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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Goldmoon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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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在飘荡,从北边,从西边。
昨日的星光节,他们鲜血殷红,今日的星光节,他们光荣赴死。
在看不到星光的地方,星辰的战士不遗余力地前进。
西军精灵攀上黑暗塔的第二十三天,招待他们的再不止岩石和火球,擎天的塔顶遽然乌云聚拢,在木精灵军队也于远处屏息凝神之际,一袭无形波浪自半空排山倒海扫来。
不足一秒,林地营地上灯火全息,两分钟后,瞭望台身首异处,众营帐软瘫一地。
黑暗塔停歇了鼓噪,它的四周重归久违的死寂。
“银尖军团什么时候能出动?”
身披轻甲的瑟兰迪尔负着手,目不斜视,一步步踩在冷硬不平的地上。一路上营地的照明恢复了一半不到,重建防御建筑的覆盖面是原来的三分之一,这次攻击虽没造成己方人员的死亡,影响了他们的行动性却是不争的现实。
“随时候命。”凯列德轻快答道。
冲锋黑门一战后,军队被重新整编,原第一、第三团的将领战士按需纳入到瑟兰迪尔和他的麾下,余下两千多人独立成一个师,后勤队的人数也相应作出调整。鉴于他的部队大致还是原来那帮人,并且本精一贯奉行尽情享乐玩命工作的作风,两年下来,以使用矛枪著称的他的军团被调训出更上一层的秩序和应变力。正因为如此,他的部队是整个林地军队中受伤程度最轻的。
“索伦此番施放的法术不是针对我们,发放出的力量却波及了我们。”
凯列德蹙眉,这证明这个强敌有足够能耐扭转战局。“对峙以来,黑魔君是头一遭展示他的法力,可他仍不以真身示人。”
他的迷惑也曾困扰瑟兰迪尔,深思熟虑下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在他出手攻破月塔城,亲自烧毁白树的时候,他就已失去善美之身,所以在面对最后同盟的围困,他必须躲在他的钢铁堡垒中,只用手下喽啰消耗我们的战斗力,一直等……”他的手摸向腰前的剑柄,轻轻握住,眉眼间依旧是盘踞了多日的漠然神色,“他要他出战时无可匹敌,他要确保他最后一副身躯安然无恙。”
面上的恍然转瞬即逝,凯列德一声低笑:“原来如此。那殿下的月粼军团何时能和我的部队联合作战?”
瑟兰迪尔始终保持笔直的视线,“再等等。”在生死攸关的场合,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犹举步向前,同行的凯列德却无预警停了下来,让他也不得不住脚,一探究竟。
一个侧视,她尤其娇小的身影越过憧憧人影落入他的瞳孔。
路玲正伏着身子,用涂上草药的布块为一个奥比人处理伤势,发生这样的大事,他的营帐关不住她瑟兰迪尔一点都不惊讶,遥遥凝视她每一个轻柔小心的动作,她明显变得削尖的脸上写满了认真,以及完成一系列步骤后,彰显满意而翘起的唇角,他骤然意识到她的一些表情一些小习惯他原来是全然熟知的。
她身旁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有着栗色短发,半蹲着协助她与伤兵,另一个束着半长的亚麻色头发,抱手立在边上,都是体格高大匀称的人类,事实上瑟兰迪尔认识这两个人,前者是奥比女族长的儿子,后者跟游牧大荒原的族人来到了奥比村,他们在这场战争里作为年轻气盛的出色战士,带领受林地指挥的八百多奥比人。
“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她左右确定了一遍,对受伤不重的士兵柔声说,但对方呆滞的眼神和僵硬的笑,使她担忧地看向了对面面容憔悴双眼却依旧晶亮的男子,“哈因茨,你们的人手……能照顾过来吗?”
哈因茨尚犹豫着,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的另一个男人插嘴道:“不是还有那些后勤队的女精灵吗?我打赌我们的士兵更需要她们。”
“闭嘴,欧古。”尽管他说的是实话,哈因茨还是有些不悦地睇了他一眼。
男人撇了撇嘴,很合作地没再作声。
哈因茨又看了看魂不附体的士兵,愁云浮上了他原本清俊的脸庞,“他至少醒着,懂得回应我们,比起我们之前视察的一些人,他的情况不是最差的。”
路玲失笑了,“在战场上,无法作战就是最差的情况。何况我们打的这场仗,不能败。”
“是啊,你说得没错。”他和欧古是队伍里难得没怎么受伤的人,然而被那无形的骇浪淹没的一瞬,他感觉顷刻坠入了无法言喻的黑色漩涡,叫他即使突变平息了,只要一闭上眼,仍像有一大面黑影紧追自己,这感觉不寒而栗。
尽管不清楚哈因茨在想什么,不过他渐渐发白的脸色已让她心中有底,看来问题的严重性不在身体的伤害上,而是他们受到的精神冲击。
“走,哈因茨。”她一把抓住男子的护腕半将他拉了起来,偏过头瞥了下满脸不爽的欧古,抿嘴一笑:“我不会拆散你们很久的。”
引得两人不同程度地瞪眼。
“上次探访你们家的时候,你还是个黄毛小子,如果我没留下来用餐,可能就会错过你浑身泥泞的糗样子。”她走得极慢,如今照明条件欠佳,脚下凹凸的路在半明半暗下更加难走。
谈起从前,哈因茨笑了笑,“当时真是失礼。可是当晚我过得很开心,想象着以后再听你讲外面的故事。”
说到这个,路玲叹了一声,开战前她并没想过奥莫斯舍得让自己的独子出征,也从未料到自己会阴差阳错上了前线,所以久别重聚的一刻彼此都大感意外。
“等下一次拜访,我绝对好好满足你,你别听不耐烦就行。”歉意在心头一瞬而过,她由衷承诺道。
“我记下了。”顿了顿,他又说:“到时候请你一定要住下,他们实在非常挂念你,海笛安没少抱怨谁做的弓都不够你的好用。”
奥比女孩撅嘴央求自己给她做一把射程最远的弓的情境,一下在脑海中鲜明起来,事隔多年,她都不知道这个对她做的弓爱不释手的少女长成了什么样子。
“那去你们家的时候,我不妨捎些小礼物,让你的小姑娘惊喜惊喜。”
他咧开了嘴:“她早过了适婚年龄了,父亲对此颇有微词,她就拿你当推脱的借口……”说罢猛地噤声,窘迫地看向路玲,“抱歉,请忘了我刚才的话。”
路玲应声望了他片刻,摇摇头,“又不是什么秘密,而且这令我更能融入精灵的群体。”
奥比村没一个人清楚她的岁数,他父母也不例外,一百多年来多少族人已入土化骨,这个有几分东方人特征的女子却青春如昔,样貌近乎未变,可她曾告诉过母亲,她身上没有流着精灵的血脉。
“那你在大绿林居住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回到你亲人的身边?他们是不是跟那些东方人一样,栖息在大荒原以东的地区?”
这个问题令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垂下了眼睫,暗黄灯火打在她微微舒张的鼻翼上有种忧伤的反射,“我离开他们的时刻已经太久远了。当初因为我的坚持,他们被迫承受自此失去我的可能和痛苦,哪怕我从不多想,也明白上天对我的惩罚不过换成了漫长的凌迟。我的故乡非常的遥远,那是比所谓东方还要往东的极东,是这个世界最早迎来阳光的地方之一,传说神将它名为‘清晨之门’。”
她转过头,用眼神示意“这叙述够详细吗”,哈因茨听懂了部份,但更多的迷茫纷至沓来,他最终别过视线,前方是大片的漆黑,照明寥寥无几,唯有西侧厄运山投来的几许猩红,依稀点缀嶙峋山野的轮廓边角。
“打赢这场战争后,你还会回到森林里去吗?”
“我想,会的。”
“这场仗,我们打得赢吗?同盟军能击垮这个统治黑暗的大敌吗?”
“会赢的!”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他,末了沉声说:“所以你们都要活下来。”
他们开始折返。哈因茨对路玲凭的是什么笃定他们能胜利全无头绪,不过他知道她会是对的,要不是为了他们唯一索要的结果,他们不会来到这里,他们之所以宁死不倒,就是为了扼杀世代都生活在这样窒息的天空下的可能。
聊了过往,聊了未来,纵然不是多么令人雀跃的内容,她可以清晰感觉到两步外的青年整个人舒缓了开来。
然而她没料到哈因茨还留了最后一个问题。
“倘若……倘若有机会与西军协同作战,殿下会接受吗?”
路玲怔了一下。
“他会的。”
其实她没那么肯定。
他会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路玲对瑟兰迪尔的了解并不够透彻。
打后的三个月,敌人的突袭尽管有模有样,给分守战线不同位置的战队造成了不少麻烦,频率却是越发的疏落,同盟军只好趁此空当一边高效休整,一边警惕应对魔兵心血来潮的进攻。
便是在这不可思议的间歇期,伊隆带着不超过六百的褐地精灵,风尘仆仆出现在了林地军队的驻点,那一天,干枯的时间之井仿佛沐浴到了春天的甘霖。
黑域内敌人诡异变化的谜底,在八个月以后揭晓。
彼时瑟兰迪尔正和高级将领们探讨派兵深入南面的深渊腹地,对最终汇入深渊海的四支河流的水源用毒的可行性和风险,从门帘后现身的传令官径直走到长案前,向瑟兰迪尔引见了绕到魔炎高原后方的其中一名战士,据其带回的情报,有大量粮食自侃德的方向,通过深渊腹地运往高原和放养戒灵黑马的灰烬山麓。
“我们审问了几个负责运送粮食的半兽人与人类士兵,他们透露在此之前,黑域的兽人军队处于缺粮状态已有一年了。”这是战士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阿姆罗斯王子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的。”半晌,哈维雅轻声打破了安静的场面。
瑟兰迪尔拿着酒杯的手指顿时紧了一紧。
“将这项情报送给洛林军队。”他头也不抬地说,传令官接令当即无声执行任务去了。
最后同盟万分珍惜这段时日,甚至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他们深知己方厉兵秣马的时候敌人同样在重整旗鼓,黑暗塔门后的半兽大军终将倾巢而出,他们必须一举剪除,方能迫使一切的罪魁祸首亲自迎击。所有的筹划,都不过为了用在一朝。
大战打响的第四年实际上索伦的人类盟友动作更多,不得不承认,人海战术收到的效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强。以防背腹受敌,一队绿精灵一直在配合埃西铎和安纳瑞安的队伍,确保他们对黑门的绝对控制权,因而黑西方人还有南地人这大半年对月塔城到黑门之间防线的交叉攻击,直接促成了最后同盟的阵亡数字上升至三万九。
于是在前方僵持后方受压的境况下,以爱隆为首的西军各族代表,首次到访瑟兰迪尔的军营。
一番礼节性问候过后,半精灵直奔主题:“瑟兰迪尔,伟大的欧瑞费尔王之子,今日我谨替吾王真挚带来与贵军联合行动的邀请。并非为隶属与听从的关系,而是强化我们共有的力量,望殿下慎思。”
一则口信说得沉稳有力又不失尊敬。路玲静静比较着眼前作为西军精灵最高统帅的传令官爱隆跟当日友好接待自己的领主爱隆,明明三千年的流逝在精灵身上如风过无痕,她仍不自觉被这双更明亮炽热的灰色眼眸吸引。
再扫过去,她轻易就定格在一个极高壮的身影上,不用想都知道放眼整个同盟军鲜有人比他还高,此际及肩的黑发绑在了脑后,毫无遮掩的硬朗脸庞略显沉肃,思绪莫辨。
站在他们对面的有精灵、矮人和登丹人,饶是穿戴整齐,分明在来之前打理过仪容,周身那种被血腥侵染过的气息却没有彻底挥去。正欲接着打量,瑟兰迪尔默然已久的醇厚嗓音这时候淡漠传入了她耳际。
“你们的讯息我已收纳,可惜我军无意加入。”
使者们起了微弱骚动,爱隆抬手止住,眼睛始终未离开眼前的精灵王子,“愿闻其详。”
冰冷的石青眸光往对方身后缓缓逡巡了一遍,在最不起眼但也最扎眼的两个短壮身影上停驻。
“我怎么知道哪一天战友手中的利斧会变成敌人的刀俎。”不理会因他讥诮顷刻羞怒的注目,他重新望向爱隆,满意看到半精灵脸色成功地难看了。“被倒戈相向,一次就够。”他逐字吐出。
同盟军中的矮人战士理应是不会叛变的,为他的表态震惊后,路玲萌生了不一样的想法,可是不代表站在了敌对阵线的矮人不会混入冒充,届时真的后果难料。即便她并不太认同,更叫她意想不到的是,那支贪婪矮人犯下的罪行对瑟兰迪尔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致他作出与他父亲相同的选择,决断拒绝和西军的联合。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瑟兰迪尔又道:“若无别的事,诸位请回。”
竟然是在送客。她暗暗咂舌,可怜地向爱隆投去一眼,此精明显是恨屋及乌。
一行代表或气急或直接咒骂着转身,忽然挺拔异常的登丹将领回过头,不由分说快步欺近瑟兰迪尔,头颅低俯,眉眼凌厉尖锐:“你不知道吧?巴霍人同战车民正在东边集结大军,谁也保证不了黑门的防御还能撑多久。”
话语掷地有声。
这个人就是埃西铎,他回来不过逗留四五天,汇报,商议调整策略,后日便将赶回月境,饶是之前没抱多大期待,林地现任指挥官的态度却骄傲得教他开了眼界,故有了极短的目光交锋。
一室复归宁静。可刚刚男人赤裸裸的警告,似仍在这房间回响。
又是东方人……
伊隆抵达的第二天晚上,她得知了褐地早已有支援林地的计划,然而就在数日前,当初留在褐地做杂役的难民他们的聚集区发生了一场大火,火势蔓延迅速,扑救不及殃及附近的连片仓库和几个马厩,出师突逢变故,其他领地又传来有敌人带兵袭击的消息,伊隆和褐地领主不得已搁下增援一事。
东方难民几个字不由令路玲想到什么叫“祸起萧墙”。不管真相如何,最后之战触发在即,放置武器和战马的场所却蒙受火灾牵连。幡然醒悟,为什么有段时间凯列德看她的眼神带着疏离冷意。
于是那阵子她有些刻意避开伊隆,甚至是……瑟兰迪尔。
直至她真正发现,比起提防东方人,他更不信任矮人。
复苏的雨季昭示新一轮的去旧迎新。但这个岁末的天气,疑似比以往都要阴晴不定。
洛林军队请援的信函已放在瑟兰迪尔案头半个多月了,是阿姆罗斯确证了东方人屯兵来袭的情报,对此瑟兰迪尔迟迟未作回复。他答不答应,俱在路玲心上悬了一块巨石。
尘埃落定前的夜里,消停了两日的雨又绵绵细细飘了下来。
就在大帐篷前,瑟兰迪尔跟凯列德围坐在旺盛的篝火旁轻声笑语,过了会,寻指挥官而来的哈维雅亦加了进去。
“吉尔王无疑是眼光高远的。毕竟他们那边再不有所动作,整个同盟军会愈来愈被动,珍贵的兵力也将受到原可避免的耗损。”哈维雅分析道。
收起精灵饼的裹布,空的酒杯随意放到脚边,凯列德用信手捡来的石块尖端在因前天黑雨变得湿泞的地面涂画着,闻言他眉也不抬地回应他:“这一着尽管最后没够到索伦的尾巴,但引他使出咒术,暴露了黑暗塔与他相连的秘密——我们一直认为黑暗塔主要是由他的军队打造,圣白议会的各方就有了摧毁他和他的堡垒的进一步线索。且为免再让他得逞,大家都将营地重心挪向了附近的掩体。”
哈维雅蛮意外地朝指挥官投去目光,瑟兰迪尔却毫无察觉似的,凝目端详一心二用描着乌青画作的凯列德,跟前殷红的火光噼啪轻响,映亮着精灵舒坦而漾着散漫笑意的面庞,石头尖下,一个乘着宝船航行于繁星之间的身姿赫然成形,十六道光芒自人影额前迸发而出。
眸色一暗,他看向对面长发银白的伙伴,不想凯列德等的正是这一眼。
他丢掉石块,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下令银尖军团出战吧。”
瑟兰迪尔眉头微敛,浓密睫毛在眼睑以下投了一片阴影,半瞬,他只问了一句:“就算此战要你全军覆没?”
“那权当吾等光荣地去赴死。”他大笑着站起来,优雅地整理了一下斗篷,“何况我的部队没那么不中用,我不会让殿下失望。”
第二纪3437年,11月与12月的交界,凯列德领命率军阻击人类兵团。
天气依旧恶劣,已经有三十二天未收到一山之隔的战报,瞅着案前丝毫不受外界打扰的他,路玲没来由想起篝火前三个灰精灵席地而坐的那一晚,仿佛光闭眼回忆,就能令人获得安定的力量,回过神,俨然有歌声穿过雨帘而来,她徐步走到帐帘后,只听歌词如此应景:
“无畏就是我们的墓志
土地仍会属于我们
前进,前进,希望之星…”
鼓舞明朗的和唱在这暴雨中却显伶仃,刹那间,她仿佛能亲见气势磅礴的银尖军团如何迎着倾盆大雨一路向北、东折,这画面令她更觉雨声纷扰心头。昂首望去,在这黑云压顶的鬼地方,她不自已寻起杳无踪影的希望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