了？”我一怔，停下手中的活儿。
　　他蹭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周身散发的冷意连那么大的太阳都挡不住。
　　“你……啊！”我忙着去拉他，一时间忘了手下的玫瑰，被刺了个正着。
　　没顾得上理会，我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别在意。”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孩子的想法，但是可能我无心的一句问话却触到了他的痛处，无论如何我该说清楚自己的歉意，“我只是没想到你的病那么严重，要修养这么久。”
　　他终于回转身，脸色也没刚才那么黑沉，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些许清冷。
　　我朝他笑笑，带着歉意和诚恳。
　　虽然他仍没一点儿笑容，可渐渐已经回复到先前的模样，只是当他的眼神掠过我低垂的手时，倏地火花迸出。
　　我低头一看，流血了。
　　“没关系，被刺扎到是常有的，我有药水。”
　　楼下的药水竟然用完了，幸好我有备用，我走到自己的房间去找。
　　清理好伤口，我抬头才发现何修日跟上来了，这会儿正盯着书桌上的照片发呆。
　　“我的家人。”他们的名字想必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对不上号吧？
　　他一个一个仔细地看过来，最后停在“他”的脸上，眉头聚拢。
　　我心一跳。
　　“那边有五座坟。”
　　那边有五座坟……而这里只有四张照片，是吗？因为还有一个不是我的家人，可却是“他”的家人，“他”最爱的人。
　　我的心徒然一痛。
　　手不知不觉抚上“他”的照片，里面的少年笑得如风清，似水柔，美好得极不真实，仿佛轻轻一碰就会随风飘散，竟让我一时之间顿住了手。
　　“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什么？”我诧异地回神。
　　不知何时，何修日已经走到我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我一时之间竟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死了就是死了，守再久他们都不会再活过来。你不去过自己的生活，在这里待着究竟是在等什么？”
　　我怔住。
　　我在等什么……我什么也没等，我只是……只是想和我的家人们生活在一起，哪怕……他们已经跟我阴阳两隔。
　　“为什么只种玫瑰？”那个声音重又想起，不过这一次却转了话题。
　　“因为……”
　　我又怔住。
　　因为父亲的人生似红玫瑰那样热情，大哥的爱情如白玫瑰一般执纯，二哥则像黄玫瑰一般爱憎分明……
　　“你也发现了吧？你的生活里面居然没有你自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家人，还是一群早已不在世的人！他们如果知道你这么活着，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再死一次！”他冷冷看着我。
　　我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要这样生活到什么时候？还是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过了？”那个声音始终不依不饶，“每个人活着都是为了自己，因为没有人能替你活，你这样很可笑，你知道不知道？每天忙着死人的生日、忌日……你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吗？你这个年纪的女人不是忙着谈恋爱、结婚、生子，就是忙着实现自己的野心，可你……”
　　“我在干什么我很清楚，不需要你来管！”我突然出声，跟他一样冰冷。
　　他在做什么？一个对我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却在这里毫无顾忌地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我现在过的生活就是我要的生活，我喜欢这样，我一点儿也不想改变！”
　　这次轮到他呆了呆，似乎他从未想过我会这么跟他说话。
　　“好了，你该回去了，我很累。”
　　我几乎可以感到他呼吸明显地一滞。
　　“随便你！”三秒钟后，他大声里毫不掩饰地带着愤怒，甩门而出。
　　我颓然地坐倒在床上，眼泪顷刻如雨奔泻。
　　其实，他说的是实话，我也知道我这样生活是消极而避世的，我也知道我在流逝自己的生命却未给自己留下些什么……可我没办法，我已经失去到没法再失去了，如果离开这里，我会连曾经的幸福和伤痛也一并失去，那样的我可还有自己存在过的证明？
　　还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