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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守灵 ...

  •   卓灵把手中的笔折了,扔在一边,笔尖的墨在地上扫了两道醒目的黑,她豁然将手中的茶杯端起来,泼了茶在地上,墨迹流开,砰,砸了杯子看瓷片飞溅。

      兰英在一旁揣着受惊的心不敢言语,身后还跟着那来请安的小男孩,原名轻贱,叫毛蛋,被许则之取名许灵繁,取了她的名字。仔细一问才知道五岁了,却长得矮小,像是才三四岁,瘦瘦地站在兰英后头,听卓灵摔够了东西,主动跑进去殷勤地收拾。

      卓灵不对小孩子发火,只冷冷地看着这忽然成了她儿子的人。
      许灵繁收拾好了,被碎瓷片割伤了手指,只是吮了下,不以为意地在衣裳上擦了一下,又忽然想起这是很贵的衣裳,又有些慌乱,加上卓灵漠然的眼神,他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机械地跪下磕头,声音很细:“儿给母亲请安,祝母亲身体康健,事事顺意。”

      这话的意思,他也不太理解,是人教他说的,他知道这是好话,却不知道为什么成了他娘的人这样不待见他。
      可来时,那成了他父亲的大官告诉他,是母亲想要收养他的,她喜欢小孩,她只是生了病不舒服。
      他是经历过许多人间冷暖的,陡然听得这话,有些猜测,但也想象不出,见了卓灵,也不敢揣测评价,但她总是冷眼,他心里也和她生分——说来,五岁大的孩子已经懂了事,和谁都是一样生分,知道自己是外来的。

      还好今日母亲没有晾他太久,说:“看看你姨娘去。”
      他点头,就退出去了。

      兰英好像是被新来的小孩子顶了一下,陡然变得稳重了些,等目送小孩子走远了,也没有冒冒失失地问什么,只说:“看他好像划破了手指,晚些我再去看看。”
      卓灵没说什么,把面前的纸揉成一团,又呆了呆,摊开端详一遍,撕扯开,往嘴里塞了两片,嚼碎了,兰英吓了一跳:“夫人!”

      卓灵只是把自己写完的纸吞了进去,表情木然,又要去拿水,一看杯子被摔了,索性掀开茶壶盖看看,端起茶壶往自己嘴里倒水,顺下那张纸,静静地看着空中某处,冷笑一声:“我饿了,想吃鸭子。”

      说完,又猛地按住了额角:“是我糊涂了,都戒严了,鸭子不好找,算了,下碗清汤面来吃吧。”

      自西边骆国破关以来,京城中人心惶惶,不少像毛蛋这样的孩子没了性命,也有正经人家的做了恶事的,但今上脚下,还不至于有人易子而食,但也戒严了,每日仅有那少数的有特别许可的车辆进进出出、京城内的这些贵族不事农事,田地稀少,粮食果蔬肉禽等供应就变少了,这些大官贵妇倒不是吃不上,只是也难,人人都节衣缩食。

      今上决意御驾亲征,朝中称善,许久没有存在感的太子监国,林泽闻从旁辅佐。今上刚出发,京城就愈发戒严,据说太子曾立下毒誓,至少要守住京城百姓安宁。

      许则之说是太子一党,倒也不尽然,只是许则之认可太子的品性,认为他有君子之德,没有东王那样呼之欲出的狼子野心,又是正统,因此太子许多事多有依仗。

      戒严的这些日子,东宫有一件事传为佳话。
      太子监国辛劳,则叫人将床铺搬到了偏殿后的一处耳房,日夜处理政务。而太子妃身怀皇孙,临盆时,有人来向太子报消息,说太子妃难产,太子道,如今国家大事在前,我难道要抛下这些去处理我一家的私事吗?因此继续与朝臣商量,不多时又有人来报,说太子妃难产已到紧要时刻,太子妃大义,发愿只要为皇家守住血脉,身死不足惜,惟愿死前能再见太子一面。太子忧虑,群臣道,既如此,太子回去见太子妃也是合情合理,纷纷劝他回去。太子被群臣感动,涕泪横流,说诸位大人尚且在此为我劳心,我怎敢为我自己的感情而耽搁诸位大人们的时间呢?直到太子妃难产而死,都没有见到太子一面,而新生的那皇孙也夭了。
      群臣劝道,如此大事,太子还是回去吧,然而太子仍然推辞,说前线军营中多少好男儿没了性命,我不过没了一个儿子,岂能比战场上的兵士更作悲痛之状呢?

      太子之言,群臣多有议论,人称太子仁善,又有圣人之心,有尧舜之姿。

      太子妃没了,太子也不准许大办,但也准许了几位朝廷命妇来吊唁,又特许几位太子妃从前的闺中密友守灵。
      吊唁的不过白天,守灵的要在宫中坐到凌晨。

      小郡主年纪小,被乳娘推着跪了会儿,还是睡了,似乎不知道死了母亲是什么意思,懵懵懂懂的,看见众人肃然,也不敢大声,睡前细声细气地说母亲睡得好久了。

      晚饭时,众命妇用过了些菜团子,另有两壶酽茶备着,怕守灵的夫人们过于困倦。

      留下来的黄子芩地位最高,自然是先择了一个蒲团跪坐,身子笔直,还有四人,其中有一个是卓灵,在她斜对侧,跪坐了会儿,又坐不住了。对待这些人,倒也不会真让人跪坐一夜,自然起来喝茶用点心,去另一个屋子中坐着说说话,消磨这漫长的秋夜。

      黄子芩似乎是跪久了,总也不起来,隔着大开的门,卓灵看那孤零零一个女子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雕像似的,望着虚空中的某处,旁边自有侍女添香挑灯。

      有人低声道:“她也真跪得住。”
      另一个说:“兴许是腿麻了,也不好叫人把她扶起来。”这人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从前都是在黄子芩家里玩的,犯不上什么深仇,不过是丈夫做官立场不太一样,就各自生出嫌隙。

      卓灵眯着眼,旁人说:“前些日子总听说你们两个又要好了,你去把她扶起来吧,别跪着了,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也该小心自己的身体。”

      然而她并不很想去,她想看黄子芩装模作样地跪着,跪烂两条腿,跪穿了膝盖,假惺惺地烂透了,骗着所有人的同情。

      但她还是去了,走近了,才听见黄子芩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念着什么。
      “你在念什么?”
      黄子芩并不理她,卓灵也不多劝,又回了屋子坐下。

      “她是怎么了?”
      “念经呢,没念完不起来。”
      “连她也皈依了那佛?”人很稀奇,觉得黄子芩不像。

      没过多久,也不再说她了,说起了十三公主:“十三公主不肯来吊唁她嫂子,忤逆太子,被责罚不得出门,又在自己屋子里头就是下棋,成婚也又延误了,也一点儿也不在乎,脑子里就只有那黑白棋子。”

      “她起来了。”
      “谁?”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抬眼,原来是黄子芩被人扶起来了,虚弱地站了会儿,喝了口茶,却不是朝着她们过来,原来是去如厕。

      但去了很久也没回来,卓灵主动起来说:“我去瞧瞧。”
      一片寂静的宫中,她走了几步,一个丫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提着灯照着亮,她回头问道:“丞相夫人哪里去了?”

      “十三公主的人来,把她接去了。”丫头说起来也有点别扭,觉得不成体统。

      在死者的夜晚,十三公主点着长明灯,黄子芩在侍女引导下落座,抬眼看见了,十三公主只是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棋盘,伸手请她下棋,又指了指一边的茶盏。
      她自己面前是没有的,格外专注,身子微微前倾,凝视着棋盘,仿佛里头有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把她的魂儿也吸了进去。黄子芩呷了一口茶,并未说什么,相差十来岁的两个女子对弈,宫中的黑暗中,亮着零零星星的几点灯,像是不甚宽裕的人家衣裳上的珠宝,稀稀拉拉地挂着。

      自始至终,二人都未说一句话,黄子芩甚至也未行礼。
      窗户透进一股淡淡的风,夹着些花香,轻柔地抚在脸颊上。

      过了许久,十三公主注视棋盘,收回手,微微颔首:“好。”
      也只说了这一个字,又微微地笑起来。到底是皇家的女孩子,虽然平日里骄纵任性,娴静时也自有气度,黄子芩忽然想起十三公主也已经给了人家,这样想,先前那蠢蠢欲动的念头又冒了上来。

      年轻的女孩略微抬眼,看见她的神情,忍了忍,还是开口道:“往后,我不下棋了。”
      “什么?”黄子芩愣了一愣。
      十三公主道:“我不愿浑浑噩噩地与些不入流的人下棋。能下这么一场,我想好好记住。”

      说罢,她又低着头看棋盘,脸上不自觉地流出微笑。
      黄子芩道:“殿下若是肯,也可常来找我。”
      “已经足够了。我不是为输赢而下棋的,我只是喜欢下棋。”

      人过来,要把她引出去,她回了几次头,只从窗棂间看见少女仔细地看着棋盘,又微微仰起头,露出满足的笑意。

      她回去蓦地看见了卓灵,公主的侍女停在宫门口,东宫的侍女正在卓灵身后走来,卓灵忽然道:“阿芩是什么意思呢?”
      黄子芩知道她在问什么。
      问的是忽然主动来寻她,又匆匆地逃走,再一次把卓灵推回许则之那里,又变本加厉,念经吃斋出家,所有的拜帖与信都石沉大海,所有的邀请都没了结果。

      然而面上,只是平静道:“认了命。”
      侍女已经迎着走来,卓灵也并没说话,黄子芩也不再去给太子妃跪着,进了屋,和命妇们坐在一起,说的话倒是平和,说她请了崇兰寺的高僧讲禅,略有所得,卓灵也不言不语,后来,她们就各自回了家,在宫门,卓灵又问她一次:“你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如何待我?”

      卓灵直接问了上来,很有被爱的底气,黄子芩明白这些,彼此有些心知肚明的情意:“我只愿你好好的。”
      又是回到那起先的答案,卓灵拧着眉,黄子芩却不像先前般避让,定定地回望着,又道:“我欠你的,只来生还你吧。”

      还未等到她的来生,过了许久,太子放松了命令,请奏过今上之后,给十三公主定了婚期。
      人都知道十三公主出嫁当日,用湿布捂死了自己。

      宫中不敢乱说,外头听见风声也不敢传言,后来人说是有下头的人存心害公主,说是彻查,也只查了一两日,就杀得人头滚滚,彻查时也有宫里的女官来丞相府查下棋的黄子芩,但也不是来查她的嫌疑,只是照例问话,逼她说在下棋的时候见宫中某某与某某宫女贼眉鼠眼,不服管教的样子。

      黄子芩道:“我只是下棋,并未留意什么宫女。”
      女官道:“那兴许也是公主下棋输了,人都知道她是棋痴,或者心中愤懑……和您也脱不了关系。”
      “若下棋也有错,便是我的不是。此外,我并不知道别的事情。”

      和女官对峙半晌,还是水香塞了银子,才把女官打发走。林泽闻听了,很是不高兴,却也不管她。
      雪茵以为是要栽赃到自家主母头上,害怕地抱紧阿绒,阿绒被捂着不舒服,哇哇地哭起来,黄子芩回过神,叫水香把自己的棋具端出来,对着空空的棋盘落不下棋子,攥了拳头,合目回想那日的棋局,一步步,又重演了一遍。

      面前仍然是空空的一张棋盘,落了几片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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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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