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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犹记少时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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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采依不知厅堂的后续,一出了孟少枭的园子,堆在脸上的笑就塌了,抓着手绢按在胸口,她尽量平稳些走进孟夫人的院子。
孟夫人不如往常那样已入睡,而是坐在神龛前摆弄着念珠,口中念着佛经。她的耳朵极好用,远远就听见叶采依慌乱的脚步,却仍然将经文完整的念完才起身:“慌慌张张做什么,又不是天要塌了。”
“刚才,表姐跟外翁问起孟总管的事。”叶采依忐忑的把几人的对话重复了一遍。“姑母,我尽量帮孟总管说好话了,但是还是觉得不妥,表姐是不是不喜欢总管?”
“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忽然向孟总管发难,恐是为了别的事……真是能无中生有的。”孟夫人揉揉刺痛的头,对孟少枭回府摸不着头脑,对她忽然发难的心思还不知道一二吗?
“孟二也是,明知枭儿回来肯定要接手帅府,就是稍微软些又能怎样?不说帅府是陛下钦赐,随时能收回去,就是枭儿也不可能一直呆在帅府,等她回了军中,还不是一切照旧吗?”
自从收养了外甥女,孟夫人就与叶采依一日比一日亲,许多事都跟她商量,既是让她跟着学些,也是排遣身边无人的寂寞。
叶采依亲昵的凑去帮孟夫人揉着穴道,笑道:“我觉得姑姑说的不对,眼看表姐就要成亲,嫁的是皓王府世子,就不用回边疆了吧。”
“你记住,圣上下旨前莫要传出枭儿和世子的事,外面怎么传无所谓,但消息不能从元帅府中人的口里传出去,这些日子你也盯紧下人的嘴,虽说也瞒不了多久,毕竟天天都上门呢。”孟夫人叮嘱完,又长长叹气。“你呀,就是还差些磨练,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姑姑怎么放心把你嫁出去。”
“姑姑,表姐还没成亲,怎的又说起我来了?”叶采依的手一顿,满脸通红。
“你表姐都知道提点两句,我还能不为你着急吗?今年先订亲,再过两年你满十六就嫁人吧,你出家了,姑姑才能了一桩大心事。”
叶采依低声道:“可表姐都十七还……”
孟夫人脸上一冷,斥道:“别拿你表姐当样子!正经闺女终究嫁人才是好,早些给你相看还能挑,等到老姑娘了就是别人挑你,又怎么找得到如意郎君?这些年请女先生学的都忘了,还是姑姑平日的教导少了?”
叶采依低头不说话,咬着下唇,心中的委屈百转千回,都在眼中涌着。
孟夫人见她委屈,摸摸她的头发,心软道:“采依,你爹临终前让我照顾你,姑姑也是把你当亲生女儿才对你严厉,明知弯路还让你走,这怎么可以?姑姑给你相的都是京中的王公贵族之后,你以枭儿妹妹身份出嫁,绝不会有人敢负你。”
“可是姑母,采依觉着从您这儿得到的太多,再多就要承受不了了。”叶采依轻捂着胸口,陡然觉得从身上穿戴的襦裙首饰都不实落,这些……本都不是她应该拥有的。
叶家原是一般人家,寓居小县城的一角。父母尚在时虽从没饿过肚子,却也偶有舍不得买新衣裳和胭脂的时候,后来父母先后过世,她才被姑姑收养。
帅府虽不至奢华,却也是一门显贵,再俭朴也俭朴不到哪里去,无论衣裳首饰还是胭脂零嘴儿,连下人都比平常人家好过几段,何况她是这府中唯一的少女。
她深深的明白,只有却才所见雪中草庐里那两人才拥有,他们从出生后就拥有,从不会在半夜醒来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一切……
孟夫人不知叶采依的想法,她轻轻拥着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姑姑不会害你,姑姑希望你能比姑姑过得更幸福、更美满,所以你听姑姑的话,好吗?”
叶采依咬着下唇,低声道:“是,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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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玥涯扶着孟少枭下了轮椅,让她坐在一堆软垫中侧卧着,然后关上了房门。
孟少枭胳膊支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看着李玥涯关门前探头探脑的动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白天不干好事的呢。”
“你还是闭嘴吧,本就不是好事……哼,我懒得跟你多说。”李玥涯与她一桌相隔,坐了下来。“像你这样胆敢怀疑自己母亲清誉的人,我还从没见过。”
“我听说,母亲嫁给老爹前是走过江湖的侠女。”孟少枭细细扒拉着脑袋里闷葫芦的记忆,虽然有这么个记忆,闷葫芦却不记得见过孟夫人用过武功。“孟二入我家门的时候就孓然一身,二十年了还是孓然一身,今天看他对待母亲的样,可不像一个管家对主母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
“眉来眼去的感觉……”觉得形容不大对,孟少枭轻咳一声,“母亲之前的事情连阿翁和阿婆也不知,我更是不知道了。话本不也这么说吗,情深意重的汉子追随心上人而去,甘心为奴二十年什么的——你呢,觉得他们到底是什么?”
“我与你母亲还有孟二是第一次见面,怎么看的出,就是能分出来,你又能怎样?”
“啧,若是情,那我就添上丰厚嫁妆欢欢喜喜送老妈嫁人,毕竟老父已去了那么多年,我也长大不用抚养,她独守空闺十几年,只要对方确实是好人,她想再嫁,我是真心祝福的。”
“孟夫人乃是朝廷钦封一品诰命,并非一般妇人,你说的算?”
“呿,只要不是你家的人,怎么都好说,谁还能惦记一辈子?”孟少枭轻笑一声,两指下意识轻轻摩挲,“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姻,牌坊嘛无所谓推就推了,谁敢说什么不是,我来扛就是。”
李玥涯鼓掌:“好魄力。”
孟少枭话头一转,冷笑道:“但若是无情,我就要挖挖了,一个男人呆在一个地方且数十年没有娶妻生子,如果不好龙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摸过了界,我是要把人手指挨个剁下让吃了的。”
刚是听,李玥涯便感到她身上浓浓的杀气,不由无奈:“你把府内私密之事说给我听,管家剁手,我岂不是要给你赔命?”
孟少枭隔着案几拍拍李玥涯的肩膀:“我怎么能干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因为看好你作为盟友,这才将心事和盘托出以示诚意么?听我说了这么多没有骂我疯子,想必月牙兄也是打定主意了吧。”
李玥涯十分嫌弃地拍拍肩膀,还有孟少枭的手:“这是诚意,世上就没有不诚意的事了。”
孟少枭贼笑,琢磨一会儿觉得有点奇怪:“月牙,你原先跟我是不是有交情?”
手一顿,李玥涯差点儿把刚倒上的水洒出来,稳住双手,他神色古怪:“为什么这么问,我们有没有交情你难道会不知道?还是现在的你,看什么都觉得有问题?”
挠挠头,孟少枭笑道:“呵呵,也是。可是我们之前不还有矛盾?”
她现在也觉得她疯了才会把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一股脑跟李玥涯交代,更疯的是,李玥涯不但没有骂她疯子,还心平气和的跟她讨论下去了讨论下去了!
“那是利益的冲突,现在没有了——你的提议我细细想过,的确是双赢,加上岩溪也算喜欢你,结盟就结盟,之前找你麻烦的话我暂且收回。”李玥涯伸出一只手,虽然表情还是很不乐意:“这事不好立字据,我们便击掌为盟,看你日后的表现。”
“好,这就击掌为盟。”
手掌相贴,发出清脆的一声,宛如弓弦的清响,再无回头之箭。
孟少枭很高兴,还想再拉近拉近两人的关系,李玥涯却阖上了眼,摆明不想与她续谈。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面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简直像练岔了功夫……
又不敢轻易打扰,万一他忽然来了感觉正练功呢?不说他的功法和常人不一样,万一不小心弄死了怎么办呢?他老母皓王妃可算是最不能得罪的人中排名最高的那位了。
孟少枭只好呆坐在轮椅上,寥然望天。
外面已不下雪,却还有风发出的簌簌声,也只有风来回的簌簌。
此时厅中静寂,耳中听见的风倒像刚才在草庐中那样,有萧索万生之感。
又是,不禁想起了闷葫芦短暂的一声,还有自己过去那短暂的一声。
她感叹道:“人生苦短,不顺是常态,每逢此时都恨不得一瞬白头,然后再回年少时。再来一次是不是能轻易避开弯路,将曾看重的看淡,让曾过不去的过去,把后悔的挽回呢?”
身前传来一声极淡的叹息,孟少枭笑:“我还以为你走火入魔了呢。”
“年纪轻轻,这么死气沉沉的感慨?”他答非所问。
孟少枭神色淡然:“对过去的一生有感而发。”
“不过韶华之年,何来一生之说?”
“你不懂。”她苦笑着摇摇头,她怎么说已经看过了两生?
那姑娘的未来戛然而止,连死了没让人知道。而她自己呢?这个世界没有人不知道她不叫孟少枭,如果有一天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本来是誰。
“起码你还活着。”李玥涯睁开眼,“还活着,就比那些还没长成就死去的人要好很多。死去的人已经无法改变什么,有的人连名字都会被忘记、被代替。换成是你,你能甘心吗?”
孟少枭怔怔的看着李玥涯幽然双眸:“当然不会甘心。”
“那就好好活着吧。”李玥涯长叹了一声,疲惫地说道:“对不起,我累了,想回王府。”
孟少枭要起身:“我送你出门。”
李玥涯却抬手阻了她:“我比你熟悉元帅府的路,不要送我出去,再让我送你回来。”
孟少枭:“……快,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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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孟少枭什么感受,李玥涯紧紧关好书房的门,拜别了孟家二老才离开帅府。
步伐不紧不慢在小径晃荡着,他因这几日跟元帅府走近的关系,府中仆从婢子看到他都是友好一笑,行了礼就低头干活,再也没有初次见到他的惊讶和无措。
走出元帅府,他回头望着帅府的匾额:“我不懂?孟少枭,你也实在太小看我了。”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再不掩饰眼中的茫然:“李玥涯,如今的孟少枭会不会让你有些失望?你深信她与众不同,以为她比任何人都勇敢,但她并不是你以为那样的……她不是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李玥涯也不没期待过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紧紧大氅,他小心裹住惧冷的岩溪,踏在皑皑雪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脚印般的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