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不复》李凛之

25、生之所幸

　　未年从家里出来，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背着书包走出小区，一个人游荡在陌生的街头，感到一丝丝落寞。

　　这里不是市中心，街道上看不见多少人，街道宽阔，车辆很少。这儿的附近有一个开放式的小公园，公园不大，但是空气很好，园中有一个湖，湖边有一些长椅，长椅上方是遮风避雨的大树。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未年常常去这个公园散心，早上附近的居民来这里晨跑，未年周末也来晨跑，跑完了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书。

　　他来到了那个公园里，路灯下，只有几个人在路上走着，毕竟这个时间谁也不会没事出门。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他拿出了书包里的那本书。

　　“看不见的，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也许只是被浓云遮住，也许刚巧风沙飞入眼帘，我看不见你，却依然感到温暖。”

　　“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我守护如泡沫般脆弱的梦境，快乐才刚开始，悲伤却早已潜伏而来。”

　　并不明亮的灯光下，这些字看起来有些模糊。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这是未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和爸爸一起去买的书。未年很喜欢这个作者，每次读这个作者的书，就好像几米就坐在了他的面前，对他娓娓而述。书中用孩子的视角，描绘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这个世界很真实，有很模糊。人世的种种无奈，对美好事物的渴望，都包含在书中。

　　看了一会儿书，他就将书收了起来，靠在长椅的椅背上闭幕眼神，他觉得好累好累，便在长椅上侧躺下来，也许是这段时间休息不好，不一会儿他便睡着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四周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狂风把树吹得摇摇欲坠，天空中下着大雨。冬天的雨非常冰冷，把自己的全身都打湿了，浑身上下都是黏腻的雨水。

　　他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才发现非常的烫。雨水夹裹着阵阵侵入骨髓的寒意铺天盖地而来，这一刻，他突然想到几年前生病的时候，哥哥和母亲都会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可是如今，能够关心自己的人只有哥哥和爸爸了，哥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联系了，自从搬进这个家后未年常常会去看哥哥，给他带生活用品，而爸爸比想象中要更关心自己，也许是发现自己比弟弟成绩更加好吧，所以总是把重心放到自己身上，现在下着大雨，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雨中寻找离家出走的自己。

　　未年想起来，却发现一点力气都没有，动弹不得。挣扎了好半天，他才坐起来，他背起自己的双肩背包就往公园外小跑，一直跑到街边一家店的门口，站在店门口避雨。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这儿待了二十分钟后，雨渐渐变小，不一会儿就停了，空气湿冷清新。未年离开这儿，又往公园的方向走去，他是不想现在就回去的，想到家里的那些人他就觉得恶心，于是只好回到公园。在公园的长椅边，他从包里取出几张纸，把椅子上水擦干，然后重新卧在上面闭目养神。

　　当未年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很明亮的大房间里，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冷冷的白光，照得自己的眼睛睁不开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适应这里的亮光，坐起来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陌生地方，这是一个卧室，房间和外面阳台的样式，装修的风格很像自己的家，应该就在自己家附近。房间的家具要比自己家少很多，整个空间都非常的简洁美观，没有多余的杂物。他从放在床边的书包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和钱包，发现东西都还在，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竟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一个人突然从外面走进来，把未年吓了一跳。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男生，穿着简单的家居服，看着很面善，不像是坏人。

　　“你醒啦。”那个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白开水，玻璃杯很干净，热气从杯子里升起，他的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板药片。

　　未年握着手机，赶紧往身后靠，十分紧张地盯着这个陌生的男子。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那人走到床边，把水杯和药片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然后对着床上的少年接着说：“今天晚上我出门去买东西，路过公园，发现躺椅上躺着一个小孩，就是你啦，然后看看你的穿着，衣服是名牌，身上也很干净，并不像是流浪儿，摸摸你的头，高烧，就把你背回来了。”

　　“背回来？原来我睡得那么死，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未年说。

　　“是啊。我很好奇，你是什么原因大半夜不回家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呢？要不我等会儿送你回家吧，你家应该就在这附近吧？”那个男生看着未年轻轻地问。

　　“是的，我家就在这附近，但是……但是我现在不想回家。”

　　“为什么呢？”

　　未年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是离家出走跑出来的……我不喜欢家里的氛围。”

　　“原来是这样。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未年说道：“真是谢谢你帮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个男生说道：“我叫苏河，苏州的苏，河流的河，我刚大学毕业不久，在这附近的一家公司上班，你叫什么呢？”

　　未年说：“我叫李未年，木子李，未来的未，过年的年，你可以叫我未年。我在市一中上学。”

　　苏河点了点头，说：“你还是先吃药吧，吃完药睡一觉就好了。”

　　未年坐到床边，看了看包装完好的药片，是治疗感冒发烧的。撕开包装，把三颗药放进了嘴里，再拿起水杯咕噜噜地喝了下去。

　　吃完药，未年接着问苏河：“真的谢谢你帮我……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你为什么愿意去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苏河在床上坐了下来，看着未年说道：“你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看你的穿着听你的谈吐，感觉家庭条件还算是不错的。不管你之前遇到了什么人有的时候，总是忘记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在幸福当中，就应该好好珍惜幸福，在痛苦之中，就要磨砺自己的内心，让自己坚强起来。我的爷爷，在三年困难时期，有一次在街上见到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流浪儿，十二三岁，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爷爷本来想把这个孩子救回家的，但是却没有那么做，结果，结果几天以后我的爷爷再次从那里路过，看到的……看到的却是那个孩子的尸体……”

　　苏河的声音哽咽起来，又接着说道：“那几年真的是太惨了，全国上下到处都是饿死的人，很多人都穷得一贫如洗，对了，你应该对这段历史不太了解吧，三年困难时期，是指中国在农业集体化和□□运动之后，从1959年至1961年期间发生的全国性的粮食短缺和□□。这三年非正常死亡的人数超过了四千万，实在是太惨了。后来我的爷爷一家渡过了这个艰难的时间，我小的时候，他时常跟我讲起那个孩子，讲到那几年，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不知不觉想起了我的爷爷给我讲的故事，想起他对我说过我的话，感觉一直力量压在自己的身上，强迫自己去做……”

　　未年很认真地听着这个陌生的大哥哥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不觉陷入沉思。

　　“真是一段残酷的往事……”未年脱口而出。

　　“对了，你看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你等会儿是回家还是？”苏河说道。

　　“我不想回家……我的妈妈其实已经不在了，我现在跟着我的爸爸，还有我的继母生活，我的继母还有个儿子，我的爸爸很好，把我当作宝一样，但是继母他们对我很坏，生活上处处刁难我，我在那里感受不到温暖……我很怀念我曾经的家，现在我的妈妈和我的继父都不在了。那时候虽然很穷，但是我过得很快乐。我曾经的家现在只有我哥哥一人了。”

　　“这样啊。那你有跟你哥哥联系吗？他一个人住应该很不容易的，你应该多去看看他。”

　　“有的，我时常会去的……”

　　“其实啊，人与人之间相处就是这样，与其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没用的人身上，比如你的继母，还不如把时间花在你爸爸和你哥哥身上。”

　　未年看着苏河，说道：“嗯，我明白了，那个……今天晚上我能留下来吗，我还不想这么快回家去。”

　　苏河笑了笑，说：“没事，我这儿就只有我一个人住，不会麻烦到什么的。”

　　“真是谢谢你了……”未年说。

　　夜越来越深，风从开了一点的窗户里吹进来，空气十分湿冷。苏河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又朝外面望了望，然后转头对未年说：“你今晚要洗个澡吗？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吧，明天早上并就好了。”

　　“好的。”

　　苏河带着未年去浴室，然后转身离开了。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不一会儿，洗完澡的未年就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原本惨白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洗完啦。”苏河说道。

　　“是的。”未年笑了笑，说：“你家只有一个床吗？”

　　“这……是啊，我一个人住，所以只有一个床。你不会嫌弃吧？不过都是男的，也不用怕啦。”

　　“这样啊，好吧。我不嫌弃的。”

　　未年回到房间，脱了外套，在床上躺了下来。吃完药，洗了一个热水澡后，感觉自己清醒多了，虽然还是发着烧，额头微微发烫，但是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不一会儿，苏河就从客厅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条叠好的湿毛巾，走到床边，将毛巾轻轻放在未年的头上。

　　随后他换上了睡衣，然后去关灯。黑暗里，苏河问一边的少年：“对了，你还想听故事吗？”

　　“想，当然想，你说吧……我想听你讲刚才的中国历史，我们的历史书上没有介绍，我想听你讲更多的。”

　　“行啊。没想到你对历史这么感兴趣。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是学历史的，那时候还经常爬墙出去了解更多的资料，虽然现在在做与自己专业不相关的工作，但是很多东西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历史是一面镜子嘛，了解历史才能更好地创造未来。对了，你知道三年困难时期是为什么发生的吗？我以前听说过，但是了解得不多。”

　　“这个啊，有很多原因。”苏河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边在空中比划便说：“第一，是农村和农业政策失当，□□还有人民公社大食堂，导致劳动效率的急剧低下，全国范围内出现了严重的饥荒。第二，是气候因素，在1959年7月，华北地区长江发洪水，导致了两百多万人死亡。第三，是信息的封锁和宣传的误导。第四，是中国拒绝接受国外的援助。第五，是政治斗争加剧和腐败的恶化。第六，是农民逃荒和求生的权利被剥夺，1958年，取消了几千年来一直存在的农民自由迁徙权，这样事实上的农村隔离封锁政策使得信息传递以及逃荒成为不可能。而1958年又正是中国农村□□的起始年。第七，是武装暴力镇压，许多农民和穷人因为要饭而被机关枪打死……第八，是紧急救灾措施的失效。我们的国家，在建国后的几十年里，尤其是□□时期，幸亏后来的改革开放，才放我们现在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我们的国家也渐渐地走向了现代化，尽管还是有很多的阵痛……我们的未来，还需要靠我们这些年轻人去开创，去争取，不一定能成功，但是如果不去争取，就一定不会有希望的。”

　　听完，未年一声叹息，然后说道：“真是惨啊……不过苏河哥哥，你懂得真多，嘿嘿。”

　　“嗯，不早了，你还是早点睡吧。明天起来你的烧应该就退了。”

　　“好的，晚安。”

　　“嗯，晚安。”说完，苏河就把头转向了另一边，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夜深人静，未年闭着眼，消化着这个善良的陌生人对自己说的话，还有故事，这是他第二次感到人间的温暖，有句话是“有生之年，欣喜相逢”，生命里出现的一个又一个帮助他温暖他的人，都是他的生之所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