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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焦尾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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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蝌要先送妹妹出阁完成大礼后再娶妻,薛姨妈和宝钗虽知邢岫烟在贾家身份尴尬,却也不能将未过门的媳妇先接出来,好在宝钗时常前去探望,为她解困济急。
前次的棉衣早已遣可靠之人悄悄送进了园子里,宝钗眼看着入冬天气愈来愈冷,又让人做了几件新衣,等她去荣府时捎给邢岫烟。
薛姨妈对着女儿感叹说:“贾府对下人宽和是好的,却也未免纵得那些人太过刁钻了,连姑娘主子们的用度都敢擅自克扣。要说你姨妈越发宽慈,整日里吃斋念佛的;但你那表姐、琏二媳妇那般厉害能干的,怎么容得下府里的人这么不规矩呢。”
宝钗递茶给她的手一顿,却也没有说什么。母亲大抵是忘了,凤姐自从年节过后就不管事了,连查抄园子这样的事,凤姐也不过是个作陪的。抄检园子这般雷霆手段又怎会出自慈弱宽厚之人,借此一事不但威慑了府内之人,还连消带打地削了凤姐的面子,让李纨探春理家一事悄无声息就终结了,也让人知道了荣府内院的掌控权在谁手上。
她也坐下来陪母亲喝茶,缓缓笑道:“当日贾府里来的那位刘姥姥,听说是母亲家的亲戚?听她说起姨妈在王家的时候,可着劲儿地夸赞呢,说是处事爽利,对下人又宽和。”
薛姨妈回忆起做姑娘时的事,也笑道:“是啊,你姨妈在家时可不得了,那时你外祖母身体不好难以操持家事,大小事务都有你姨妈决断,金陵王家的二小姐,待人处事是无人不服的。没想到她嫁人做了媳妇,倒是亦步亦趋、守分藏拙起来,除了侍奉老太太,近年来更是连事都不大管了。”
宝钗一边喝茶一边听着,想来母亲眼中,和王夫人是亲姐妹,于是很多事就看不清或是不愿去往深里想了,而她是晚辈,也不能把话点透了说。王夫人明里不敢忤逆老太太,但她冠冕堂皇地占足了理,老太太也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时。单看晴雯这一个丫头的下场就知道了,她原是老太太看好想给了宝玉做屋里人的,过不了几年少说也是平姑娘那样身份的人;然而王夫人就这么把她撵出去了,才到老太太面前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交代了过去,老太太也无一句话可驳。
她正思量着,又听薛姨妈说道:“你提到刘姥姥,我倒想起来了一桩事。你哥哥生日时,有个姓程的管事给他送了些新鲜瓜果,说是自己庄上产的,就在京师近郊,前阵子还说起邀我们家去走走呢,我想着你哥哥不在家,就往后推了。”于是宝钗也笑着接过话头,将之前的话题给岔了开去。
过几日,宝钗去探望邢岫烟,到了二姑娘屋里,却听说邢岫烟去了栊翠庵和妙玉说话了。
妙玉本是姑苏官宦之家的小姐,父母双亡,自幼带发修行入了空门。她的才学原也无人能及,又从小养成了清高孤僻的性情,世人皆不入她眼。宝钗听邢岫烟说起过,与妙玉相识十余年,读书识字也得过妙玉教导,才有了这段缘分。
走到栊翠庵前,宝钗想起妙玉其人性情最是乖僻,若是不请自来她必然不喜,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只听闻栊翠庵内有人抚琴,于是驻足聆听。一曲终了,邢岫烟推门而出,笑道:“妙玉说有客至,我还当她胡诌,走出来一看却是你来了,可要进去一叙?”
宝钗笑着摇头:“曲意已尽,主人意兴阑珊,我也不好不请擅入。”
邢岫烟也笑道:“原来你竟深通琴意,难怪妙玉瞧你和林姑娘不同他人,还曾邀你们一同品茶。”
宝钗摇头道:“自那以后,她就知道我们是俗人两个了,自是不比你与她的缘分深厚了。”
邢岫烟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不过是贫贱之交,又与我有半师之分。自幼年别后,听闻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不想竟投到此地来。她虽是孤僻,却也重旧情,此番重逢,看待我更胜昔日。”
妙玉入府时,引荐的林之孝家的说她与师父上京来,是听说京都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而她师父在临寂前,留下遗言说她不宜回乡,在此地会有结果。如今对照邢岫烟之语,兴许只是托词或是缪传。但她无意探究他人隐秘,这些事也在心头转念即过。
回到薛府后,宝钗想起妙玉的琴音,不由动了念,吩咐人去寻一把琴来。她的琴那时遗落在大观园中,终究是没有再寻回。她年幼时深得父亲看重,琴棋书画都有人教习,直到父亲亡故后,为母分忧解愁,才把那些都丢开了,从此专心女红家务。
那把琴原是幼年之物,十余年来带在身边,不慎遗失之后,她想着自己的琴艺本是稀疏平常,既是寻不回旧物,也无意重觅新的。
若说这京城富庶之地,薛家大小姐要一把琴,任凭多稀罕的也不是难事,然而她吩咐了不可破费,薛府的下人也知道姑娘素来简朴,倒也颇有些不知道如何办这件差使了。
此事到底还是传到了尹昀跟前,他略作沉吟,就吩咐下去不必四处寻觅了,他自己告了个假出门几日,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又过了几日,宝钗正坐在家中,就见尹昀抱着一把琴进来。
宝钗接过琴,竟不识得琴身是何木质雕成,只瞧着岁月悠远,琴尾还留有一段焦痕,试之音质极美,非是凡品。
她素来心性淡泊,生平无偏爱之物,然于此琴虽不知来历,竟是一见心喜。她将琴端放于案上,调好弦,轻拨慢捻,渐成曲调,竟是昔日尹昀吹奏的那曲。
尹昀见她在试琴,原已是走开,在窗前站着,瞧着院子里的景致,听到这首曲子,忍不住回头来打量着她。
她感知到他的注目,忽而起了促狭的心思,手下的曲调反复在弹奏的总是那两句“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尹昀听她弹到第三遍时,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含笑道:“姑娘可是有话想说?”
宝钗低着头弄琴,心中想着那些话我怎么说得出来。心神恍惚,手下拨弦,偏偏还是那句“旧好隔良缘”。
她脸一红,手下的琴也停下来,眼睛瞧着他处,作漫不经心状问道:“那日话虽未说完,已知你昔日家中亦非普通,如今足见风雅,想必来往交好的也是书香世家了……”
她先前见尹昀捧琴而入时珍而重之的姿态,心中明了此琴必不是寻常得来之物,怕是他的家传之物。此琴年代悠远不可推测,只知绝非凡品,能珍藏此琴的人家,亦非俗流之辈。
果然听尹昀回道:“薛姑娘可是观此琴不凡,由是推之?先父确也是读书人,当年也不乏几个门生故旧。此琴却是先慈从母家带来,是她平生最心爱之物。”
宝钗听了此言,声音更是细不可闻,“既是家传之物,我受之不起……”
“此琴也是外祖父偶或得之,观其不凡,故而也未曾宣之于外人。薛姑娘博览群书,想必也知不世之珍,自古有缘者得之,最多不过一世缘分也就尽了,何必问身前身后、此琴原先主人是谁。”
宝钗听闻此言,默默在心中体会其意,心绪慢慢平静。然而心中始终还有一疑问,虽羞于出口,但沉吟再三,还是问道:“都说音由心生,那天听你吹奏此曲,像是在感怀身世,不知是否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
尹昀悠然问道:“薛姑娘方才抚琴之意,原是问在下的新知和旧缘吗?”再看对面的女子面色绯红,头已低得不能更低了,方才偶然起的戏谑之心也就消失无踪了,正色道:“年幼之时,家父也曾为我定过亲事,而后家中遭难父母亡故,一家人音信全无,也就做不得数了。三年前路过旧地,那位小姐另配了相宜的人家,也算和美佳话。”
宝钗怔怔地听着,半晌才低声道:“如此说来,那位姑娘却是与此琴无缘了。”
尹昀微笑道:“原本此琴也未必是传给我的。家姊精于音律,父亲曾言过,若家姊得配良婿,琴瑟相和,就将此琴做嫁妆也是一桩美事……”
宝钗是第二次听他提起姐姐,回忆起他昔日的言语,想来必是一位才貌不俗的女子,却是红颜薄命,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此琴应是令姐之物了?”
“当年姐姐许给了家父的一位得意门生,还未到出阁之日,家中初逢变故,家姊体弱一病不起,她翘首以盼的良人始终未到病榻前一探,反而传来那人迎娶新人的消息……”
宝钗怔怔地看着尹昀,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犹带着讥讽之意,“人心易变,古来皆是平常事。而后家破人亡,家姊与双慈接连过世,我被师父救下。待到出师后回到故里,却见原先家中一应之物都已充公,惟此琴却被那负心背义之人拿去……”
宝钗情不自禁地问道:“那你可有对那人……”
尹昀神色淡淡,“我只知首恶务除,除此之外,趋炎附势之徒还不值得我动手。只是此琴却是母亲与姐姐珍爱之物,我自是要取回的,然也曾留函告之,若那人此后夜夜惊醒辗转难眠,倒也还是个尚余良知之辈。”
宝钗思量着他的话,想象那负心人惊见信函时的样子,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他说得如此这般轻巧,却也已是对那人有所惩戒。
她不再多言,低头抚琴,心中却仍在回想着方才的对答。想到某处时,更是脸颊发烫,深知自己在他面前未免言语太过出格;但他始终坦荡自然,没有其他男子的轻浮之态,素日里对她敬重而无逾礼之处。想到这些心中慢慢平静了下来。
琴音渐渐平和,却忽而被嘈杂的脚步声所扰。有丫鬟进来通报:“荣府里二太太跟前的周瑞家的过来了,瞧着面上有些焦急之色,说是有事要找我们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