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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名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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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灵来家中,她并不欢迎。
林相却很是热切,前一天还特意过问了,要她好好地接待。
他们夫妻一场,过得不伦不类,她好像他手底下的小厮,令行禁止地做些事,绣花也要有个目的,譬如是要送人的,要给谁,有个什么好兆头,散步也要有个由头,无端地想去散步就是疯了,总把日子过得严丝合缝,像榫卯接合,坚固地撑起姓林的显赫的家门。
在本朝诸多宰相当中,林泽闻是少见的寒门出身,又没有什么依仗,仅凭着一个做过太傅的岳丈在朝中度日,又是外地的官来,在京城没什么根基,这偌大的庭院内,只有这夫妇二人,和一个闷葫芦的儿子,一家三口之间住得很远,隔着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奇石怪木和风水格局……卓灵走得弯弯绕绕,只见林府中安静寂寥,在那一片苍白的松柏后,黄子芩站在门口等她。
亲自来迎她,她反而走得慢了,又回想了一路走来,只见到些零散做事的仆从,每个人脸上都鲜有笑容,再抬眼,黄子芩站在原地,竟然露出了笑容。
黄子芩笑着迎她,身后的大丫鬟接过她的外衫,天不怎么冷,屋子里的炉火闷着。
卓灵再抬眼,丞相夫人面上那若有若无的笑意还在,见她瞧过来,又对着看回去,笑容真切了些。
哦,假的笑容。卓灵明白了。
这些夫人们坐在一起,少有真心实意的,寒暄之间,都是在看不见的地方给自己的丈夫谋好处听消息攀关系,自然有人巴结丞相,黄子芩也不能露出那张死水一般的冷脸,但到底是因着林相的性子……这位夫人在京中,不显声名。
过去,不是这样。
在两人都不必被人叫做夫人的时候,黄子芩也是表情冷淡,言语稀少。只是与人对弈时,总抬着半边眉毛,皱眉思索似的,等到最后一手自己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不自觉地抬起另半边眉,有些志得意满的傲气,面上还是抿着唇克制着,回过头,私底下却要自满着笑:“谁赢了我,我就嫁谁。”
这有些张狂轻浮的话说出来,没别人听得见,卓灵告饶道:“你知道我的棋艺最不好,偏偏为难我。”
黄子芩聪明,却又糊涂道:“什么?我不过是说句狂话,怎么又和你有干系了?”
如今,她还会意气风发地说那些话么?
丞相夫人平静笑道:“远远看见你,我就出来迎接了。进京以来可还习惯?先前跟许大人在南方,那地方没有京城这样冷,看你穿得这样单薄……”
说着,茶水端上来,指着两块桂花糖糕笑道,“听说许夫人最喜甜食,这也是南方来的师傅做的,额外放了两遍糖,你尝尝,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天也冷,一会儿就在我这儿用饭吧。”
她最不喜欢吃甜食。
黄子芩知道。
黄子芩故意的。
这女人在赶客。
兰英听见了,有些沉不住气,脚步微微一错,但还是站住了。对面的水香看见了她,偏过头添茶时瞧见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下。
卓灵揶揄道:“水香现在是大主管了,气度都不一样了。”
水香忍不住笑了,然而一瞥旁边的夫人,又不敢笑了,把嘴唇抿住,卓灵似乎是看不见丞相夫人冷漠的脸似的,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可别怕她,她是纸糊的老虎,嘴唇上的糨糊多得很,不开口绷得紧,不用怕她责怪你。”
水香颔首,她做惯了事,此时也有些矛盾,看夫人的脸色不快,她不该接茬的,但许夫人,表小姐说的话实在是太过亲昵,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的日子,竟然啊一声张口要接话,又紧接着抿住了。
黄子芩终于道:“也不知道你来做什么,天也冷,本来想留你用饭,看你这样闲,一定是吃饱了,我就不留你了。”
说完,自顾自地端起茶来要送客。
兰英不知道自家夫人和丞相夫人有交情,又还年轻,比不上水香会察言观色,一时情急,怕夫人在丞相夫人面前露怯,开口找补道:“夫人来时还说,丞相夫人向来宽容和善,神交已久,今天见了一时欢喜失态……拙口笨舌……”
“哎呀——”卓灵打断了她的找补,还是笑吟吟的,“我不过来唠唠家常,阿芩就生起气来了,我说错了什么?若是什么做错了,你只管告诉我。”
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她起了身,却不是向外走,反而去看她的书桌,桌上还摆着未写完的几个字,还有一本打开的棋谱,桌边一杯还没撤下去的冷茶。
黄子芩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身体不适,怕病气过到许夫人身上……”
“啊呀,这是什么。”卓灵已经从桌上拿起一本折页来,才打开,黄子芩便急匆匆地几步走上前劈手夺过,冷声道:“许夫人。”
“嗯,”卓灵无赖着点头,仿佛没听见话音里的怒火,“我看见是女子名册,阿芩是在给令郎选人家不成?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让我一起参谋参谋,我虽然才返京不久,但大事小情,我也知道些。名册头一页上的人家也不知道换了没,叫我看看吧?”
好不要脸。
黄子芩捏着名册,却也生不出气来,话里话外,只是气自己。
叹息道:“水香,送客。”
“真不肯给我看?”卓灵面对水香,还要越过肩头问一句。
“如今名册上第一页,没有姓卓的女子,也没有姓黄的,这下你高兴了?出去。”
她拿着折页指向外头。
卓灵这才罢休,迎着水香笑闹着:“有些威严了,你就听她吧,我还要来——桌上那个我看封装好了,难道是送我的?那便叫人送到我家来吧,多谢林相和夫人的礼物,改日我和兼明登门道谢……”
桌上的,是林相备下的象牙雕,黄子芩见了,摆摆手,叫人送去了。
许则之,字兼明。
卓灵一来,闹闹哄哄,不成体统,有失礼仪,偏偏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林相问起来,只能说是相谈甚欢,许夫人温良贤淑,没有挑剔之处。
水香和她一条心,自然也不会乱说什么。
但林相却也从别处知道了:“原来你与许夫人还是旧相识,以前我怎么没见过?”
“你我见面时,她已经嫁了去。”
“怎么后来不来往了?”
黄子芩呼吸一窒,到底也没有闷着话不肯说,林相刨根问底,她还是解释道:“她父亲遭奸人陷害,蒙冤流放,家人发卖为奴,我见她可怜,请爹爹在先皇面前求情,把他家独女赐给我家,给我做个陪伴。”
“后来也不见你们来往。”
“性情不合,各自出嫁,也就淡了。”
黄子芩也没有多言,林相再问,就一问三不知了。
手中揉皱的名帖,她誊抄了一份下来,看不出争抢过的痕迹。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女子,都被有心之人记录下来,虽然没有姓名八字,父母身家,才情声名,品行德貌,都有详实记录,各家人家择妻选媳,多有参阅此名帖,小巧折页,巴掌大小,又被称为玲珑帖,越是才貌俱佳,家世显赫,就越在前几页,因此京中人家以能娶玲珑贴前三页女子为荣。
今上五年,以伤风败俗之名禁止撰写女子名帖,然而还有私下流通版本,随各家消息增删,版本诸多。
而黄子芩手中的版本则是她自己整理出来,又在几个名字上小字批注。
林相侧身而立,思忖着敲敲纸面:“再将那大学士吕老之女,禁军头领吕大人三妹添进去。”
“他会喜欢?吕姑娘容貌……”
“只管加进去。”
剩下的,只有林相低声的,几乎只有她听得见的咕哝:“东王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