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金陵来》林落风痕

20、终身误

　　宝钗不解其意，与她在近旁的亭子里坐了，问她有何事。

　　紫鹃说道：“宝姑娘，我素来知道你爱惜我家姑娘，如今姑娘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我已无法可想。若是宝姑娘能看着这些年的情分上，或能劝得姨太太出面，到老太太面前提了林姑娘与宝二爷的事，让姑娘的心事得偿，怕是才能好起来呢。”

　　紫鹃话未说完，宝钗神色都变了，正色道：“你若是为林姑娘好，就再别说这些话。”

　　她的言语间少有的带了厉色，紫鹃一时愣住了。宝钗瞧着她的样子，也知她一时片刻断然难以接受这句话，就耐下了性子与她说道：

　　“这些话你可也对你家姑娘说过？你也知道她原本就是心思重的人，听了这些话岂不更是让她的心如同在滚油里煎熬，日夜难以安稳？”

　　先前听说了这丫头在宝玉面前讲的那些没轻重的话，还以为只是一时昏了头，怎知今次拉着她这外姓的姑娘就说出这样惊人的话语来。她如今也不过是偶尔过来一趟，那府里的三姑娘她们每日前来探望，岂不是更要听多了这丫头失心疯的言语了？即是不曾与旁人说，在黛玉面前日夜念叨总是有的。林丫头虽不问俗务，心里却是清楚明白得很，这样的事又哪是一个姑娘家能为自己谋划的，不过是听了心绪起伏更添烦恼罢了。

　　她看着紫鹃心思浮动，欲言又止，却也不给她再胡思乱想的机会，把利害都对她点明了，“老太太和太太她们自会拿主意，此等话原不是姑娘家能听的，更由不得你说些什么了。若是旁人听到了你的话，只当成是你家姑娘的意思，反倒是害了林丫头。”儿女私情之事，若有风言风语传出去，宝玉或是品行有亏，但姑娘家却是这辈子全毁了。或许紫鹃一心想着林姑娘是要嫁宝二爷的，其余也就不管不顾了，可婚姻大事岂有如此简单。若是牵扯到名声之事，二老爷二太太就断不会应允，纵是老太太有心也未必能强过宝玉的生身父母，何况宫里还有位娘娘呢。

　　前次宝玉病了一场，一府上下就已是看了场笑话，原以为这丫头也该得了些教训，怎知竟是胆子越发大起来了，难不成还觉着前次是做得对了，或是得了宝玉什么承诺就放心了，但宝玉的话也作得了准么？宝钗那时不在园子里，但也耳闻老太太听了紫鹃说出原委后，在一大堆婆子丫头簇拥下，面上的神色变幻难测，半晌才轻轻地把话头带过。王夫人看老太太面上，到底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脸色已是难看得很了。大家平日里都道二太太是个忠厚的，却不知她这位姨妈大主意拿得再稳当不过了，老太太纵然回护林丫头，怕也是头回在儿媳面前没了底气。再者，老太太心里再疼林姑娘，贾宝玉却也是她的心头肉，没有厚此薄彼的，经不住再三再四闹出这样的事来，若是一来二去的宝玉的病不好了，只怕老太太也顾不得林姑娘了。

　　她瞧着紫鹃低着头不说话，想是方才语气过急了，于是放缓了语调言道：“我知道你心中顾念林姑娘，更应该多劝她放宽心抛却杂念，这样的话若是让她听见了，于她的身子也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紫鹃勉强应着就辞了她走回去，宝钗瞧她似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怕是方才这些话未必能听进去，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姑娘何事叹息？”

　　她徐徐转过头去，看着长身玉立的男子由远及近走来，也未能得知他是否听见了谈话，笑了笑说道：
　　“我只祷愿，颦丫头的心事与她的诗才一样，没有寂灭成灰之日。”

　　于黛玉，她原是怜惜，到物伤其类的感慨，万千思绪个中缘由也只有自己能明白了。

　　尹昀没有回应，两人相对而立，静静无语。过了许久，有轻絮飞来沾上了衣襟，此时正是三月时节，杨柳如烟，飞絮似梦。他抬头看那飘舞的柳絮，但笑道：
　　“姑娘的诗作皆佳，我却觉得那首咏絮词最好。”

　　宝钗听了这句话，不由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却红了脸，抿嘴笑道：“难道不是螃蟹诗吗？”

　　她有一日在家中闲坐，见尹昀拿着一卷诗集进来，她接过一看，竟是她们在园子里做的那些诗，顿时闹了个满脸绯红，问了才知是宝玉抄了出去向一干朋友炫耀的，当下羞恼不已却也没奈何。

　　尹昀笑着宽慰说，诗词署名都是别号，不至于姑娘家的清名有碍。她红着脸夺了过去想要烧毁，不经意间目光落在书卷上，刚好是“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这一句。尹昀自是瞧过了，在旁笑道：“姑娘的志向，委实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

　　宝钗不曾问他为何认定是她写的，当初写这首诗只是一时兴起，姐妹们虽是称赞立意绝佳，却也说出自姑娘家之手，未免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她犹带赧色抬头看去，尹昀眼中却纯然一片赞叹之色，与她的目光一触之后，须臾仍是她悄然转过了头去。正回想着旧事，耳边却听他吟道：

　　“几曾随逝水，何必委芳尘……不知薛姑娘心中的青云之上，却是何处？”

　　宝钗听他此问恍然失神，默然片刻之后，缓缓答道：“我心再无拘谨之所。”

　　尹昀一笑道：“姑娘心中虽有宏愿，然亦步亦趋而行事，只怕终是水中月镜中花。”

　　宝钗抬头看他，目光清朗之中，少有的带了几分执拗，“我心既自由自在，高墙深院又奈我何？”

　　尹昀深深注目于她，问道：“姑娘可知坐井观天，自欺欺人？”

　　此言似刺入了她心中，然此心纵有万千思绪，却也是寂默无声，终是只说出了一句话：“我须是薛家的女儿。”

　　尹昀却不似往常浅言辄止，直问道：“贾家可作姑娘的依靠吗？”

　　她慌不择路，截口道：“宝钗婚姻之事，全由母亲。”

　　此言一出，倏地住了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昀拢手于袖，在这微凉清风里，看那高墙之下，姹紫嫣红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