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牛尔尔

15、第一天

　　从那昏沉的夜晚醒来，她只觉得身体沉重，像是堵着铅块在喉头。
　　清早送走林相，等来卓灵，卓灵真是来陪伴她的，不过短短三天，还带了两大箱的行李，叫人抬进来，身后的兰英蹑手蹑脚地踮着脚指挥着放下。

　　明面上，也不能说二人同睡一屋。她那小院中还是收拾出一间客房。兰英把东西收拾好了，就被卓灵推搡出来：“好了，快回去吧。”
　　“夫人没有我伺候……也没个人给你端茶送水的。”小姑娘两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就是迈不出那个门槛，卓灵则道：“丞相家里做事的可比你好使多了，即便没有，你当我是死的？自己没有手脚来做事？快走快走，休要多言。”

　　把人推出去，下头的人自去接引着送出去了，把门一关，院子里只剩下两个粗使婆子，还有黄子芩与水香，像是一副缓缓流动的画儿，卓灵盯着看了一下，恍惚间笑了。

　　仿佛是回到了她才被救到黄子芩面前时，只是那时黄子芩身边的还不是水香，是她乳母，一个宽厚的女子，后来死了，水香才来的，黄子芩背地里哭了很久。

　　啊，一时间竟然想了那么远了，卓灵一晃神，走上几步，背着手打量，黄子芩道：“我这里无趣……你若要做什么，便自己去做，不必问我。”
　　上午，黄子芩陪着她在家中转了一圈，出了那闭锁的小屋子，也看见家里些别的院子，也不知道这一家三口就这么几个，旁支的亲戚也不来，要那么多屋子做什么。

　　中午是在黄子芩那里吃了饭，黄子芩到底是没安排南边的厨子，还是北方的菜式，卓灵也并没注意，随意地用了些，又喊水香坐下一起吃，水香反而摆手不用，黄子芩吃得很少，不一会儿就撤了。

　　这头一日下午，卓灵其实也并未想好做什么。前六日，她每天都想着来了要如何戏弄黄子芩，来了，看见人穿了件素白的衣裳，就是这样，脱了那厚毛大氅，只剩一把骨头立着，那些戏弄话也咽回去了，望了一眼窗外正洒扫的婆子：“今天天气也还好，暖融融的，真想什么都不做，只躺在窗边盖着棉被睡一觉。”
　　“睡久了也乏，歇一刻正好。”黄子芩顺着去叫水香把今年的新棉的厚被子拿进来，熏得温温的，给卓灵肩头一挂，卓灵顺势躺下，随意扯着一块软枕叫她拉上被子，眯起眼来，日头晒在脸上也不觉得灼眼，抿了好几下唇。

　　卓灵一躺，好像被那温热的阳光笼住了，立时变得倦懒不肯起身，却还是腾出空来，挪了一半，拍拍身侧，唔一声，示意黄子芩也躺下来。

　　黄子芩定定地看着，卓灵睁开眼望着，她便屈身躺在卓灵身侧，暗存了个心思，压住棉被，和卓灵到底隔着被子，有些荒唐之外的自欺欺人。

　　卓灵也并不在意，就任由她不舒服地窝成只熟虾子，眯了一会儿，水香进来说该起了。
　　午觉不宜贪睡，卓灵虽然也明白，却耐不住四肢百骸里酥酥麻麻的慵懒劲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撒娇，不肯起。
　　黄子芩睁眼起来，伸手在被中，极为克制，仅按住卓灵肩头：“起吧，睡久了要头疼。”

　　她说话是管用的，卓灵徐徐起身，脸上酡红两团，有些醉意似的甩甩头，一下子把头撞在黄子芩背上，索性靠着赖了会儿，才迷迷瞪瞪地起来擦了脸。

　　下午，卓灵倒是没有烦扰她，只是在自己屋内把箱子开开关关，折腾得不亦乐乎。
　　到底是客人来，没有真像少女时期一样两人和水香对着看，是从照看花园的家仆里挑了个机灵的女孩照看卓灵的，傍晚太阳才刚要掉下去，那女孩便来报告，又难以启齿。黄子芩是宽容的主母，没有催，水香唱白脸：“若要背后说客人的不是，仔细我把你拉出去打板子。”

　　“没有，没有，许夫人做事很好，唯独……唯独……我……”
　　小丫头拧巴了半天，才说出来，原来是卓灵几乎什么都不要她侍候，偏偏如厕的时候格外请她帮忙，才知道卓灵有些隐疾，每到思虑过重，或是着凉，下面就止不住流血。

　　黄子芩挑着眉，立即想到了或许是因着强行堕胎的缘故：“她可带了自家吃的药方来？”
　　“她自己带了几服药，已经叫人去煎了送来。许夫人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她流血过多，实在……实在吓人，面色也不大好，奴婢觉得，该与夫人说一声。”

　　思虑过重，着凉？不等黄子芩吩咐，水香就看过来，她便点点头，水香便去将炉子生得比平日更热些。
　　黄子芩其实并不喜冷，她常觉得冷，是因家里没什么人气儿，卓灵前几日和她去寒风中的崇兰寺都活蹦乱跳，来了她这阴冷的家就犯了病，她愈发无措起来，也不知道是自己为接下来的事忧愁，还是更忧愁卓灵的身子，看着那么强健一个人，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等了片时，想来卓灵那里已经收拾好了，她才起来。
　　进了卓灵的屋子，就连她也觉得阴冷了，家中不住人，就是再提前预备的炉火也烧不热，多好的炭也不顶用，思虑再三，在门口时便想好了说辞。

　　里头悠悠传出一句：“你这小家伙，跑去你主母那里告我的状，是怕我流血冲撞了人吧！”
　　小丫头道：“不敢！您是客人，奴婢哪里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是因着主人关心，也怕她担忧，便主动请主人知晓，也好帮到您。我家主人在您来的三天前便预备这间院子，连烧了三日，只怕阴冷，驱虫熏香，又将御赐的缎子拿来新赶制了被褥，说是照您从前的习惯非要那极宽极大又厚又沉的……屋子里陈设也说是照从前的习惯，若是您身子有些不适，奴婢却隐瞒不提，主人关切得这样仔细，必定瞒不过她，责罚事小，总不能叫人以为是主人家的仆婢不懂事……汤药不烫了，请您喝药吧。”

　　脚步硬是顿在门口，等小丫头话说完了才进去。
　　小丫头放下汤碗行礼，水香道：“你在客人面前嚼些什么口舌，还不快出去领罚！”

　　话是这么说，出去后倒也没有责罚，水香私底下劝她：“你为夫人说话忠心，我是听见了的，不过言多必失，你不常侍候主人，不知道她的心意，贸然露了主人的用意私隐，反而不美。”
　　小丫头平日侍弄花花草草，陡然被拉来侍候客人也有些紧张，低头以为是自己犯了大错，却没想到手腕被水香一翻，悄悄赏了她半个银锭子。

　　人出去后，黄子芩端起汤碗。卓灵盘腿坐在床上，披着棉被笑道：“叫你听去了，可不是我故意撺掇她说的，你家的小机灵鬼，兰英要有一半机灵多好。”
　　“是我考虑不周，怠慢了你……”黄子芩开口，看着碗里黑沉沉的药汤，自己抿了下汤勺，虽然苦也不动声色，还有些烫口，略吹了两下，递到卓灵唇边。

　　得她侍汤药，卓灵含着勺子笑着喝下去。黄子芩缓慢地搅动汤药喂她，嗓子眼里酝酿着话，最后半口喂下去，还不等她说话，卓灵便细声细气地央求道：“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总觉得冷呢，我想去阿芩那屋睡，那里才暖和。”

　　她本来便是要说这话的。可因卓灵一说，她又疑心是卓灵有些要她怜惜的计谋，竟然没有答话，用帕子擦掉卓灵唇角的药渍，心一横：“好，那就叫人来收拾你的东西吧。”

　　砰一声放下碗起来，黄子芩又回头：“你吃的什么药？药方给我看看。”
　　是太医开的药，也是从宫中拿来的药材，贵妃特地批了下来的。荣宠至此，黄子芩没什么可帮她的，把药方看了两遍，还是叫人去抓了三天的量备着，说到时候给卓灵带回去。

　　卓灵就挪进黄子芩的屋子，屋子里热得冒汗，也不敢贸然脱衣裳，卓灵虽然疲倦，还是从箱子里拿出条长长的毯子铺在床上：“怕弄脏了你的褥子，都是特意做的，新的总是舍不得。”
　　“你在家里如何，来这里就如何。”
　　卓灵想了想，还是坐在毯子上笼着手，拉长了声音对水香撒娇：“好水香，我说出来你可别笑我，我进了阿芩的屋子，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烤个番薯吃一吃，甜丝丝的那种，你家有么？”

　　“我去厨房看看。”
　　“不要大个的，不甜。”
　　水香应了，蓦地想起从前，她和卓灵就坐在炉边烤番薯，黄子芩在一边刻章，两手冰凉，卓灵就过去把小姐的手拿在手中暖了会儿，才把热气腾腾的地瓜隔了两层棉布放进她手里暖着。

　　却也不多话，给了黄子芩后又坐回炉子边，晃着腿看炉火，她拘谨地在旁边看卓灵：“表小姐，你吃这个。”
　　统共才烤了灰扑扑两只，上不得台面的食物，一只给了黄子芩，另一只，卓灵推给她：“你吃。”
　　水香也不说话了，就看着卓灵可怜巴巴地冲到小姐面前颠倒是非地告状：“水香不肯分我，你的分我半个吧。”

　　最后还是卓灵吃得多，都是就着小姐的手吃下去的，眉开眼笑。
　　水香给她寻到了，将番薯放在炉灰中，卓灵心满意足，黄子芩定了定：“晚饭叫厨房上羊肉锅子来，不用弄那些点心了。”

　　卓灵曲着腿看她，面色如纸。她见了病人就总也拉不下冷脸，又怀着心事不好贸然上前问候，便只是凝望着卓灵，四周渐渐黑了下来，气氛渐渐发昏，她回过神，叫人进来点灯，屋子里才亮起来，热羊肉锅便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她习惯性地拍拍身侧：“水香，坐下吃。”

　　又望了一眼卓灵，仿佛卓灵还是那爱吃醋的小女孩似的，探手摸了摸卓灵的脸以示安抚。
　　然而，到底是不同了，她悻悻然收回手，卓灵便笑了：“水香，来，别坐她那里，和我坐着，她那副冷脸，看着就吃不下饭。”

　　虽然是这么说，人却往她身上跌，很有些病人的娇气：“阿芩，我要吃羊肉，快煮些，我还想吃菌子，我不在，你们都成了金贵人，都不肯吃羊下水了，我想吃羊肚。”
　　若卓灵一直这样，黄子芩心中便没有半分忧虑了，她从来都肯照顾人的，作姐妹，作亲人，作朋友，什么都好，就是娇惯些不成规矩些也不打紧，读书不用功也好，女书一个字也不看也罢，只要肯满足现状不再往前一步，她什么都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