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幻梦》云雪渊

1、一

　　过了很多年以后，荀攸都觉得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见到阿鹜，实在是出了意料之外。
　　兴平三年的夏天，司徒王允联合吕布，终于斩杀恶贼董卓，朝野欢腾士民弹冠。兴平二年与何顒等人谋划刺董事泄被收押的荀攸也终于走出了牢狱，重入朝堂。
　　府中的仆婢早在行刺计划实行之前被遣散以防受累，亲眷亦已被送出长安回了颖阴。如今宅子已经空了大半年，然而府中一切如故，并没有因为无人打理而器物蒙尘荒草没路。
　　荀攸正心下疑惑，便看见去后园的路上，出现个并不曾谋面的女孩子。
　　女孩子瘦瘦小小的，穿了套比她身形大不少的衣裙，提着装满水的木桶走过来。
　　乍看见荀攸，女孩子吓了一跳，掩口惊呼。装满水的桶甚是沉重，她两只手拎都直不起腰，这一松手，木桶自然拿不住落到地上，大片的水飞溅出来，把荀攸衣衫的下摆冲得透湿。
　　“啊……”女孩子忙不迭地蹲下去扶起木桶，站起身时却因为地面湿滑绊了一跤。好在荀攸离得近一把抄住才没有摔得五体投地，不过桶里剩下的水却全部倒在了荀攸身上。
　　“……”被一个陌生的冒失鬼浇了一桶水，虽说是夏天并无大碍，荀攸还是有些无语。再看女孩子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倒也不能怨她。面对面站了片刻，终始荀攸先放和缓了语气问她:“你没事吧？”
　　“奴……奴没事。”女孩子一只脚不安地踢着地面，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没有生气，才小声问，“你是谁？也是因为没有地方去，所以从后面翻墙进来到这里安身吗？”
　　原来是个无处安身的流民。听口音，还是从豫州那边来的。荀攸快速打量了女孩子一番，衣服是原先府上仆婢穿的，难怪不合身。连身像样的衣衫都没有，世道一乱，她找到此处真是运气不坏。
　　“我是这宅子的旧主，从颍阴来的。”荀攸不想说实情，就用颍川的土话随口编了个答案，“姑娘你也是豫州人？”
　　熟悉的乡音终于缓解了适才的尴尬，女孩子点了点头:“嗯，奴是洛阳人，在绣坊干活的。前年西凉人烧了城，奴无处可去，就偷偷跟着军队到长安来。后来发现了这里，就……”
　　她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这么大的宅子，其主非富即贵，一下子又慌张起来，不等荀攸阻拦便跪了下来，喊他大人，伏身瑟缩着求他原谅。
　　“……呃，”荀攸发现自己尚不知这女孩子的名字，一时顿住，既然前面扯了谎，又只得继续往下面编着，“过几日就我要回去冀州投族亲，不过回来处理掉宅子，哪里是什么大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还有家人的话我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奴……奴没有名字。坊主在大街上捡到奴的，那天是初五，坊主就叫奴阿五了。”阿五瘦小的身子因为紧张微微颤抖着，说话亦是结结巴巴。
　　没有父母么？荀攸也是年纪很小就没了父亲，相比之下阿五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如今更是流浪无依，让人见怜。荀攸看阿五还跪在水里，便示意她起来说话:“既然无处可去，我正好缺个打点的随侍。阿五，你可愿意跟着我？”
　　“只要大人喜欢，阿五当然愿意！大人不让阿五饿肚子，不让阿五睡大街，阿五怎么会不愿意？”阿五眸子里闪闪的满是欢喜和感激，一连串的大人喊得荀攸颇不自在，干脆自报名姓:“荀攸荀公达，这是我的名字，不是大人，你记住了。”
　　荀攸蘸了水在地面上把名和字都写给阿五看，阿五不识字，只是照着读了认熟，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该怎么称呼，既然以后就跟了荀攸，跟以前叫绣坊坊主一样叫主人总不会有错。荀攸汗颜扶额，终是由着阿五叫了。
　　不久荀攸便上表辞官，嘱阿五收拾行装，似是急着离开。
　　阿五跟着荀攸把书架上的简牍绢帛按次序收进箱子里，发现最顶上有一排放的全是画稿。
　　“主人很喜欢绘图？画得真好看。”阿五隔着丝帛的背面，看画里似是一位女子，宛如生人，一时忘了把卷轴递给荀攸。
　　荀攸把手上的书册放进木箱，走过来拿了画卷:“嗯，闲暇之时的一点兴趣罢了。你似乎懂画？”
　　“略微懂一点，绣东西之前都要画线稿，尤其是新的图样，更加要精细地画图。坊主说了，好的图都是有神有魂的，主人的图应该就是那一种。”阿五羡慕地说着，“可惜奴总是画不出那样的感觉。还有，主人写的字也很好看！都像是有神气的！”
　　虽是个绣娘，见识倒是不简单，不认识字却能看出神气所在。荀攸忽然生出个念头:“想学字画，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阿五欣喜不已，拍手笑了起来。衣服经过荀攸的许可被她趁夜改得合身了，荀攸才发现阿五的年纪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小。阿五骨架子虽小，但身形已经是成熟女人的模样了。一问年纪，原来是和自己的长子荀缉同年。十五岁，女子及笄之龄。
　　“自是真的。”荀攸一贯谨慎恭肃，不知为何，在阿五面前，便是这句本该很认真说的承诺他也说得很轻松。
　　阿五高兴地快要飞起来，收拾东西都是蹦跶着走的。杂务她做得惯了，不需要太多吩咐就都事事俱全，倒是省了荀攸不少力气。
　　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啊。荀攸看着阿五忙忙碌碌，心下生出来一阵羡慕。这次刺杀失败以及囹圄之灾让他更觉得人世多艰，阿五历经战乱流离之后依然纯真快乐，和她在一起，总能让他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少时和同龄好友一起的时光。
　　几日之后荀攸带着阿五，驾车在黎明时分离开了长安。“董卓首恶虽除，西凉军实力未损。若是他们镇静下来回头攻打长安，以目前长安守军的力量，根本抵挡不住。你一定不想再一次看到长安像洛阳那样吧。”荀攸的分析阿五并不能听懂太多，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荀攸告诉他:“阿五听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