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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十章:君臣(4) ...

  •   高阳景呼吸一滞:“你问这个?”
      高阳劭顿首,将心一横,声音也更慨亮:“是。”
      “这不是你现在该问的。”高阳景轻笑,抚一抚她的头顶。金褐的发,比起小时沐浴在日光中的鲜明,毕竟那褐色已深多了。“确实该将外人都屏了去。”
      “阿父是欲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还是更久之后,一举荡平?”
      “这……也当视民意而定。如今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高阳景笑笑,“朱鸾,你在军中也久,功勋早著,四方征镇、内外将佐,朝中文武,都认得你。主战的那群人,大概就没少找过你。为父……也要谢谢你,憋到现在,才来问我。”
      “因为直到现在,这才令儿真的觉出了差异。”
      说到此处,高阳劭再次顿首:“请阿父恕儿妄言之罪。”
      “但说无妨。”
      “朝廷先前,已经多少年乱离动荡,民心不安,尚须抚平。必有先前不遑除去的奸人还隐身草泽,甚至朝廷,一旦幼主当国,在这群人的眼中,便是机会。祖母先前,强令朱鸾为嗣,彼时阿父仅为一郡藩王、一方镇将。而如今阿父已有天下,这局面已然不同。阿父手里既掌天下之权,肩头便有天下之责;而这天下之责又何其之重。作为阿父的女儿,祖母亲择的储嗣,朱鸾为父分忧,岂敢轻辞。”
      高阳景听着,神情微微有些肃然,在殿中轻轻负手踱起了步,沉吟不语。
      “儿深知阿父心意。阿父愿令儿解脱,做回女儿,出降名家之子,像许国姑母少年时那样,富贵荣华,闲淡无事,便了却一生。然而阿黎如今刚刚诞生未久,一双眼睛都未全睁开,连阿父阿母也不知怎样喊,怎样才能安士民之心、承百姓之望。少不得再待几年,懂一些事,明一些理,才靠得住。那时朱鸾已经半老,料已不堪许人,也当自请出家,赎此欺瞒天下之罪,削了头发,住到寺里去,从此废弃刀兵不提,连铅华脂粉的缘分,也一并了却,如此或可安天下心?”
      高阳景步下一顿,低声喝道:“朱鸾!”
      听父亲话音有些变了,高阳劭咬着牙,抑下哽咽,再次顿首:
      “阿父若欲速战,当遣朱鸾替父,亲临疆场,士气定会因此激扬。若幸而平安归来,则朱鸾依旧解甲出家;若是战死,便当是为阿黎开道。”
      “我怎么忍心你去送死!”
      高阳景倏然转身,声音陡然亢厉;多年从未流露过的内心波澜,甚至还有为人父者被亲生子女误会般的愤怒和委屈,一瞬之间,都从玉阶上劈头摔下,摔在高阳劭面前。可是,没有得到回答。高阳劭只是连连顿首,隐隐听得见抽泣。
      “朱鸾啊……你才二十出头。二十出头!!退隐也好,享受也罢,都正是时候。为什么你想来想去,不是出家,就是去死?!”
      高阳劭伏地俯首,低声哽咽道:“儿是父亲的长女,是锦国的皇太子。
      “儿今生今世,已成不了焕蔚,更做不了阿黎。”
      “你……”高阳景一时气结。
      “儿所生母至微贱,儿生身之日,即是母被遣之期。幸赖阿父不弃、嫡母抚育,恩深如此,除了儿的性命,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父母的了。”
      “你性命也是父母给的。”高阳景话音微冷,隐隐已有怒气。“不要胡闹,也不要乱想。不要忘了,就你眼前这一刻,还是一国储君。”
      高阳劭顿首谢恩。今天她到这里,是要试探父亲,也想要说服父亲,而这些说辞,随着话赶话的势头,也已然脱离她本人的控制。她自己竟也不确定自己还相不相信,更不确定父亲是否还愿意相信自己。低眼看,手指尖正渐渐开始颤抖。
      “阿父。”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续道:“儿知道阿父想要废了朱鸾,只缺一个彼此都有台阶的理由。儿自问彼此都有台阶,何其难哉。父母有事,为人儿女者……”
      “朱鸾。”
      高阳景的话音微沉,是在示意她可以到此为止了。

      不,不能到此为止。
      没有得到父亲明确的许诺,那么今天所说的一切,今天流过的眼泪,全部是落空的。反过来,还会成为父亲心中的芥蒂。既然芥蒂在所难免……
      不。不能到此为止……

      “阿父。
      “儿曾经听到过风声,知道朝中有人议论,说许国姑母已故,先定皇后不存,‘姬相兄弟与至尊亲缘已尽’;说儿‘身为庶长,年少成名,声望太隆,自觉不安,遂至与朝臣百般交结’。虽只是小人私语,阿父也全然不信,然而要废了朱鸾,这难道不是一个上佳的理由?阿父,朝中有人议论,说姬相兄弟如今威权,以至姬相有无冕之王的声誉,恐怕岁暮不为纯臣,儿都曾耳闻,阿父难道没有听说过?阿父既令姬相为朱鸾师傅,难道当初真的没有权衡思量过?”
      高阳景沉颜静静听着,目中竟掠过罕见的锐光,旋即隐没。
      最后这几句话,恰恰打中他内心的真实。晋玮和他周围的一群人,确实频频说起,姬世辰兄弟声势太盛,再下去要和君王分庭抗礼。高阳景当然不信姬世辰会背弃他,但经不起晋玮等人一再提示:姬世辰兄弟的手下人太多,多则心思复杂,谁知道哪个想不开的突然发难,将姬相或大将军劫持,便是社稷堪忧。当然,也确实说到了太子和姬氏往来太密。是以当初和风伯益商议之时,便颇犹豫,只不欲世人再以为言。风伯益直说但行无妨,君王的支持便是力量。然而高阳景自己,未必不暗暗存了个心眼,若是姬世辰兄弟稍有不稳,便可借着易储的机会,也将他二人,乃至前朝外戚鲁存仁、东宁首望虞公纪、帝师之家出身的仲陵……这些与姬世辰兄弟瓜葛盘根错节的人,眼前的权位与声望,都削得更安全些去。这些心思,他从未与任何一人说起,不料竟被亲生女儿情急中一语道破。
      是父女连心,还是高阳劭在父亲身边埋了斥候……
      霎时闪过的念头悚然惊心。高阳景决定先相信前一种。
      “若是这样,朱鸾甘心……为阿父送一个理由。
      “穷桑侯世子素来对儿有意。儿心知肚明。儿……”

      “朱鸾!”

      迅速明白女儿所指,高阳景大惊失色,然而高阳劭还在往下说:
      “……将来阿父废儿之时,便可指其世子事君无礼为人失德,姬相教子无方,一并斥退。如何定罪,如何处分,听凭阿父。这也是朱鸾所能……”
      高阳劭再次顿首。高阳景呼吸几窒。
      良久,他绝望般低沉叹道:
      “朱鸾,你这真是……我高阳家的孩子。”
      高阳劭无声顿首。
      “然而……然而眼前的储位,对你就真这么重要吗?值得你……”
      听出父亲语气中的松动,高阳劭知道这是机会。
      稍纵即逝的机会。

      像奇迹也像是极致的讽刺。此时此刻,父女相对,谈的是国家将来,和女儿的生死与终身大事,身为女儿的高阳劭,眼中心里,却只有两个字。
      机会。

      必须抓牢的机会。

      “阿父这么多年,教儿做的是国家栋梁,不是开府绣娘。”

      不可以放过的机会。

      “儿无所依凭,所能依靠的只有父亲。”

      此言之后,是长久、长久的死寂。寂静得几乎能听见头发落在殿上的声音。
      终于,高阳景颓然地挥了挥手,道:
      “如你所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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