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后传之潜龙韬》风浣裳

1、（一）

　　民国四十九年冬，台北市郊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程小云走到阳台上，弯腰捡起地上那本《东坡词》，打开的一页正是苏东坡悼念亡妻这首“江城子”——她看了一眼倚坐在躺椅里已经睡着了的丈夫，暗暗叹了一口气。

　　最初与他相遇，是在跟着母亲哥嫂一起去重庆的路上，那时她还是个在教会女校刚毕业的学生——她家虽也算殷实之家，但在那个战乱年月一票难求的时候，要不是他多方照拂，一家人很难平平安安到重庆——他大她二十多岁，也许是因为十来岁就没有了父亲的缘故，她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很亲近！而母亲哥嫂到了陌生的城市自顾不暇，因为这个“手眼通天”的方行长的帮忙，哥哥和自己的工作、侄儿得以继续上学，都是人家的安排——她给他做私人助理，两年之后二人结婚，家人都没有反对！毕竟他娶她时那一笔礼金，抵得哥哥十年的收入！

　　二十多岁的差距，在年轻的时候也许不算什么，但岁月的威力如今日渐突显，她才四十来岁，他已经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了——来台湾的最初几年他还是台北银行的行长，后来党争日烈，他也就退了下来，只挂着个国府经济顾问的虚名；如今年纪日长，精神渐短，大白天的看着书也经常会睡过去。

　　“爷爷，奶奶”——奶声奶气的呼唤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跑了过来，程小云一听立刻转身，正好把跑得跌跌撞撞的孩子扶住：“慢点儿平儿，这儿有台阶，小心别摔了。”

　　孩子正在“呵呵”傻乐，一抬头突然脸色一变，猛地钻到奶奶怀里。

　　程小云自己没孩子，对两个孙儿就格外疼爱，顺手把孩子了抱起来，却听门口一声呵斥：“下来，你多大了还老让人抱着？”

　　这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更何况他在门口一站，屋里立刻黑了一层——门口的阳光都让他挡了一大半。

　　方孟敖从到了台湾，只在空军运输大队呆了一年就转到航校作了教官；后来父亲退休到郊区买了这块地，他就在半山建了个园子给父母养老——妻子孝钰生长子修齐时还好，生次子治平时却因大出血差点儿死掉，后来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方治平几乎是程小云一手带大的，跟爷爷奶奶比跟爹妈还亲。

　　两个孩子都怕父亲，方治平见父亲进门，一扭身子就要下地；程小云喜欢孩子，一边放他下来一边笑吟吟道：“我们平儿才五岁，抱抱怎么了？”

　　方孟敖不与她争执，双脚一并，欠身行礼：“小妈！我爸呢？”

　　方步亭早已被孙儿吵醒了，一直歪在躺椅上笑吟吟看着孙儿，听儿子问起，这才坐起身来，看看天色，问道：“今天回来得早啊？修齐还没放学呢。”

　　方孟敖道：“是——孝钰又病了，今天事情少，我早点儿回来看看她；一会儿我去接修齐。”

　　程小云叹了口气：“孝钰就是那年大出血落下的毛病——身体太弱，所以容易生病！我这里的参茸补酒也泡得差不多了，你给孝钰拿过去吧。”说完便起身去后面找酒。

　　方步亭又问：“孟韦来信了吗？”一家人都在台湾，就小儿子定居香港，年纪越大就越是惦记。

　　方孟敖道：“没有——反正还有二十多天就是圣诞节，他也该回来了。”

　　方步亭点了点头，招手叫孙儿：“平儿，上午教你的那几句“弟子规”还记不记得？”方治平道：“记得。”方步亭笑道：“背给你父亲听听。”方治平道声“是”，便朗朗背出来：“长者立，幼勿坐，长者坐，命乃坐；尊长前，声要低，低不闻，却非宜。”

　　方孟敖听到“尊长前，声要低”这两句，知道刚才只顾呵斥儿子，对继母未免失了礼数——其实继母虽只大他三岁，他可真没有一点儿轻慢之心，只是在航校带学员，对着一帮小伙子高声大气地呼喝惯了——父亲明察秋毫，这是借着让儿子背“弟子规”点自己呢。

　　他不善言辞，也就不辩解，低着头听着。程小云拿了参茸酒回来在一边听见，虽知丈夫这是回护自己，却知道大儿子只是性子直，对自己并没恶意——当初孟韦一直对自己这继母不冷不热，还是十年不归的孟敖回来力主自己搬到家里来住！他自幼生于美国，后来参军又是跟美国人一起受训，其实对女性比一般国人要尊重得多，只是军人鲁直，不善表达而已——丈夫年纪越大对自己越回护，她感念之余，便笑着岔开话题：“我们平儿真聪明！走，奶奶带你去看妈妈吧。”

　　方孟敖忙道：“别，小妈——孝钰这两天有些感冒，我怕她传染给大家，所以才没让她过来！您和孩子别过去了。”

　　程小云一笑：“好吧”，把参茸酒递了给他：“这酒补气血最好，不过劲儿也大，让孝钰每天喝一小杯就行。”

　　方孟敖“哦”了一声，伸手接过，看了父亲一眼，忙又躬一躬身道：“谢谢小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