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less》小生月歌

4、4th Memory

　　「可以进来吗？」相泽敲了敲我的房门。

　　在他家已经住了快两个月，乡下的旅馆有父母管着不用我操心，而且他们也希望儿子可以到城市里见见世面。

　　相泽的脚已经好了很多，但是还是行动不便，而且虽然有我帮忙，取回记忆的方面也没有什么进展。

　　这两个月唯一让我觉得欣慰的就是，我这个原本要被相泽忘记的人又重新和他培养了感情。

　　有时我不去相泽房里的时候，相泽就会像这样来我房间坐坐。

　　我为他打开门，然后扶他坐到床沿。

　　泡了一杯花果茶递给他以后，他说：「我有点想起来，填进路调查表的时候我最开始填的是乡下附近的大学，最后为什么到东京来了呢？」

　　「啊，真了不起呢，都想起这些来了。」我喝了一口茶。

　　「我不喜欢你把我当成小孩的语气，我们不是同岁吗？」他也低头喝了一口茶，「啊，这茶真好喝。」

　　「嗯，我们家在乡下是开旅馆的，都会给来往的客人泡茶，这个花果茶是我们自己做的独家特色茶，很好喝哦。」每次说到自己家的旅馆，都会觉得有些自豪。

　　「嗯，的确。」他认真地点头，「还有一种很怀念的味道。」

　　「怀念？那是当然的，你住过我家，那时候每天都喝。」我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丝，「让我想想填进路调查表的时候的事情……」

　　高中二年级的秋天，进路调查表其实已经发下来好久了，入冬之前就应该要交上去了，但是对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来说，将来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很少有同学认真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样的工作，一般来说都是继承家里的事业。

　　那时的相泽正和我之前楼梯口看到的跟他表白的女孩在热恋中。不过说是热恋，相泽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欢她的样子，我曾开玩笑地问过他：「原来不是说过，如果不喜欢对方就和对方交往的话，对对方很失礼的吗？现在为什么还要和那个女生交往？」

　　「那个女生很适合我，我想试着去喜欢她看看。」他这么说。

　　他依然每天都很淡然地给着所有人友好的表情，然后给那个女生特殊的温柔。

　　理所当然地，他们一起报了附近的大学，是一所不错的大学。反正两个人的成绩都很好，对他们来说，大学四年都待在一起并不是什么难事。两个人都打算好，大学毕业以后要么去城市闯荡，要么就回乡下帮助女孩家里的事业。

　　但就在所有同学都觉得他们很恩爱的时候，他们平静地分手了。

　　有八卦的人去问那个女生的时候，那个女生只是很尴尬地说是自己的原因然后避开话题；转头去看看相泽的话，当然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端倪，他的表情毫无破绽。

　　不过相泽还是单独与我说了原因。

　　那个女生家里是果农，主要提供新鲜水果给附近城市的工厂加工然后运到超市去卖，有些长得不太漂亮的也会做成甜品或者果酱。我也是在接管旅馆之后才知道，我们旅馆的花果茶的原料就是她父母有时送过来的水果。

　　某天那个女生跟着父母去了一直帮他们加工水果的工厂管理人的家里拜访，然后和对方家里的儿子相识，感觉处得不错就订了婚。

　　我问他：「你难过吗？」

　　「难过倒是不难过。」相泽翻着书皱了皱眉头地说，「就是有点不甘心。」

　　「不甘心被那个男的抢了女朋友？」我有点义愤填膺起来。

　　「不是。」他合上书说，「只是觉得原本铺好的不用再费心的一条路突然就变成了悬崖，只好另外寻找一条新的路。」

　　我想相泽的意思是，那个女生很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两个人就这样一直相处下去到结婚也不错，但是突然间就发生了变故，结婚计划被打乱。而实际上「那个女生」是哪个女生都一样。

　　「这样都一点不伤心就说明你根本不喜欢她，活该被甩。」我没好气地说。

　　「大概吧。」他重新翻开书，「没有谁一定会陪在谁身边的，有相遇就会有分离，有快乐必然会有同等的悲伤，就跟光和影子一样的。」

　　「可是，能有这样的邂逅也很幸运，不是吗？」我问。

　　他抬头看我，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出来。

　　没错，没有谁一定会陪伴在另一个人身边，所谓的永远不过是美好的想像。

　　过了这些年，看到过形形色色的情侣，也有身边的朋友反复坠入情网，他们勇敢地追逐想要的幸福，哭着笑着表达着对对方的爱意以及要一直在一起的决心。可是在我脑中最理想的恋爱方式却是相泽和那个女生的交往。

　　他们不曾吵架，分手也很平淡，事后对对方没有祝福也没有抱怨，两个人又重新回到各自所在的世界。

　　而在那时，他的进路调查表格上填写的依然是乡下附近的那所大学。

　　之后没多久，我们全家去参加了相泽生父的葬礼。

　　白色与黑色相间的大布帘让天空看起来显得更加蔚蓝。

　　葬礼上相泽没有流眼泪，只是对生父后来娶的妻子鞠了一躬，然后远远地看着台上摆放着的他父亲的照片。我站在他背后，看他穿着西装的脊背挺得笔直。

　　晚饭后我洗完澡回房叫他去洗，看到他坐在窗台上看着天上挂着的弯月，那个样子像是不能被打扰一般，于是正当我轻手轻脚地一边收拾一边想怎么和他搭话的时候，他却突然问我：「我想回东京念大学，你觉得怎么样？」

　　「……好、好啊。」我说。

　　他没有转回头，只是问：「为什么说好？」

　　「哎？」我在心里叫嚣这是什么破问题，但又想他一定是生父去世心情不好，我不能和他计较，于是说：「东京的大学比我们这边的大学要好，而且你不是喜欢热闹的地方吗？你应该……一直都很想回东京吧？」

　　「可是我现在觉得这里也不错。」他说。

　　我感觉他简直就是在找茬，但还是忍了下来：「那……你想，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东京了吧？去陪陪你妈妈吧，我想你妈妈也一定很想你。」

　　他听了我编的理由，又说：「可是一个人去会很寂寞，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也许妈妈有继父在一点也不想我。」

　　「那我也一起去吧？」我提议。

　　「你的成绩太烂了。」他转过头来看我，却是满面泪痕。

　　「你知道吗？你那个时候明明就是在哭，可是还能面无表情地说我成绩烂考不上，我真想扑上去捏爆你那欠扁的表情。」这时候说起来还是有些愤怒。

　　相泽挠了挠头，微微笑了一下说：「那真是对不起了。」他似乎也清楚自己确实是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但是，我也要道歉。」我捧着茶说，「当时说好要一起到东京来读书，进路调查表上也这么填了，最后却没有来。」

　　他抬了抬眉毛，一脸「果然是因为成绩太烂没考上吗」的表情，我无奈地说：「不是因为没考上，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考上。在交上表格以后，我单独找班主任改了志愿，去继承家里的旅馆。是我骗了你。」

　　我是乡下的孩子，不会离开乡下，在相泽说要回东京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他毕竟不是乡下的人，又骨子里喜欢城市，无论在这里待多久，都不会喜欢上乡下，不会留在这里。

　　其实家里并没有说我不能去念大学要直接继承旅馆，可是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能留在他身边的四年时间。

　　如果当时我选择了读大学，现在应该是作为他的同学还留在他身边吧？也许正忙着在图书馆查资料写毕业论文，都没空过来看看他。

　　「你是在拿到通知书的时候知道真相的。」我放下杯子说，「我真的很抱歉，那时候你也很生气，如果你现在依然生气，你可以骂我没有关系。」

　　「……这毕竟是你的选择。」他憋出了这句话，「而且我隐隐觉得，我当时是知道你不会来东京的。」

　　「是吗？」我站起来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我觉得呼吸困难。

　　两个人注定要分别，那么就不要强求拖延分别的时间，好好道别，然后也许在未来的某处相遇、擦肩，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明明是自己的选择，却不禁后悔起来。

　　那个晚上，他泪流满面地回过头来的时候，其实我吓坏了，根本没办法反应他说了什么。

　　我想对他说「不要难过」，可是颤抖的手指和慌乱的心情只能让我反复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窝，哽咽的声音重重地在我耳边响起，冰凉的液体从我的脖子处沿着锁骨流到胸膛上，然后变得火烫。

　　我无法阻止他对我的身体的索求，我只是想着，如果不是朋友的话，我就无法再留在他身边了。

　　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朋友」就不再是「好朋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