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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61~65 ...

  •   (六十一)

      这雪竟下了半个月还不见停,民多冻饿而死。
      刘彻心中的阴霾比这重云堆累的还要重。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
      那倾国倾城的容颜覆在锦被之下,苍白枯槁的指尖死死的把住被边,哽哽咽咽的歌声断断续续的闷声传出来,刘彻心中油生凄凉,蹙了眉头,“夫人既命宫人内监叫朕来,为何又蒙被不见?”
      “臣妾病久,形貌毁坏,已不堪入目,不可以陋容见陛下……臣妾……”
      “朕与夫人情好多年,如今若真从此一别,岂能不见。”刘彻要掀她的被角。
      那手攥得更紧了,“不,不……臣妾恳求陛下……想臣妾初蒙圣眷,即于屏风之后,陛下闻臣妾歌而未见臣妾面……后陛下幸爱臣妾姿容,如今,臣妾姿容已毁,气数已尽,就让臣妾只歌不见……怎样来,怎样去……”
      刘彻蹙紧了眉头,“你这是……”
      “陛下,日后若臣妾有福分,得陛下片刻回想臣妾……总希望陛下忆臣妾倾国倾城……而不是形陋骨枯……臣妾死不瞑目……”李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皇姐家的荷塘响榭,两扇屏风间的轻歌曼舞,初见她兄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于今不过十载,竟至凋零,美人形槁,刘彻坐在她的榻边,想起来心中发酸……
      “陛下,臣妾时日无多,愿陛下怜惜,髆儿年幼失养,臣妾放心不下……”
      “夫人放心,髆儿朕会找妥帖之人养育教导。”
      “臣妾还有……还有一件事……唯托兄弟之事于陛下……臣妾与兄长自入宫来已多蒙圣恩。只是臣妾长兄李广利,自从臣妾二哥延年荐于陛下,而今仍只为郎官……陛下……臣妾自知我兄妹皆以姿容悦上,无寸功于朝廷……臣妾……再荐长兄广利,愿为陛下御侮分忧……臣妾也就死而无憾……”
      “……”刘彻心中翻绞起来,“夫人所托唯兄弟,朕准了……传旨,任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夫人……可肯见朕一面?”
      “……”李夫人隐在被子中,只有微弱的抽噎传出来,却蒙着被子,再无动静……
      良久,刘彻慢慢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有说,独自离开了……
      李夫人无力的从被子中露出头来。
      “娘娘……”宫人已跪了一地。
      “镜子……”
      “娘娘,还是不要……”
      “镜子……”
      宫人只好递过去,“人言……美人迟暮……果不虚言……不像,我竟已……”她再也没有气力,软在枕上。
      “娘娘,陛下既然说与娘娘情好,并不唯爱娘娘容貌。陛下念及旧情,愿见娘娘。娘娘何故……”
      李夫人冷笑一声,眼泪划过枯槁的面庞,却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深知,陛下所悦者,唯我姿容。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陛下所以顾念的唯我平生姿容。若见我颜色毁坏,必厌弃我。而我兄弟皆不思为国勤劳,若叫陛下厌我此时枯槁形容,我还……还何以……何以托兄弟……”
      “娘娘……”
      “把髆儿抱过来……”
      宫人见她神情已变,知道不好,忙抱过髆儿……
      “娘这一去……我儿将托何人……娘活一日,儿舅舅尚可倚仗陛下对娘的宠幸……日后……只恐……我儿……为汝舅舅……利用……而娘……”李夫人手一松。
      宫人忙过去,“娘娘!娘娘!”
      “快去传御医!!”
      “快去禀陛下、皇后,娘娘不行了——”
      ……
      风雪弥漫,天晚了,院子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临窗映得一点灯火,隐隐映出片片细密的雪花。
      去病的脸阴沉得几乎要掉下来,不知中了什么邪了。
      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回来没一会儿功夫就打蔫儿了。卫青一直注意他,十九年,这小子从没这样过。他要是不高兴,那就是两种表现,要么大闹,胡搅蛮缠的喊出来,要么就是腻在卫青怀里,好歹是要他的怜惜的。可今天怪了,霍去病那不甚成熟的脸拉得老长,却什么也不说。
      他这么闷着,卫青倒更担心他有什么心事。晚饭从来都是就看霍去病带着伉儿、不疑、登儿,没完没了的聒噪,今天他这样闷着,伉儿几个也不知哥哥这是怎么了,也都不说话。这席上竟变得如此冷清。
      吃过晚饭,大家都恹恹的散去,霍去病是第一个一声不出的垂头回自己屋的。
      侧室在卫青耳边说了两句。
      卫青点点头,小声在她耳边说,“带孩子们去玩儿吧,一会儿我去看看。”
      “男孩子长大了也会有心事。”平阳叹了口气,“这孩子越是面上大大咧咧,心里越容易有难说的心事。他不听别人的,别人也劝不了。只有将军去陪他。”
      “这孩子我一手养大,从没这样过……”卫青深深的叹了口气……
      “可不是,去病还真没这样闷着不言语过……”侧室也有些担心。
      “快去看看吧!”平阳推卫青站起来,给他加一件皮毛斗篷。
      卫青悄悄往霍去病屋子来,“去病?去病……舅舅进来了……”
      里面没有动静,卫青只好推门进去,正看见霍去病趴在榻上,往枕头下塞了什么。卫青只当没看见,走过去。
      霍去病整个头埋在枕头里,趴着不说话。
      卫青解了斗篷,挂在架子上,转身轻轻走过去,发现地上一块火漆,有信啊……卫青坐在他腿边,慢慢抚摸着他的脊梁,怕他这样趴着着凉,于是拽过边上的被子给他盖好,手探到他衣领里,看看他是不是发烧生病,“不烧……去病,你哪里不舒服?”
      霍去病趴着不说话,舅舅的指尖一点点凉,那抚摸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全。
      “这么趴着,一会儿就喘不上来气儿了,要闷死的。”卫青想把他搬过来,可是他像个小牛一样健壮,卫青早搬不动他了,“舅舅搬不动了,长得这么壮,早不是舅舅怀里的粉团儿了……”卫青想逗他,可他还是没动静。
      卫青又把手伸到他脸颊边,轻轻的抚摸他,“真闷死了怎么好?快起来,躺好……”
      “……死了倒好……”终于说话了,只是哭腔。
      卫青一听他哭了,倒还放了些心,他应该是要闹才对。卫青心疼抚在他背上,贴近他的耳朵,“哭了?什么事啊……”
      霍去病闷着不再说,肩膀都颤抖起来了。
      卫青心里软得不行,他不肯起来,没办法,卫青又逗他,“真闷死了,谁给舅舅温席啊……”
      霍去病呜呜的哭出了声,那可怜的样子,卫青想起他小时每次哭闹都如此可怜,“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起来哭,快。”卫青用力的搬他。
      霍去病终于翻过来,一脸眼泪,牙咬得下嘴唇上一排齿痕。
      “往里点儿,给舅舅点儿地儿……”卫青哄他往里躺,自己拉过另一个枕头,靠在背后,怜惜的把他搂在怀里,“十八九岁的人了,还要舅舅哄……舅舅哄也要哄个明白,这‘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人物儿,不到十天,趴着大哭,是为了什么啊?”
      “舅,舅……”
      竟然哭得连话都说不整了,卫青不停的给他擦眼泪,“倒底什么事儿啊?”
      霍去病磨唧半天,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简信笺。
      卫青拿过来,展开一看,“冠军侯……”卫青踏不下心来仔细看,直接看落款,“霍中孺……”卫青心里一紧,平阳跟他叨念过这件事。去病的爹给他写信了……怪不得……
      霍去病突然一把从卫青手里抢过书简,两把扯散,远远的拽出去,“为什么又要找我!!他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认他!!”
      卫青知道他心里别扭,“小点儿声……喊什么……”
      “舅舅……”霍去病把头深深的埋在他怀里,“舅舅……我不去找他,他为什么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舅舅……我……”他心里压得透不过气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气闷的敲打卫青的胳膊。
      “去病……”卫青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犹他打,只怜惜的拢着他,慢慢的抚摸他的脊梁,让他平静下来,“去病,你和舅舅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害怕……”
      “……”霍去病不言声了,下午一进门儿,接了这信笺。十九年,除了舅舅,再没人给他写信。从人递给他信函,他还以为是给舅舅的,可那上面分明写着“呈冠军侯启?”。霍去病撬开火漆一看,当时头脑一片空白,那种压在心头的感觉,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让舅舅这么一说,果然是“怕”,他自己确实在“害怕”,虽然他说不清他“怕”什么……霍去病在舅舅怀中烦躁又诚实的点着头……
      “……怕改变吧?活了十九年,突然蹦出个爹,去病不知后面会怎样吧……”卫青慢慢的轻轻的和他念叨。
      那柔和的声音,让霍去病抽噎着抬起眼睛,那是舅舅水一样温柔的清凉的眼眸,那怀抱中,有他幼时就难以割舍的安全,他像只受惊的幼兽一样,缩在卫青怀里,等待舅舅的抚慰。
      骠勇善战又伶牙俐齿的魔王,长了这么大,还是这副老样子。他比卫青的肩膀还要宽,比卫青的身形还要高,可却像个受伤的小豹子,傻傻的缩在卫青怀里,“傻孩子……什么也不会变……不用怕。他是你爹……你如今一仗下来,天下闻名,你爹才会知道你的消息的……去病啊,你想想看,你爹千不好,万不好,可没有他,你从哪里来?舅舅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外甥?没有他,现在躺在舅舅怀里的就不是你了……”卫青摩莎着他的颈项,“舅舅记得,去病很小的时候,常常问你娘,你爹在哪里,如今你爹能找到你,是件好事……你不要这样……你不想见见他吗,看看你爹长什么样子?舅舅都有些好奇,很像知道去病哪里长得最像他。”
      “去病的鼻子最像舅舅,对吧。”霍去病把头埋在他胸口里不再说话,但似乎平复了很多。
      卫青笑笑,轻轻拍着他的脊梁,“你爹千里给你写信,你倒把信都扯散了。舅舅的外甥对着匈奴的战刀、陛下的口谕都没有一个怕字。看了亲爹的一简信笺,却吓哭了……”
      “……没有……”霍去病撒娇的打他。
      “好,没有……傻孩子,不用怕……大不了总还有舅舅给你撑着,怕什么……”
      “舅舅……”霍去病抬起头,挺翘的鼻尖哭得红红的,那表情简直和小时候没有一点变化。
      卫青笑了,拢着他的脸颊,那挺翘的鼻子,确实这鼻子最想自己,“这鼻子确实像舅舅。”他的性子从小就是这样,闹过去很快就会好,只是还没这么憋闷的闹过,“将来,娶了媳妇,你小子要这么个闹法儿,人家不笑你……”
      霍去病一把掩住他的嘴。
      “好,舅舅不说了”,卫青怜惜的看着他,“去,下去把信笺一片一片拣回来,给舅舅念念,你爹都说些什么。给你爹回信。”
      “不……”霍去病撅着嘴,磨磨蹭蹭的翻下去拣竹简,又拖拖拉拉的走回来,忽然问卫青,“舅舅,今晚你睡哪儿……”
      “舅舅陪外甥吧,万一以后让他亲爹带走了,舅舅还没这个福分了呢……”
      “舅舅……”霍去病眼圈里的泪豆儿立刻滚下来。
      卫青是逗他玩儿的,忙哄他,“舅舅逗你玩儿哪,去病可说话就十九了啊!”
      “舅舅……”霍去病心慌的翻到塌里面,坚实的大腿硌到卫青的软肋上。
      “咝!”卫青往旁边让开,“这么大劲儿,还怕?”
      霍去病照旧窝在他怀里,“舅舅,去病除了这个,什么也不怕。舅舅能保证他不会带我离开舅舅吗?”
      卫青真是没办法了,这孩子一门心思绕在里面了,“去病啊,你从小在舅舅身边长大。舅舅教你骑射,陛下教你读书。如今舅舅带你上了战场,万马军中果敢干练”,卫青忽然感慨刘彻和他说去病是“假张狂”,刘彻说的是对的,“可是去病,你还是长不大。在舅舅身边,永远是个孩子。但是去病,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舅舅不要去病啦?!”
      根本听不懂,卫青摇摇头,“去病,打匈奴的霍去病已经是个大丈夫了。而回到家的霍去病,却没有半点成长。‘匈奴未灭,无以家为’果然豪情满怀,可去病,这‘为家’并不比灭匈奴简单。这恐怕更沉重些,舅舅的去病怕了……”
      “……”霍去病搂上他的脖子,舅舅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
      “可是,去病不能永远在舅舅的怀里,像个黄口小鹰。该承担的总要承担,该承受的也总要承受。那是你爹,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是你的父亲,去病!不用怕,给你爹回信,要好好和他说,说你十九年的成长。诚实的告诉你爹,你其实很想知道他是谁……”
      霍去病蹙紧眉头,咬紧牙,“舅舅,去病可以按舅舅说的去做。但是舅舅……”
      卫青知道他要说什么,拦了他的话,“舅舅没说让你去见他,但不回信是不行的。你是他的儿子。”
      “舅舅,去病是舅舅的去病!”霍去病攥着那书简,坚决的看着卫青。
      “当然!”卫青也坚决的点点头,“可去病也是你爹的去病。舅舅能给你的,不遗余力,全都给去病。可去病这血肉之躯却不是舅舅给你的。是你爹把这份‘厚礼’让给了舅舅。”
      那乖戾的脸颊红扑扑的,那双泪水氤氲了的大眼睛忽然不知怎地好像打了个火花,水与火中现出一抹亮色。混小子,又在想什么!卫青看着他的眼神,愣了一下,拍了他的脸颊一下,“混小子,胡思乱想什么呢?!舅舅走了!”卫青推开他要起身。
      霍去病一把拉住他,仍然搂着他,“舅舅!去病没想什么……舅舅别走……去病会给他写信的,保证写。”
      胡闹,卫青好性情的犹他搂着,“去病,那你想过自己有个家吗?”
      霍去病摇摇头。
      “那去病想过自己有个家,有妻妾儿女,带来看望舅舅吗?”
      “……”霍去病继续摇头。
      舅舅说的这些,对于他来说简直比大月氏还要遥远,让他心里前所未有的发虚,心慌得没有着落。那本来搂着卫青的手,渐渐紧张的攥紧了。
      卫青感觉到他的紧张,轻轻用脸颊蹭着他的额头,“没有自己成家,就永远不会长大,建多大的功业也只是个孩子。去病,舅舅永远在你身边,有舅舅在,你什么也不用怕。但你要学着长大,学着承担和承受。”
      “舅舅……”霍去病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舅舅永远不要离开去病,永远在去病的身边……”
      卫青忽然有些痴愣,这孩子的话怎生如此耳熟……

      (六十二)

      春终于暖开了甘泉宫漫坡的芳菲,怡人春色淡淡扫去阴霾冬日笼罩在刘彻心中的阴霾。浓桃淡李玉海棠,点染着绿意融融的山坡,时有鸟雀争鸣飞翔。春涧澄澈见底,水流淙淙,游鱼蹀躞,如此春光,只可惜仲卿却又去了定襄,想来定襄戍守月余,又该转巡朔方了吧……
      刘彻弯腰拾起一枚石子,迅捷的向溪水中打个水漂,一泓波纹,又一泓波纹,再一泓波纹,荡开……
      ……
      春暖了,朔方草场刚刚返青,无边嫩绿,策马疾驰,自从定襄一病至今,将近一年,还没有如此畅快的骑过马。这一场病果然不比从前,卫青明显觉得自己筋骨发紧,跑了一上午,才觉得骨节间疏松开了。
      卫青轻轻勒了丝缰,玉兕騘渐渐减下速度来,慢慢在草场上散步。卫青真觉得有些累了,勒紧了丝缰,翻身下了马,拍拍玉兕騘的脖子,放了丝缰,马儿围着他转了两圈,见他不再上来,兀自踱到溪边喝水。
      寒眸子有些湿润了,出上谷,走龙城;出云中连夜向西,转过黄河直下陇西;出高阙,两昼一夜,奔袭千里,算起来,前前后后不过八九年,而今这奔袭的速度策马不过一上午,竟觉得有些发软……卫青伤感的摇摇头,看来这陇西再往西……“咳……”他轻咳一声,难道刚到而立就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怅惘……也是啊,去病都十九了。人哪儿有不老的,看着孩子们长大,就是看着自己衰老吧……
      卫青吹了一声响哨,玉兕騘长啸一声从溪边向他跑来,站在他面前,温和的垂下脖项,挨蹭他的胳膊,轻轻的舔着他的手心。卫青也温和的抚摸着它玉色柔顺的鬃毛。青骢马、骊驹、玉兕騘,这玉兕騘的性情最为柔顺沉稳,仿佛最像现在的他。
      “你喜欢河朔草原吗?”卫青贴着它的耳朵问它,马儿轻轻嘶鸣一声,“我也喜欢。上林苑远不如这里平静,广袤,开阔……终有那么一天,打通漠北天山,沟通西域……天下太平之日……陛下便或许可以到这里看一看……”他笑了,笑自己的愚痴,不再想,翻身上马,“走吧,从今天起,我们每日要练习驰纵。我,还有你。”
      玉兕騘欢快的从头到脚抖了抖毛,载着他纵身越过浅浅的横溪。
      ……
      “大将军又去戍了定襄。”
      “何止是戍定襄,听说在定襄驻守一个月,便去巡朔方。”
      “听说自从破了右贤王,封了大将军的头衔,陛下便将半块虎符……”
      “轻声!”
      “那虎符便是军权哪……”
      “如此大将,已有统兵之权,这多年,军中各级将领大多是这大将军当年羽林的郎官哪。”
      “岂不是一呼百应……”
      “陛下已经尊宠冠军侯,对大将军是日渐冷落了。”
      “可大人,这到了,半块虎符还在大将军手上……”
      “如今大将军远在定襄,还要巡守朔方……”
      “俗话说是天高皇帝远……”
      “还有将在外,这君命可是有所不受啊。”
      “倘若大将军真有……”
      “嘘!”
      “那冠军侯本就年少轻狂,是匹没笼头的野马,八百骑入敌阵虏首两千余骑,孔武过人……”
      “倘若这舅甥二人来个里应外合……”
      ……
      静夜,花香沁润入华帐……
      刘彻拈着棋子要落下去,花瓣落瑛随着春风吹到棋盘上,刘彻一拂衣袖,手上的棋子滑落,弹在棋盘上,“啪”的一声脆响,墨玉色的棋子碎成两半。刘彻心里一紧,还没反应过来,满盘的棋子都突然跳动起来……
      ……
      “什么!”卫青敏感的站起来,“果然是赵信!将军们看这老鹰涧……”
      “陛下危矣!”
      “大将军,这可……”
      “如今只有此处虎贲军离那里最近,可调而护驾!”卫青蹙紧眉头。
      “大将军,这虎贲军是陛下的亲兵,从未上过战场,也未编入大将军麾下……”
      “这是死罪啊!大将军!”
      死罪,卫青心里明白,可已经没有别得办法了。现在派人到甘泉宫请旨,再到虎贲军调兵,再往老鹰涧去阻截赵信,就什么都晚了。以赵信帅匈奴骑兵的奔袭速度,此时出发,不到二更就会到达甘泉宫!来不及想了!
      “李老将军随我到赵破奴处调兵,我有半块虎符……”
      “恐怕大将军这半块虎符也调不动陛下的虎贲军呐……”李广花白的两鬓早已冒出汗珠。
      “调得动,调不动,都要调!”寒眸子现出一抹苍凉,没办法了!“赵破奴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将军,我亲自去调兵!”
      ……
      “大将军如此说,末将谨尊将令!”赵破奴即刻点齐人马,掌上火把。
      “将士们!你们是陛下的亲兵!”卫青跨上玉兕騘,“夜间风露重,山间苔藓湿滑,将士们速将麻布裹住战马四蹄。还有!每人除点上一支火把外,再带上两支火把!我们即刻出发——”
      “大将军威武——”
      “汉军威武——将士们!随我来——”
      ……
      藏蓝的天空虽是朗月月,但在这山林间只筛下一点不甚分明的光,如此暗黑的沟壑中,长满荆棘灌木,崇山峻岭,苍然一色,根本难辨方向。赵破奴紧紧的跟在卫青马后,一边不断回身吩咐后面的军士跟紧。
      卫青的记忆力和对方向的辨别能力简直叫全军惊讶。多少年前,他曾经从这山谷中和赵信抄过老鹰涧这条近路,如今竟还记得。在这暗夜当中,卫青丝毫没有慌乱,他的坚定与确信,使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虎贲军毫无疑虑的跟着他,在这棱嶒的山间,骑马而行。
      果然前面两峰相峙,中间一道峡谷,卫青不再进谷,在谷口勒了丝缰,“将士们!!盘守老鹰涧!将附带的火把全部点着!!举起来——”
      一时间,漆黑的山林间,火把映红了天,惊得林间鸟雀腾空而起,凄厉的叫声在山间回响——
      不一时,远远看见老鹰涧对面点点火把由远而来。
      “不对!!前面有埋伏!!”
      “这么多火把!”
      “汉军已有重兵把手!!”
      “赵信将军——难道终于肯回来了吗!!”卫青冷冷的断喝一声。
      那苍凉的声音一波一波的在谷间回荡。
      “是大将军!快!!快撤!快——”
      对面的灯火退潮一般的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山谷中。
      “大将军,是否追赶?!”赵破奴看着卫青。
      “不可,暗夜山中,难知敌军底细。倘若追击,恐于谷中,地域狭促,反而为敌所制。”卫青摇摇头,“破奴,此处乃要害之所,日后一定要严加防范……”
      “大将军……”
      “你带这些虎贲军在此驻守,天明方可换防。还有,只守不击,切忌。”
      “末将明白!大将军放心!”
      卫青点点头,独自拨过马,向着甘泉宫的方向走去……
      赵破奴一把拽住他的战袍,“大将军!!这是死罪啊!”
      卫青淡淡笑了一下……
      “大将军!”赵破奴翻下战马,跪在卫青马前,“破奴自幼随大将军麾下,如今大将军万般无奈,调虎贲军护驾,破奴和大将军一起去甘泉宫请罪!!”
      虎贲军将士纷纷下马,跪在地上,“大将军——”
      卫青翻身下马,扶起赵破奴,“破奴,此处隘口你必须留守。”说完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
      二更山间风寒露重,夜露凝结在他的黑红犀甲上,聚集成大水珠滑下去,湿了他的战袍,湿了他的玉兕騘。
      半月前他还在想连夜奔袭的事,没想到今夜竟是如此奔袭。
      陛下,你我君臣这盘功臣局千般小心,万般仔细,倒底落到这一步……
      什么救驾不救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卫青心里比这风露还要凉,将近二十年,小心谨慎,委曲求全,唯恐叫刘彻为难。到而今造化弄人,也许天下最为难的一道题,就是他卫青出给刘彻的。
      这难道是宿命……
      能不诛族就是大赦了,而自己……
      卫青苦笑了一声,算不了什么,一个骑奴,本来就没有这个命……想来若是仍为人奴,或许何该有六十年的阳寿。如今一个骑奴竟为天下富贵之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过而立之年,莫不就算是上天的眷顾了……想这十年,屡征匈奴,开疆并土,此生无憾,也无愧天地君主了!
      如果他不调兵,这戍卫甘泉宫的责任本不在他身上,但那样,赵信越过老鹰涧,直逼甘泉宫,刘彻就……
      卫青紧张的咬紧牙关,后怕得不敢再想,值了!
      他两腿一磕玉兕騘的两肋,示意它再快。
      上林苑的鞭打,甘泉居室的暖帐,军中寝帐的私语……寒眸子有些湿润了……
      你是朕的仲卿,是朕一个人的仲卿,仲卿永远不要离开朕,永远在朕的身边……
      他哽咽了,怕是不能了……只有这一句,臣怕是再也做不到了……臣生而为君开疆并土,已尽松柏之忠;死……却也做了一件保全陛下的事,倒也不冤枉,必得一道上谕去死,倒也有始有终……卫青还有何憾……只是这私自调兵的死罪,怕是做不得黄肠缇腠了……
      好在去病大了,自己没做完的,去病都可以去做,而且一定会比自己做得好。去病会建树更大的功业。想来伉儿几个倒还可以有去病照顾,家中也还可维持……妻妾……
      ……
      那一盘棋爆跳起来,刘彻一把没按住,满盘棋子摔在地上,刘彻一身冷汗,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卫青猛地挡在他胸前,一只虎突然从卫青身上扑过去!
      “仲卿!!”刘彻呼的坐了起来,四下寂然无声。“只是个梦,是个梦……”刘彻心有余悸的不自觉叨念出来,努力的平静着呼吸……

      (六十三)

      “陛下!!陛下!”春陀从没这样不顾细谨的慌张而入。
      刘彻就知道这梦不祥,掀了锦被冲出华帐,“讲!”
      “叛将赵信引匈奴骑兵从老鹰涧直逼甘泉宫!”
      不好!甘泉宫虽有护卫,但远不足以御匈奴骑兵,若现在去调虎贲军早已来不及了!刘彻紧张的攥紧拳头,“那赵信现在兵至哪里?!”
      “甘泉危急,大将军连夜调赵破奴虎贲军,亲自夜走老鹰涧,不到二更已退匈奴。”
      仲卿……刘彻长出一口气,又突然瞪大眼睛,仲卿!!这……刘彻头一阵晕,春陀看他晃了一下,忙扶住他。刘彻浑身冷汗直流,这……
      “陛下……”春陀替他揪心,“大将军他……”
      刘彻粗重的喘着气,黑眸子见不到一点光亮,怎么办,怎么办!!仲卿……梦里的一地碎棋,斑斓猛虎……刘彻从没有过的指尖发抖……
      “拿酒来!!烈酒!!!”
      “诺!”
      春陀匆匆忙忙端过一坛,刚要找酒觖倒酒。
      刘彻一把夺过来,整坛举起来往嘴里灌,酒好烈,“啊——”刘彻大吼一声,重重的把酒坛拽出去。
      ……
      三更过半,花香愈浓,添人烦恼。
      “陛下!”春陀又慌慌忙忙的跑进来,“大将军他……”
      “……”刘彻中衣散乱,胸前的衣襟酒渍斑斑,好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似的倚着靠背,闭着眼睛坐在条案后,不知有没有在听。
      “大将军只身快马夜奔已至甘泉宫请罪!”
      黑眸子睁开一线,眼角一点深邃的光,“……”
      “陛下……大将军……
      “来人,朕要洗脸……”刘彻拽了拽前襟。
      春陀一愣,“呃……”忙吩咐宫人给他端水洗脸。
      水好热,带着一点温泉水淡淡的硫磺味。宫人身上的脂粉香淡淡的,滑腻腻的手好软。刘彻眯了眼睛,在她脸上端详着略微笑了一下,那宫人忙低下头去。
      春陀冷眼琢磨他的一举一动。
      夜静更深,烛火浅浅的摇荡着,只有金盆中的水声和宫中沙漏的散碎声音……
      “下去吧”,刘彻摆摆手,那宫人扣了头,捧着金盆退下去。
      “春陀……给朕换衣服,梳头……”
      “诺。”春陀给他找出新中衣和朝堂的氅衣。
      他斜了一眼,“朕不要这身皮,拿便服……”
      “呃……诺……”春陀给他换上中衣,又去拿便服给他换好。
      刘彻站起来,走到镜子前,春陀掌过灯火,解散他的头发给他梳头。
      漏声悉嗦……
      刘彻对着镜子却并不睁眼……
      “掌灯,告诉他们,给朕把甘泉宫所有的灯火都点起来……正殿的门窗打开。”
      春陀刚理通他的头发,“这……”
      “去。”
      “诺。”春陀放了手,出去吩咐宫人内监,半晌回来继续给他梳头,带好切云冠,理好丝带,“陛下……”
      ……
      卫青静静的跪在高高的宫阶下,那青砖是凉的,带着风露的湿滑,山间水雾沾湿的战袍浯在嵌金犀甲里,和着汗水冰凉的裹在他的身上,皎洁的月光在蟹壳色的青砖地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宫人内监忽然多了,来来往往点着灯火,一时间宫院灯火通明,九重宫阙烛香缭绕……
      那烛香有些腻人,卫青并不抬头,只觉得耳边宫人内监履服悉嗦,碎语喃喃。他垂着头,月光映出的清影渐渐模糊,淡黄的烛火光混入蟹青色的青砖地……他盯着石板上露湿的水渍……
      他不想抬头看那让人压抑的宫阶,但那宫阶上忽然传来的门窗声响,还是让他略抬了头。宫阶太高,看不到上面殿宇的门廊,只看到灯烛映亮的殿角,并不比未央宫的檐角收敛。他又垂下了头,可上面良久没有动静……
      ……
      刘彻慢慢的踱过大漆的屏风,抬眼往殿中看……空的?只有通明的灯火,和大敞的门窗,夜风徐徐,摇漾着殿角的檐铁,发出凄凉的寒声……
      刘彻站在屏风边,没有往条案后走,蹙了眉头,瞥着春陀,突然大吼一声,“人哪!!”
      春陀吓了一激灵,忙跪下,“大将军在宫阶下……跪等……”
      黑眸子里的光深邃得慎人,但终于压住了。刘彻兀自踱到条案后坐下,“宣。”
      “诺。”春陀爬起来出到殿外,“宣大将军卫青——”
      卫青听见刘彻喊了一声,又没动静了,一会儿才听见春陀喊。卫青扶着地面立起一条腿,跪得太久了,有些吃不上力气。卫青小心的站起来,抬眼看着那高高的宫阶,慢慢的走上去。
      ……
      那紫金的身影垂手而入,撩甲跪下,深深的伏拜下去,“罪臣卫青私调虎贲军,臣罪当诛。”
      “……”
      没有动静,刘彻不说话……
      卫青也不说话……
      春夜的花香凝固了,渗出让人胆寒的阴骘……
      你怎么不解释……刘彻看着他的脊梁,烛光映在紫金犀甲上,和着平静的,比平静还要缓慢的呼吸,幽幽的浮动着……说话啊……不说?!十七年了,你还能和那时一样无牵无挂的坦荡赴死?!不再有牵挂了?还没有牵挂……
      “抬眼回话……”刘彻控制着声音。
      卫青没有动,不行……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他依旧深深的埋着头……
      “抬眼回话!”刘彻火儿了,真反了你了!朕要看你的眼睛,朕要看无牵无挂……
      他不但依旧俯首而跪,而且不自觉的合上了眼睛……不行,这次绝不行……反正已经是死罪了……
      还不动,春陀看不过去了,清了一下嗓子,提醒卫青抬眼。卫青还是没动静,刘彻的脸色比青砖的颜色还难看……春陀有些着急,“呃……大将军……陛下让……”
      卫青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抬眼?!你不想再看一眼朕了?!你也不想再看一眼朕了?!你不看朕是要托付朕什么啊?!你也不……
      刘彻豁的站了起来,“咣当”一把掀了条案!烛台、瓦砚、杯盏、竹简、笔架、毛笔飞了一地,破的破,碎的碎……那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宫院中。
      “陛下……”,春陀吓得跪在一边。
      刘彻已经走到卫青跟前了,可卫青还是低头跪着。
      上林苑的雷雨,甘泉居室的暖香,军中寝帐的卧病……苍天作弄你我走到这一步上来……杀,闪了一下……魏其侯腰斩的肚肠,武安侯失心疯的吵嚷,主父偃诛族的血沫,淮南王引鸩的惨笑……
      “你是哪个卫,哪个青啊?”“是戍卫边防的‘卫’,青草的‘青’。”
      刘彻深深的喘息着,不自觉的看着他的脊梁,围着他踱步……
      “卫青肯告诉朕吗?”“苍松翠柏,持节云中,千年成材。生而托梁架栋,起危阁以接天;死则黄肠缇腠,葬有功而殉地。劲骨当风,忠魂倚之,来去千年,万古不朽。”……
      为什么不抬眼,为什么?!
      “大汉朝没希望了!!没希望了,没希望了!!”“高祖的《大风歌》可会念……”“《无衣》可会念……”
      ……
      仲卿为什么不抬眼,仲卿难道是不敢抬眼……
      “悠悠众口,何患无辞?臣只能全力报效陛下,为陛下、为大汉殚精竭虑,万死不辞,以服众议!陛下……卫青岂能因小功而有骄娇之气,叫人在背后言三语四,以至对陛下有所非议……臣是什么人?不过一个骑奴,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或许臣是怕……但比怕更让臣俯仰难安的是——臣不愿陛下因臣——一个小小的骑奴而在朝野上下左右为难……”
      ……
      夜风凉,吹透他宽袖的便服……
      “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一派死寂中,突然这一嗓子,震得整个甘泉宫都仿佛颤了三颤。
      “朕的虎贲军你大将军半块虎符就调动了——”
      “半块虎符就调动了!!!”刘彻又重复大吼了一遍。
      春陀真怕他把嗓子喊破了。
      卫青仍然静静的跪着,就是不抬头。
      刘彻看也不看他,只对着正殿敞开的殿门,“你是一呼百应啊——救驾?!!!”
      救驾——救驾——救驾——
      宫殿间荡起了回音。
      “救驾就敢调虎贲军?!虎贲军你大将军都调得动,那朕还能调什么军——”
      调什么军——调什么军——调什么军——
      “朕的半块虎符还有什么用?!!你大将军那半块就足够了吧——”
      半块就足够了吧——足够了吧——足够了吧——
      “你以为这是救驾?!!朕还会封赏你?!!给朕拿出来——拿出来——”
      拿出来——拿出来——拿出来——
      他吵嚷得卫青大脑一片空白。的确,刘彻发火的时候是会大吼,卫青十一二岁上就领教过他的音量,那真是出奇的宏亮。可那他也从没听刘彻这样不停的大吼这么长时间,吼得卫青的耳朵嗡嗡的响。
      “虎符!!那半块虎符——半块虎符拿出来——”
      半块虎符拿出来——虎符拿出来——拿出来——
      卫青从护甲中取出黄绫包裹的半块虎符,双手托上去。
      刘彻低头注视着他,他跪直身子,双手托着那黄绫子,头却依然垂着。
      刘彻额头的一根血管突突的跳着,“这虎符还是收在朕手上的好——大将军有印绶即可——”拿过虎符的时候连同攥住他的手,那卷着虎符的黄绫竟是透湿冰凉的,而卫青的手也是湿冷的……
      那冰凉的温度让刘彻冷却了,并不再动……
      春陀见有了当口,赶快关了正殿的所有窗户,从外面带上殿门。靠在殿门外,春陀长出了一口气,蘸蘸额头的汗水。陛下……收了大将军的虎符,免了他的调兵之权,也就保全了他……
      ……
      刘彻拿走那块虎符,卫青的双手竟是伸平的,连一点抓握的反应都没有,随着刘彻把虎符拿走,他便依旧伏拜在那里。
      “抬眼……”
      卫青仍不动……
      刘彻把虎符掖在怀里,走到漆屏前的剑架前,“噌”的一声撤出天子剑,剑尖儿顶住卫青的肩甲,“站起来!”他努力控制着将要颤抖的声音。
      卫青很费力的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但仍旧垂着眼皮。
      好啊!黑眸子要渗出血来,“死在朕手上,你躲不躲?”他的剑顶在卫青胸口上。
      卫青垂着眼皮,慢慢摇着头……
      “说话!”
      两行泪滑下来……
      黑眸子亮起了光,猛地一挑剑尖,卫青肩甲的紫金搭扣一下断了,刘彻顺手又挑开另一侧的搭扣,贴近他,单手不很熟练的掰开他腰间的金搭扣,“卸了这身皮!免得天子剑不够快,朕穿不透你这身皮!”刘彻一把扯下他的紫金犀甲,重重的拽在地上。
      卫青清癯的身形包裹在深夜风露和策马汗水湿透的战袍里,他没有躲,仍然不言语……只有眼泪继续无声的落下来……
      刘彻左手倒提了天子剑,贴住他,突然伸出右手从他的衣领探进去,穿过他的中衣,卫青猛的摇头,上手按住他的手。他已经拿到了,而且拽出来。
      刘彻喘息着,“放手!!”
      卫青垂着眼皮,用力的摇着头。
      “放手!!”
      卫青犹豫了一下,渐渐松开手。
      刘彻冷笑一声,从鲤鱼嘴里掏出那块白绢,提着白绢的一角,靠近灯火……
      卫青蹙了眉头……
      “抬眼!抬眼让朕看看你的眼睛,朕要看看什么是无牵无挂!”
      卫青的眼帘抖着,喘息渐渐重了,哽咽声已不能控制……
      “你行啊……”刘彻一垂手腕,白绢的一角碰到灯火,一下儿着起来。
      卫青猛地抬起眼帘,一把抢过去,利索的用湿透的战袍掩灭那火苗,“臣罪当诛……”他攥紧那一角烧枯的白绢,跪在刘彻脚下,眼泪倏然而落……
      “仲卿……”刘彻的声音也哽咽了,“抬眼看着朕……”
      卫青慢慢抬起眼帘……那寒眸子中的热泪滚滚而下……
      刘彻眼角的泪光里泛起一阵宽慰,扔了天子剑,双手扶起他,搂着他湿冷的身躯,枕在他锁骨分明的肩窝里。
      ……
      温泉水带着一点点淡淡的花香,氤氲在蒸腾的水汽中……
      皎洁的月亮斜在天上,洒在水面,或许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落下去,东方就会现出霞光了……
      刘彻靠过来了。
      卫青脸上红了,别过脸去……
      刘彻不管他,依旧靠过来,枕在他肩窝里,“朕心里还恍恍忽忽的,没有平静下来……仲卿,你知道是死罪,还去调兵救驾。你不救驾,这责任也不是你的……”月光水汽中看他,柔和的面容,与世无争的水润眼眸,高挺的鼻梁,轻轻抿着的嘴唇,“因为你是朕的仲卿……”
      多少年前,也曾在彩云遮月的夜色下,跨在青骢马上偷看他,如今他的额头依旧宽阔,只是多了高深莫测的城府;他的眉梢依旧斜入天苍,只是多了屡经变换的沧桑;他的鼻梁依旧刚劲,却多了不可一世的威严;他的那双黑眸子依旧深深的嵌在眉弓下,却多了洞悉全盘的沉着,那眼角是什么……是一丝细纹……那年少轻狂的天子,早已而立过半了……寒眸子中无法自持的流露一丝难言的情愫……
      自己察觉到,卫青忙垂了眼帘,而刘彻的吻已经上来了……
      水是暖热温滑的,荡漾着赤裸体肤的摩擦,氤氲着难以克制的情欲……云掩了月,月偷出一隙光,悄悄的躲在云后窥……春将逝,东风轻轻卷起落花和着夜来香粘在那水汗交融的体肤上……水声轻轻的响,遮掩着些许克制不住而溜出口边的呻吟……
      春将逝,春正浓……
      “仲卿……朕刚才梦见一盘棋砸得粉碎……朕梦见仲卿掩在朕身上,一只虎从仲卿身上扑过去……仲卿,梦凶险,朝堂更凶险……这盘棋不能悔……”刘彻在华帐中枕着他的肩。
      “陛下,陛下对臣的保全,臣无以为报……臣不要虎符,臣也不计身家性命……”
      “仲卿,你不在乎的朕还在乎呢。”
      “……”卫青哽咽得一时说不上话来……
      “不可再轻往边关戍守,只在朕身边和朕谋划战略即可。朕已经感觉到有人在议论你重兵戍边……不可不防……朕明天就回未央宫,你和朕一块儿回去。运筹帷幄之中,未必事事亲历亲为。亲自戍守,边关又冷,不如在长安,还少人非议……”
      “臣谨尊陛下圣谕。”
      “仲卿!还有陇西向西呢!”
      “臣随时蓄势待发,陛下指向哪里,臣就打向哪里。”
      刘彻摇摇头,“仲卿,这盘棋已经太险了!朕下不了手,落不下子了……”
      “臣明白……”卫青点点头。
      “好在,你替朕养了个好外甥!叫去病去吧!”
      “陛下说得对,让去病去。他年轻骠勇,没有妇人之仁,比臣要强上百倍!”
      刘彻摇摇头,“那混小子只可为将,不可为帅。”
      卫青看着刘彻,他竟然和自己这个亲舅舅想得一摸一样。
      刘彻看出他的意思,笑了一下,“怎么,这天子师父也不是白当的。对自己的门生都不了解怎么行啊?他舅舅?”
      卫青不好意思了。
      “去病若出征,不可有人给他参谋。因为他谁的也不听,越说越拧着。而天下镇得住这剽姚校尉的就只有他的舅舅——朕的大将军了。”
      “去病不懂事,臣有管教不严之罪。”
      “他其实最在乎你说的话……”刘彻带着酸劲儿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亏他精明到如此地步!”
      卫青忍着笑。
      “今年冬天雪灾,不可再动干戈。明春必然要出陇西。仲卿,你在长安嘱咐那混小子,安排布置些基本战略,朕叫那混小子不带裨将,独自带着一支精悍骑兵队伍,从陇西冲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卫青点点头。
      “仲卿,你这舅舅不要太偏心了。”
      “?”卫青侧头看着刘彻,“臣……”
      “朕看那,你一手带大的霍去病不像仲卿,你深宫之中的另一个外甥啊,那性情模样,倒和他舅舅是一点儿不差呢。”
      “呃……据儿……”卫青又点点头,“臣是疏忽了,据儿还小……”
      “不是小不小,霍去病十一二岁,踩在条案上跳着脚儿的和朕嚷。据儿也七岁了,朕还真没看见据儿嚷过。别说是嚷,就是闹都很少……仲卿……”
      “嗯?”
      “仲卿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乖啊?”
      卫青脸上热了,“据儿是龙种,臣哪里能和据儿相比。臣像据儿这么大的时候,只记得饥寒笞骂。臣是卑贱……”
      “仲卿……”刘彻低声覆上他的耳朵,“你小的时候是很乖……朕知道……”说着嗤嗤的笑了。
      卫青磨不开了。
      刘彻便转了话题,“仲卿即不再戍边,闲来到宫里,教据儿些剑术骑射吧。这孩子没经过磨砺,性情又软……”刘彻顿住,不再往下说,“你这做舅舅的再给朕调教一个好外甥吧。“
      “臣当尽心竭力。”

      (六十四)

      昭阳殿里帝王的家宴沁润着沧池新出水的荷花香。难得有这么安静的家宴,没有丝竹钟鼓,没有轻歌曼舞,也没有刻意的推杯换盏,只是平静的家宴。
      卫青喜欢这样平平淡淡的吃饭,虽然说到底在这未央宫中还是有些拘谨,但在姐姐的昭阳殿里这样随意的吃晚饭倒也还算轻松。
      卫青照例是吃得最快,在皇姐慢慢的挑着鲤鱼箛菜羹的鱼刺的时候,他已经放了筷子,一粒一粒的拈着葡萄干往嘴里送,似乎是在消遣。据儿跑到卫青的席边,坐到他怀里要他喂。他是好性情的,所以据儿最喜欢舅舅。卫青张开手掌,一粒一粒的拣个儿大、颜色好的放到据儿的小手里。看他吃,卫青随和的笑。
      霍去病看着卫青席上,也放了筷子,百无聊赖的也抓葡萄干吃。
      刘彻挑了挑眉梢,抿了口酒忍住笑。
      姨妈和平阳公主边吃边小声的叨念家常,舅舅耐心的和据儿一对一对的比葡萄干的大小,舅舅笑着把大的都挑给据儿。霍去病心里酸溜溜的,一抬眼,正对上刘彻的眼睛。霍去病脸上一热,忙端着酒盏,抿了一口遮掩。
      “据儿,到去病哥哥这里来。”
      刘彻差点儿没把嘴里的酒直接笑喷出来。
      卫青抬眼看着霍去病,心里觉得好笑。
      据儿很乖的跑过去。
      “据儿,等去病哥哥打下河西,就带你骑马去西域吃葡萄,好不好。”
      平阳一愣,停了筷子,回过头去看看霍去病,又看看刘彻。
      “嗯”,据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着看着霍去病,想了想问,“是据儿也骑马吗?”
      霍去病是多么羡慕据儿的那双水润的眼睛,就像舅舅的眼睛一样。自己怎么只是鼻子像呢?要是眼睛也像就更好了,“当然是一起骑马去了,那多痛快啊!”
      据儿摇摇头,“去病哥哥骑马带着我吧,据儿不要自己骑马,硌得屁股疼啊。”
      “据儿,胡说。”卫皇后笑嗔他。
      “据儿啊”,卫青也笑了,一叫他,据儿就要往他身边跑,霍去病拉着据儿没让他过去。
      “据儿腿上要吃着劲儿,踩住马镫,不要死坐在马鞍上就不会屁股疼了。还有啊,据儿要顺着马跑的节奏,控制力量,不要和马的步子正好反着,就好了。”卫青笑着说。
      据儿还是摇头,“那舅舅,腿会疼。”
      “习惯了就不疼了。”霍去病接过去。
      “去病,朕问你”,刘彻把话题引开,“你说行军作战,最重要的是什么?”
      平阳端起酒盏,一边小口的抿着酒一边用余光扫着刘彻。
      霍去病一笑,“是吃饭!”
      卫青瞥他一眼。
      “哦?”成心!混小子,黑眸子带着饶有兴味的挑衅,“说来听听。”
      “军中伙食简直咽不下去,臣以为应该先吃好。尤其是主将应该先吃好,吃得顺口儿了,情绪就兴奋,情绪兴奋了杀敌才有劲儿!”霍去病最喜欢这种挑战。
      “是吗?!”刘彻笑了,“朕还是头回听说。难不成将来去病做主将,挑完了人马还要挑几个手艺好的庖厨随军?”
      “臣谢陛下!!”霍去病狡黠的一笑,就坡下驴。
      “去病,又胡闹。陛下,去病年少轻狂……”
      刘彻一笑,“朕准了,就带这未央宫最好的庖厨去!”
      平阳慢慢放了酒盏。
      “去病哥哥”,据儿看看舅舅,趴到去病耳朵边,“舅舅不高兴会打去病哥哥的。”
      霍去病脸红了。
      ……
      “……卫青”
      夜深了,卫青早已经睡着了,朦朦胧胧的被平阳叫醒,帐外昏黄的灯烛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以为是在做梦。咳,他轻嗽了一声,翻过身去。
      “卫青。”平阳摇醒他。
      “……嗯?”卫青清醒了些,又翻回身,一手在额头略挡住烛光,半睁开眼睛,平阳正蹙着眉头看着他,“怎么了?做梦了?”
      “卫青……”平阳拂去他挡着光线的手。
      卫青忽然睁大眼睛,自从奉旨尚主,三年来,平阳一直叫他将军,再没叫过他的名字。
      “公主……”卫青也蹙了眉头。
      平阳拉他坐起来,“我问你,皇弟收了你的虎符,他还说过什么?”
      卫青摇摇头,“陛下并没有说什么,快睡吧。”
      “他不会再用你打匈奴了是不是?皇弟的意思是让去病一个人打河西,而不是你为帅,去病为将,你带他出陇西对不对?”平阳看着他的眼睛,她是第一个发现他有一双与众不同的澄澈眼眸的人,那时他还很小,恐怕比他现在最小的儿子还要小些……那个葛衣孩子,勒住高大的青骢马,春风落瑛中,小儿郎倚马射雁仿佛就在昨天……平阳的眼睛湿了……
      卫青看她失神的眼泪垂下来,心中一沉,忙给她擦去眼泪,“陛下并没有说……”他知道瞒不过她,刘彻是她的亲弟弟,她更是从小长在深宫帝王家,瞒她是妄想,卫青又不会说谎,尤其是在她面前,“……公主不必如此,陛下只是想让去病锻炼一下。说起来,我也……”
      “富贵已极。”平阳了解他并不比了解她的皇弟少。
      卫青搂着她躺下,“去病也大了,他可以比我打得好。如今赵信叛走,他对我的战术打法黯熟于心,我若再去,恐怕反而于军不利。去病年轻骠勇,正值血气方刚,敢想敢干,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
      “将军……将军才将而立之年,就……”平阳哽咽了。
      她又叫回去,让卫青油生怜惜。她是帝王家的金枝玉叶,而自己不过是她牵马坠蹬的骑奴,她是了解自己的,从自己不到十岁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想什么。卫青安慰她,笑着叹了口气,“这次巡朔方,我在草原上策马,觉得大不如前。人不能和命争,连夜到虎贲军营调兵,又片刻不停的到甘泉宫请罪,三四个时辰,下了马,腿都有些抖……”
      “将军是大病初愈,体力恢复不及。稍加时日会恢复如初的……”
      卫青笑着点点头,“是啊,但是战机不会等我恢复。长江后浪推前浪,去病能干,是天下之幸。”
      “你还是这么个好性情……”平阳也叹了口气淡淡的笑了。
      她的这个表情,让卫青想到了刘彻,她和他的弟弟有些表情真是像,卫青笑着闭上眼睛,“去病去和我去是一样的。咳,咳”,他又轻轻的咳了两声,“睡吧,不会有事的……”
      “‘帝王家的自己人’能有什么事……”平阳枕在他胸口上,“我大汉开国八十载,高祖、文皇帝、父皇,皆励精图治。但是六十余载,一朝天子一朝臣,却还没有一个像我的皇弟这样……有福气得你这样一个理想的人臣,将军你知道吗?你是帝王家最合适不过的人臣哪。我有一种感觉”,平阳覆上他的耳朵,“我觉得,皇弟可能是要立据儿作太子。”
      卫青吃惊的看着她。“仲卿,你这舅舅不要太偏心了。”“仲卿即不再戍边,闲来到宫里,教据儿些剑术骑射吧。这孩子没经过磨砺,性情又软……”“你这做舅舅的再给朕调教一个好外甥吧。”难道是……
      “将军等着看吧,这帝王家的家务事,我比将军看得清。我的弟弟,我比谁都了解……”
      ……
      元狩元年夏四月丁卯,立皇子据为皇太子,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朕一向以孝治天下,鼓励农耕,天下鳏寡孤独朕皆怜之。《诗》云:‘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如今朕立皇子据为皇太子,与民更始,赦天下。赐各县三老、孝者每人锦帛五匹;各乡三老、孝者、力田者每人锦帛三匹;年九十以上及鳏寡孤独者,每人锦帛三匹,棉絮三斤;八十以上者每人米三石。以彰朕之天恩。”
      ……
      “舅舅!”
      “据儿,来,舅舅抱!”卫青用力把据儿举高,抛起来又搂住。
      据儿咯咯的笑。
      “据儿,最近念了什么书?”卫青放下他。
      “念《诗经》,舅舅,什么叫‘勿士行枚’啊?”
      卫青笑了,“怎么回事?你去病哥哥像据儿这么大的时候也问舅舅这句。‘勿士行枚’就是说不想再打仗了。”
      “舅舅,为什么不想打仗呢?”
      “因为打仗太辛苦了。”卫青有些恍惚,和去病当年问得一摸一样,自己也答的一摸一样。
      “舅舅,既然打仗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打仗呢?”
      卫青笑着摸摸他的脸颊,“因为匈奴未灭。”
      “舅舅不是把匈奴打跑了吗?”
      “舅舅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不是舅舅把匈奴打跑的,是汉军所有将士浴血拼杀才把匈奴打跑的。但是匈奴是非常狡猾而且坚毅的,他们不会轻易放过大汉的河山。”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大汉地域富庶,土地肥沃,气候温暖。而匈奴草原……”
      “青弟,你来了。”卫皇后从里面走出来,“二姐来了,在里面掉眼泪呢,你快去看看。”
      “?”卫青抱起据儿和卫皇后一起进去。
      “二姐,去病又惹你生气了?”卫青叫据儿出去玩儿,才和卫少儿说话。
      “倒不是去病惹我生气,只是有一件事,我想和去病说,又怕他和我闹。”
      “什么事?去病还没给他爹写信吗?”
      “写了倒是写了。霍中孺在河东平阳为官,想见去病一面,给他写了信,那孩子却再也没回。青弟,我想,霍中孺是他的亲爹,他也长了二十岁,总要认祖归宗才好……”
      “二姐说得对,不要着急,去病若去陇西,正好路过河东,我和他说,叫他好歹去见他爹一面就是了。”

      (六十五)

      “剽姚校尉。”
      “臣在!”
      “朕任剽姚校尉为骠骑将军出陇西。”
      ……
      元狩二年春三月,难得的桃花雪飞满长安城。
      建章宫高高的宫墙上,刘彻携王公贵戚、朝中重臣一起赏春雪,看着长安城笼罩在漫漫春雪中,上林苑刚打朵儿的桃花上,沾着轻飘飘的雪花,变成浅浅的粉白色。垂柳刚吐了绿芽,也沾上了白茸茸的雪花。天暖了,那雪落不住,很快就化了,滴滴答答的水珠飞下柳条。
      “真是美景非常啊!”
      “阳春三月的桃花雪啊!”
      “如此美景当有好赋才配。”
      “说得对,说得对!”
      群僚议论纷纷,溢美之词也是不绝于耳。
      卫青不喜欢热闹,更不善寒暄。独自一人扶着一处清净的垛口,湿漉漉的雪花凉凉的粘在脸上。他两手合紧毛皮的斗篷,侧过身子,看上林苑的雪。
      他不喜欢热闹,刘彻是知道的。每每这种当口,群臣都想围到刘彻身边的时候,他总是站在最远处,这刘彻也是习以为常了。如今众人觉得他失了势,都围在霍去病周围。
      霍去病连正眼都不睬这些人,讨厌他们围着吵吵,让他看着舅舅独自站在那里,可是过不去。
      “去病。”刘彻叫他过去。
      霍去病过去了,刘彻又拉他到一边。群臣一看,就知道陛下不想让人跟着,也就只围在那里继续看雪。
      “朕让你去打河西,你要多少人马?”
      “十年前,我舅舅奔袭上谷,大破龙城,陛下给我舅舅多少兵马?”
      刘彻嘴角往上吊了吊,“一万精骑。”
      “那好,臣正好从舅舅那里精选了一万骑兵。臣也只用一万精骑,打下河西!”霍去病信心十足的说。
      “不可儿戏!”刘彻斜着眼睛看他。
      “哼,兵贵神速,在精不在多。人多了,步调不好统一。我跑得快,管不了后面那么多。我懒得和那么多军士废话,跟得上的就跟着我跑,跟不上的别等我回来,看见落后的,与寇同罪。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刘彻心里一阵敞亮,霍去病从骨子里像他,虽然那混小子自己未必这么认为,“哼!也好。那么辎重呢?”
      “请问陛下,我舅舅直捣龙城,收复河朔,大破雁门,出高阙歼灭右贤王永解烽火甘泉之危,哪一次有粮草辎重?!”
      确实没有,仲卿这些大仗全都是千里轻装简从的奔袭作战,并没有后方大军的粮草辎重。不对啊?刘彻突然反应过来,这混小子是在给他舅舅数功呢吧?!朕收了仲卿的虎符,这小东西的耿耿于怀到现在。混小子,替你舅舅打抱不平?!“是没有,怎么样?!”
      “哼……”霍去病冷笑一声,“我舅舅为三军统帅,出定襄克获,才有后方辎重。两月后复出定襄,盘踞漠北……”
      “有完没完?!”刘彻瞪着他,“别说你舅舅,就说你!”
      “臣也只要精骑一万,出陇西,看臣为大汉打通这河西走廊。臣不要什么辎重,杀一路,吃一路。抢他匈奴的羊羔吃,不要浪费我大汉的粟米精良!”
      “好!!”刘彻笑了,仲卿,你外甥在和朕较劲儿哪!“别的去病还需要什么?”
      “还有三样东西,臣从舅舅那里要不来。”霍去病忽然笑了。
      刘彻眯着眼睛看着他高大的身量,乖戾幼稚的面貌,“说,朕都满足你。”
      “第一,陛下已经答应臣了,臣吃不惯军中的伙食,陛下说给臣未央宫最好的庖厨。臣要专会做羊肉的,到匈奴那里,臣要吃可口的羊肉。”
      “你小子……”刘彻忍不住大笑起来。
      群臣听见刘彻这么高兴的笑,都往这边看。
      卫青也听见他笑,但没有回头,依旧看雪。
      有些起风了,雪花飞舞起来,抖起柳稍的水珠。
      张骞正从城阶上来,笑声传来的地方是陛下和霍去病把着一处垛口在说话,对角背风一溜垛口是公卿大臣指指点点,品评这醉人的桃花雪。张骞正要往背风这边儿来,走了没两步忽然发现顶风那面把角一个垛口,背身独自站着一个迎风看雪的。
      张骞心里好笑,便往卫青身边来,“大将军是就喜欢风口啊。”
      “博望侯。”卫青笑了笑,让开垛口,“迎风敞亮。”
      “大将军应知料峭春寒。”
      “多谢博望侯。”
      ……
      “第二呢?”
      “七年前,我舅舅秋寒出雁门,大捷而染恙。臣在陛下处念书,臣曾和陛下说……”
      “说要这未央宫最好的烈酒,一路杯酒狂歌踏平匈奴!”刘彻还清楚的记得他那张狂的小脸。
      “那么陛下给不给臣呢?我舅舅军令森严,臣从大将军那里一滴酒也要不出。”
      “准了,朕给你宫中窖藏最好的御酒——紫金醇!还有最后呢?”刘彻面向了春雪。
      “最后一样,更是只有陛下才能给臣。”霍去病转到刘彻的正面,脸上带着和刘彻一摸一样高深莫测的表情。
      刘彻笑了,哼,又在搞什么鬼?!“什么啊?”
      “虎贲军,赵破奴的虎贲军……”火眸子里已经燎原。
      那火光映亮深邃的黑眸子,“好小子!”真是你舅舅的好外甥啊,在这儿等着朕呢?!
      “这虎贲军只有陛下给得了臣,对吧?”火眸子带着挑衅的盯着黑眸子,“陛下,陛下身边的虎贲军虽都是大汉功臣名将的遗孤,但竟从未上过战场,怎知父辈浴血沙场的艰辛,和我大汉开疆并土的不易。即为陛下的亲军,更当在沙场上历练一回。得胜归来,方更知陛下的英明,汉军的威武。这戍卫禁内才更有意义啊!”
      混小子嘴上的犀利刻薄,真是没有一点儿像仲卿的地方。可这狡辩出来的道理,却每每正打在刘彻的心潮上,他的精明果敢,强悍锋芒都挑起刘彻内心的狂澜,“好,朕叫赵破奴随骠骑将军出征!朕也看看,大将军的外甥一万精骑是怎么打通河西走廊的!”
      “臣谢陛下!”霍去病拱手叩拜,起来就找卫青。舅舅不在那个垛口了。
      仲卿呢?刘彻根本没看他下拜,早就扭头找卫青,人没了,只有那处空空的垛口。
      刘彻往那处垛口走,而霍去病早从城阶跑下去了。
      垛口外雪小了,但他玉色的马匹不甚显眼,只是很远的地方好像有抹凝重的紫色,在桃花雪中浮动,该是他的毛皮斗篷……刘彻的目光也随着远了……
      “陛下……春寒哪。”张骞走过来。
      “大将军呢?”刘彻回了眼眸,有一搭无一搭的问。
      “天气冷,大将军寒疾初愈,他回去了。说陛下若问,托臣和陛下说,春雪好,叫陛下看雪记得加衣……”
      ……
      卫青骑着马独自往回走,就听见身后马蹄声好似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飞快的由远及近。卫青下意识的拨马往边上靠,给后面的马让路。
      一团艳红赤风一般骤然停在他身边,“舅舅!”霍去病正冲着他笑呢,鼻尖儿脸颊吹得通红,“可追上舅舅了!”
      卫青笑了,“拿追匈奴的速度追舅舅,你小子!”
      “舅舅,你冷了吧?咱们回家吧!”
      卫青点点头。
      “舅舅,我就带从你那里挑的那一万精骑了啊。”
      “就一万?!”卫青看着他。
      “舅舅打龙城不也就一万人马吗?”
      卫青没有多说,只点点头,“去病啊,轻装简从,快马奔袭其实也好。兵贵神速,打他个措手不及。”
      “就是!去病听舅舅的。”
      “去病,舅舅还要罗嗦两句。”
      “知道啦,要小心是不是啊?连据儿都知道叨念舅舅打我了。”霍去病撒娇。
      “街上也撒娇?”卫青无奈的摇摇头,“看来舅舅还是打得少。”
      “舅舅……”
      “去病,还有一件事,舅舅得问问你。”
      霍去病敏感的看着舅舅的眼睛。
      “你爹又给你写信了吧……”
      霍去病闷着不言语。
      “去吧,去病,去看看他。出陇西来回都会路过河东平阳的,去看看他吧。想一想,他该是已过不惑之年了,也或许他这一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呢……去病是个听话又孝顺的孩子,你能对舅舅好,也该对你爹尽一些孝心,毕竟他给你这血肉之躯……”卫青了解他的脾气秉性,几句话就把霍去病说动了。
      “说好了,只是看看的。”
      卫青一笑,“不然怎样?你要在陇西呆住了,就省得舅舅去巡朔方了。”
      霍去病知道舅舅逗他,也笑了。
      “这回怎么变聪明,不哭了?”卫青羞他。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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