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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Sprinbell 5 ...


  •   初雪铺就了大罗素街入冬后的第一道白色风景。
      检票完毕,路玲拿着检票机吐出的票根,以及紧邻检票机呈放、比吉默教授邮寄附上的最新展览宣传册厚上四倍的游览指南,踏入了建筑的正门。
      大英博物馆的风貌还和她初来乍到慕名参观时一样,一进门就不会错过的外观偌大洁白的阅览室,两旁屋中屋似的希腊复兴式陈列厅群,三千三百一十二块三角形玻璃组成的明净霄顶仿佛一面分隔着神与凡人、又足以教两者咫尺对视的罩纱。
      路玲并没有在大中庭驻足过久。她轻车熟路地拐向右侧三十米外的二号厅,那里长期以来担负着流动展览举办地的角色。果然,她在厅门前的固定立式标牌上,看到了如期换上去的展览标题——古新世至西元前欧洲出土古物展。
      她依旧没多作停留,径直越过又一个出入口。
      每次步入大英博物馆,路玲都会觉得里面包罗万有,但事实肯定不是如此。譬如这场十月底开放的展览,展出的大多仅囊括在欧洲范围发现的自然遗物,小至一只黑蜂巢,大至史前灭绝的生物化石,从普通如一块天然生成女子面容的复活岛花岗岩,到稀奇的苏翁尼角琥珀暮蛇。
      她放眼环顾,在陈列着一截枯树干的玻璃展柜前,找到了佩戴系象牙白缎带的工作证的当值导览员。她安静地走过去,愈渐清晰地听见导览员为身边游客讲解的内容。
      “……散沫花原产东非,后经商人和当地王国的进贡队伍引入欧洲。有趣的是,最先将散沫花大量移栽到国境内的人,是有名的古埃及大帝——拉美西斯二世。”金发梳成大背头的导览员似乎在这时注意到路玲的出现,稍转过亲和的目光对她含笑颔首,继续道:“在书记官的记载中,这位法老十分崇敬当地神话里的沙漠之神赛特。不同于中王国的统治者普遍把赛特视为正统之神奥西里斯和荷鲁斯的宿敌,他认为,反而是这名神祇化身的红色沙漠隔绝了环伺黑土地的敌人。所以登基后,不但他自己在所有非祭祀的场合中,惯于把一头金色短发染成绯红色示人,每次附属国朝贡的回礼清单上,这种红色颜料的原材料更是从不缺席。以此看来,拉美西斯大帝的确是善于利用宣传的君王,在散沫花的早期传播上功不可没。”
      光是这一段便让路玲听得饶有兴致颇为入神。可惜,很明显已先有一名游客预订了这位导览员的服务,直到离开展厅,或主动结束对他的服务请求。
      因为是工作日,如今这个流动展厅一般只有一名导览员分上下午的班次轮值。等到了周末,博物馆才会同时段安排两名或以上,分别佩戴系孔雀蓝和象牙白缎带的工作证的馆员提供导览服务。孔雀蓝代表人类,象牙白代表机械人,还有一种阳光金是专属高级管理员的身份识别。
      这些,都是在吉默教授寄来的宣传册上获悉的资料。如此做着重复的讲解工作,却时刻保持耐心、礼仪、通达与风趣的导览员,即使是人类本身也难免牵强,非知情者又哪里想得到他竟是一名机械人。仅从极少的网页信息上,路玲方了解到,这种试水公众服务的仿真机械人目前只由一家智能开发工作室投放到少数的公共机构。她惊奇的同时不由感叹,大英博物馆就是这样一个保育过去,又与日俱新的大学堂。
      他们还在聊有关散沫花枯枝的历史,路玲再次对导览员投去一眼,就如来时般安静地走开。
      其实这番阔别的博物馆之旅的重头戏,位于连接一号厅的厅门前。
      若干栏杆座拉出的隔离带包围着一副庞然的古生物骨架。
      雄伟、高贵、令人油然生畏。
      但又带着早已灭绝的悲凉,喻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若不是从册子得知有大角鹿的化石展出,路玲可能早退回了邮件,而不会把它留在书房一直到昨夜,致使情感作了今天行动的主导。
      很难想象她曾经抚摩这具骸骨的族群的皮毛,目睹牠们在自己面前悠闲进食、休憩、奔逐嬉戏,那些记忆虚渺得像一瞬即逝的错觉,却又真真切切留下过温实的触感。
      无名的怜意让她不自已抬起手,想要重温回忆里的画面。突然,她似有所感地抽回手臂,转过头。
      “瑟兰迪尔……”她脱口道。
      瑟兰迪尔对路玲的反应一点都不意外。他的视线除了在她喊出自己名字时与她微微交触,便专注落在这副鹿骨之上。
      末了,还是路玲打破僵硬的气氛,在展厅闲静的环境下低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个话题难以启齿,很傻、也很糟。可她此际千头万绪,特别是在疑问出口后,记起两人上次争执情景的她没有再多的勇气示意撤回问题。
      “是风和飞鸟告诉我,你出门了。”
      气氛重归沉寂。
      良久。“它们还跟着我到这?”
      瑟兰迪尔更正:“我在你的书房看到了博物馆的门票。”
      将他送进铺好床被的书房,早早回寝室盖被子的路玲本以为自己一定会辗转难眠,结果大概是她这一晚太心累,也发泄得太狠了,头一沾枕头,没两分钟眼皮便沉沉阖上。待转醒,下楼,方察觉由书房到客厅再没有瑟兰迪尔活动的声息,虽然只要精灵愿意,昔日的他们从来可以过境无痕。她到玄关,确认屋门是反锁着的,好像一整夜都只有她在这公寓里一样。
      他什么时候回去的?她发现自己无法按下落寞的心绪,如此想道。
      这回,仿佛轮到瑟兰迪尔不适应她的静默。他薄唇翕动:“提汀妮丝。”
      路玲一个激灵,猛地回到现实,“请别那么叫我……”
      瑟兰迪尔没有在意她的反对,只径自说:“那是何时纹上去的。”
      她一愣,没有多想就答道:“一个多礼拜前。”
      瑟兰迪尔蹙起眉,“那是?”
      “对,你的受孕日。”
      路玲忽而觉得,她可以允许自己追忆第一次仰望林地国王骑驭大角鹿、第一次模仿重栏王子给幼鹿梳毛、第一次凝视鹿角之裔依偎鹿王安睡,可就是不能忍受和同一个精灵在这堆巨鹿的白骨前呆立下去。
      当她一声不响地提步,即将转进拐角通过一、二号厅之间的大门,远远地,一道甜美的声音传来。
      “艾利安!”
      路玲顿住了身形,悄悄返身探视。一个剪了一头俏丽黑短发、有着混血儿特征的女生站定在那名导览员跟前。
      “愿为你服务,莉莉小姐。”
      原来刚才的女游客在路玲和瑟兰迪尔对话期间,往大中庭方向离开了展厅。
      女生却皱了皱鼻子,“我说过,你要叫我‘莉莉’。”说完,未等导览员回应,她已兀自伸出一根食指,羞涩又大胆地勾住他垂落身侧的尾指。
      艾利安似乎怔了怔,温和的眼神顷刻间浮起无奈。他轻轻抽出手指,张望了一遍寥寥客人在认真观览展品的大厅,然后低头,迅速回握了那只小手一下。
      路玲看到,女生脸上霎时乐开了花。
      为免待会被瞧见,她赶紧屏息凝神消失在厅门外。
      踏进一号厅,眼前恍惚由薄暮黄昏一下跳转至白日初升。
      同样是红木与橡木铺装的地板,古典式立柱直入天顶,这座长廊形的展厅却俨然是另一个时空。阳光从右侧的楼台窗棂斜斜打落,流泻两旁沿边延伸的玻璃门书架,反射在三组对应摆放的展柜玻璃上,使这个原先为储存乔治三世的超过六万本藏书开辟的展室不单看上去明媚亮堂,更平添了一种别样的宁谧。
      她上几次来得晚,每逢步入一号厅,目之所及不是附近的居民、按城市指南到此打卡的游客,便是想要在阅览室外找到论文参考资料的研究生和学者。说不上人满为患,但绝对不会像现在,纵然看上去空落冷清,房间也还是给人一份被什么填满的充实。
      有别于二号厅的随意,单纯为引发观览者好奇而序中有乱地摆放展品,这间以纪念启蒙运动命名的陈列室无处不精致,无处不透着对知性的追求。
      就像是时间静止、又交织汇聚的,传说中亡者大殿的命运大厅。
      他仍随行在后,无论步履如何一尘不惊,路玲就是知道。
      她正要蹲下,去打量重新被馆方陈列在展柜下层的关羽汉白玉雕像,瑟兰迪尔仿佛从他自己的思索中走了出来,述说的声音如同穿过时间记载的长廊,轻淡而庄重。
      “玲,我到达过亡者大殿,见到了审判之主,也见过芬妮尔。”
      事实上听到前半句时,路玲已停住了动作。她定格般瞪住展柜上层,玻璃面背后的圣经新约的手抄本片段。
      “你问过,我要待自己的王后如何。”瑟兰迪尔抵触谈及当日两人争论内容的情绪,可能一点不弱于路玲,可是不等于他畏惧主动提出来,如果这对解开她的心结有哪怕星火之末的作用。“你作为次生子女,也许并不真的理解誓言对一名精灵来说,意味着什么。”
      路玲禁不住反驳:“精灵的誓言与世间同在。”她顿了顿,接着说:“你在第三纪,在星瀑殿的奔流大厅,起誓立芬妮尔为妻,亲手加冕她为林地的王后。”
      这则誓言理当永恒。
      “但假如有一个誓言比它诞生更早,将之覆盖了呢。”
      她缓缓摇头:“那些对你,都不是真的。”
      余音未落,瑟兰迪尔伸出手指,轻扣那意外倔强的颌骨,强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你和我,都没有资格判定发生在阿尔达之内的事是真是假。一切自会在命运大厅的挂锦上留下印迹。蓝鸟在白桦树之间的鸣啭也好,西莱恩跟露茵在微光沼泽的倒影也罢,这一幕邂逅场景早就落在他们编织者的手下,悬挂于众多锦卷当中。”
      路玲无法相信,颤着声音追问:“你亲眼所见?”
      他并不隐瞒:“正是芬妮尔提醒了我。”
      路玲一时心乱如麻。
      假如芬妮尔能知道这件事,那提汀妮丝与格洛里西尔连理的誓约,被落下的机会又有多大?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放开瑟兰迪尔的?说到底,他既到达了阿尔达之外的亡者大殿,只要审判之主依据芬妮尔的意志,执行精灵的律法要求他留下,瑟兰迪尔是无从拒绝的。何况,即便返回世间,离他彻底被耗损成透明的魂体又将剩多少时间呢?
      不过是……
      她不忍想下去。
      麻木地在展柜间踱着步,她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置人间的陈列厅内,抑或误入了他口中挂满阿尔达历史图锦的大厅。耳畔隐隐回响起那一日清丽婉转的乐章,浑然不知,是那命定诗谣的前奏正在啼鸣。
      她越过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依然年轻的玛莉亚温文秀丽,却神情悲伤而无奈地俯视着横躺自己双膝间死去的儿子。这原是文艺复兴时期作者在家乡创作的结晶,后于圣彼得大教堂落成时献上,如今由馆方短暂租借展出,是一号厅少见陈列的双人石雕。
      雕像往前不远处,是一个立方形的玻璃展柜。柜中,纵立展示着一柄短剑。
      不必细看剑柄上有没有镌刻非人类语言的文符,有的话铭文又写了什么,曾无数遍摩挲过同一式样物件的她,刹那之间即可确定这是只属于贝列戈哈的匕首。
      “为什么会在这里……”
      今天,是她第二次问出这句话,然而心境全然不同。就像干涩的风不小心吹过尘封的书桌,沙拉沙拉翻开久远的书页,叫门外的访客只一眼,眼白便泛起温热的刺痛感。
      她赫然回到那个寒冷的深冬,回到那个无力怀抱着绝了气息的精灵队长的女孩身体里。
      “好好活着。”
      他就那么留下随身的匕首给她,让她自此负起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转瞬,路玲的眼前闪过方才辞别大角鹿的骸骨前,橘黄的陈列厅灯光流转在因一个满怀勇气去爱的女生而受触动、而难得露出异常神情的面容上,那一刻,肤色雪白无瑕的艾利安不再是单纯冰冷的金属。就因为在这份排山倒海抛掷而来的情愫面前,他愿意学爱,尝试被爱。
      她如幡然醒悟。
      说什么与芬妮尔的誓言才是真实的,才是瑟兰迪尔理应遵守直至阿尔达终末,她不过是害怕承担道德的指控跟谴责,害怕表面上没有真正经历过一切的这个他终究会后悔、会轻视她。在得知真相后,她就变得逃避、怯懦,甚至当两人重逢,她也用回归了原来时空,自己可能无法像从前那样陪伴他百年、千年作自欺欺人的借口!而正如他指出的,遗忘了精灵的誓约代表着什么。
      是心虚,而非思虑。
      她又哭了。
      这次,为了瑟兰迪尔。
      伦敦的天气潮湿多雾,只在气候暖化问题大幅突显的近几年,冬季比往年要更温暖干燥。
      路玲拖着行李箱,自耗费了她整整一个月的回乡之旅解脱,在入境通道口见到同样分别了一个月的瑟兰迪尔。他纯熟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另一只手不容置否地牵住了她。其实他在等她说出拒绝的话,一如她尚未接到出席表妹婚礼的消息时,从博物馆之行结束的第二天,到元旦前一周,四十天期间,他几乎每天来访,她则是心照不宣地接待,维持着一种默许,一种放纵的心态。但谁能说,他没有给她闭门谢客的自由。
      “你的家人都好吗?”
      她在副驾驶位等着,闻言,瞥向他因把长发都梳起编成一条粗花辫而露出的完整下颌线,点了点头。
      引擎发动,车轮运转上路。
      “累就睡一会。到了我叫醒你。”
      她摇摇头,“我要去超市买面粉。”
      说不累是骗人的,但是,她已经再次错过与他共度人类的新年,今晚元宵节,她还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用以纪念他们的重遇。
      街道华灯初上,依稀映进窗内的居室。
      装过面粉的瓷盆、加白糖拌好的花生粉、还有案板上经过加工的面团,做完一连串准备功夫,路玲才首肯瑟兰迪尔加入。不过就算她说不,恐怕也阻止不了他。
      之前由于莱拉偶尔回来,厨房仍留着她专用的围裙。幸好是个接近一米八的女汉子,省下了路玲替这位精灵客人披上什么好的忧愁。
      “包起花生馅就完成了?”
      “不对,你还需要捏几下,再将它搓得圆滚滚的,最后裹上干面粉,这个阶段才叫完成。”她示范了一遍,扭过头,瑟兰迪尔逐渐模仿得一板一眼,她没有察觉自己整个人凑了过去,在反应过来前,腹诽已然化成了声音:“力道要均匀啊,不能太小也不可以太大,否则那块馅搁在了面粉皮边上,待会沸水一泡,还没被煮软便要付诸东流了。”
      光芒划过瑟兰迪尔的眼底。
      “等等!停!你太用力了,看看,花生馅都快掉出来了!”路玲气急,未经深思便将手覆上那只修长的大手,指导着他的指节运作。瑟兰迪尔配合着她,直至她感到一阵手酸,方后知后觉地急忙抽离:“你、你接着搓,要不然给我去沙发上呆着。”
      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溢出他的喉咙。
      “你可知道,你的鼻尖上长出了星辰的印记?”
      路玲怔住,“什么?”
      他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料忘记自己手上也有残留的面粉,结果把她小巧的鼻尖越描越白。瑟兰迪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路玲直觉不妙,大怒:“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瑟兰迪尔终于朗声而笑,可怜她只能把双手的面粉蹭到他的围裙上,然后火急火燎地跑到盥洗室扑救灾情。
      瑟兰迪尔最终还是被这里的领主勒令逐出厨房。
      二十分钟后,一锅溢满花生香气的糖水被端到餐桌上。
      “为什么非要在今晚煮汤圆?”
      她的心紧了紧,“想吃便煮了。”继续埋首,听着对面传来勺柄触碰碗壁的轻响。
      “为什么是花生,而不是别的口味?”
      头垂得更低,近乎整张脸贴上碗边:“花生馅容易入口,是大众选择。”
      许久,她再没听见任何动静,按捺不住抬眸偷瞄情况,不防正正对上他兴味的眼神。
      “呵。”
      路玲羞恼爆发:“你到底想听什么?”
      想不到他只胶着了片刻目光,随即低头凝着空碗,“我还想要。”
      她懵了,“可是糖水已经被你喝光了。”
      “那就下一次。”
      “明年吗?”
      “不一定要在元宵节。”
      他知道!
      路玲强撑:“从来没想过陛下喜欢吃这个。但以后的事说不准,你会有自己要忙碌的生活,我也说不定……拿到学位就回国。”
      “那我跟你一起过去。”
      她霍然直起脖子,在他遮挡住灯光的身影下,震惊得屏住了呼吸。
      “从此以往,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想去的地方我都会陪你。”
      “你贪得无厌,想要我的全部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Sprinbell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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