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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问名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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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主理家业后,用了月余时间,渐渐地明白了商铺运作的大略情况。她天生聪颖,亦是胸中有丘壑之人,自不会想要凡事亲力亲为,不过是留心各家铺子可周转顺畅,比之往年增减如何。至于各处铺子的日常状况,都有各家管事的向尹昀回禀。
于是尹昀在府中时,宝钗时常与他一起议事,两人或对弈,或饮茗,谈论时亦是愈来愈默契。
又过了数月,薛蝌先回到了京中。他此次到外省见到了梅翰林一家,宝琴和梅翰林之子早年有婚约,不巧他们兄妹入京后才知道梅家外放做官去了。此次梅家人见到了薛蝌,遂说定了待明年返京之时就操办婚事。
薛蝌与薛姨妈商量着,宝琴眼下因为老太太喜欢,留在贾府养着,但姑娘他日总不能从贾家出嫁,即是采纳下定也多有不便。薛家在京中也薄有家产,还是趁早将妹妹接出来为好。
于是薛姨妈就带着宝钗去了荣府,在老太太面前露了些意思。贾母是通情达理之人,哪有阻拦的道理。只是对着薛姨妈叹道,去年冬天看见宝琴在雪地上折梅,竟是比画上走下来的人还要好看,语气之中分外不舍。
薛姨妈还没说什么,凤姐就在旁笑道:“老太太不是早让太太认了干女儿吗?依我看是老太太福气太好,不但亲孙女儿、外孙女儿个个都是出挑的,就是认个干孙女儿也是神仙一样的模样……”
她这一说,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老太太见提起了黛玉等人,就笑着道:“我家的丫头们就不提了,林丫头倒是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弱了。要说还是姨太太有福气,宝琴这孩子不用说自是好的;而要论平和稳重,这些女孩子却都不及她姐姐了。”
薛姨妈听了连忙称谦,王夫人也笑着夸了宝丫头几句,一旁的宝玉略感意外地向宝钗看去,宝钗却只当没看见,转头跟探春说话去了。
论起贾府的姑娘,探春是最聪慧的一个,以往有次老太太动了怒,太太以下无人敢吭声,还是探春巧妙地给圆了场子;然而今日这样的场合,她却始终面上淡淡的。宝钗知道还是王夫人那次抄检园子的事,寒了探春的心,但她于贾家而言也只是个外人,王夫人又是她姨妈,故而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宝钗才和探春说了几句话,就听贾母笑道:“姨太太和宝丫头难得来一趟,就多住上几日吧。明儿云丫头也要来的,她的好事定下了,以后姐妹们也难得见面了。”
薛姨妈连忙道喜,又问定的是哪家的,边上姑娘们也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探春眼中也有了些笑影,悄悄地对宝钗说:
“湘云姐姐许给的卫家公子,也曾听二哥哥说起过,道是人品才学都是好的,两人想来是般配得很。”
宝钗笑着羞她:“好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整天想着什么般配不般配的话,可是也想婆家了?”
探春虽精明能干,平日里也是个脸皮薄的姑娘家,听了这话哪肯放过她,两人笑着打闹成一团,迎春和惜春也在旁瞧着有趣,姐妹们多日不曾聚在一处,这会子像是又回到昔日同在园子里玩耍的情景了。
薛姨妈与宝钗不好推却老太太盛情,还是在蘅芜苑住下了。园子里仍有宝玉和几位姑娘们住着,每处屋子都有人打扫,虽闲置了许多日子,倒还能住人。过了一宿,宝钗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果然看见史湘云在那了。
贾母素来疼湘云,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吩咐人给云丫头准备屋子,凤姐笑道:“她往日来都是和宝姑娘住的,这次也由得她们在一起说说话吧。”贾母听了,也就点头让她们去了。
两人一进园子,湘云就气鼓鼓地站定了,忿忿地指着宝钗道:“宝姐姐心最狠了,一句话不说就家去了,什么姐妹之情都没有放在心上,我还是去潇湘馆住好了。”
宝钗见她这是算旧账来了,也笑着故意逗她,“我也刚好要去找颦丫头,这就送你过去倒是顺路。”
湘云一听就不依了,还是自己黏了过来,撒娇抱怨了几句也就完了,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起别后的事。
宝钗要去探黛玉倒不是假的,只是到了潇湘馆听丫头说黛玉刚吃了药又睡下了,两人也就没有进去打扰。
她们久不居此处,故地重游也颇有感慨。湘云忽然看到前面的芦雪庵,指着对宝钗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联诗的情景,还有在雪地上炙烤的鹿肉,真是再没尝试过那般痛快的滋味了。”
宝钗笑道:“我们云姑娘是最豪迈不拘小节,我可还记得有人醉卧在芍药丛中的往事呢,颦儿当年改的那句诗‘只恐石凉花睡去’最贴切不过了。”
湘云推着她笑道:“你们也只好促狭我来寻开心了。”
说了一会儿旧时的趣事,还是说回了湘云的喜事上。湘云的婚约本是她父亲在时定下的,十几年过去,她叔叔都不记得此事了,卫家却郑重其事地来提亲了。
宝钗见湘云那样爽快的性子,此时却也有些忐忑不安的。她知道湘云在叔叔家过得艰难,若是到了婆家有什么不如意的,也没有娘家可以依靠,难免心中有些彷徨。她柔声劝道:
“他们那样的人家,既然重诺守信,必不会亏待别人家的女孩儿的,你放宽心就是了。”
湘云从来霁月光风,不曾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但被提起亲事婆家,还是有些羞怯,她岔开了话题道:“老太太她们整日里都夸宝姐姐好,说是将来必是有造化的呢。”
宝钗淡淡一笑,也不接话。
湘云却好奇起来,笑着说:“要说我们家这些女孩,总都不及你和林姐姐,林姐姐的心思我大概还是懂的,却不知道宝姐姐要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配得上呢?”
宝钗缓缓道:“纵是眼前富贵显赫,谁又知道到头来又是什么结果呢。是什么样的人家又有何分别,不过是侍奉父母,有一人相守,平静到老。”
湘云听了怔怔地出神,竟也半晌无话。
接回宝琴后,薛姨妈想着京中虽还有几处屋子,但若要拨给薛蝌兄妹住,还需好好修葺一番,就留她和宝钗一处作伴了。
宝琴聪颖活泼,幼年时跟着父亲走过不少地方,每日里与宝钗谈论各地风土人情。宝钗虽是博览群书,但书中所载与亲眼所见毕竟不同,听妹妹这样娓娓道来倒也得趣。
忽然一日在家无事,想起前日宝琴说起的景物,偶尔动了心思,吩咐人把画具找了出来,就在书房中作起画来。
要论作画,她是不及惜春的,但幼年也曾学过,大概的笔法布局都心中有数。初时还略显生涩,但毕竟昔日的根基尚在,渐渐地也就圆熟起来。
尹昀进来时,看着晾着的画卷也是一愣,目光转到伏案挥毫的她身上,问道:“姑娘到过扬州吗?”
宝钗抬头见是他,一笑摇头道:“并未去过,只是书上画中曾见过,现今又听宝琴谈及。我想来画画如写诗,若定要亲眼见到,反而被拘束了。这画不过是依着妹妹所述,我心中所想而成,不值一哂。”
尹昀微笑着道姑娘过谦了,上前略略指出几处用笔不当之处。宝钗听了自是叹服,亦是惊奇不已,“不想你却是大行家,可怎么从未见过你的画作?”
尹昀笑而不语,宝钗不愿轻易放过他,笑道:
“难不成你倒是个六艺皆通的,想来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了,莫不是家学渊源?”
她原是难得起了促狭心思,想要考较眼前之人,又借此点明他当初言明家中经商的托词。然转念想起前次尹昀在她跟前透的话,只怕对他而言是惨烈往事,故而她收住了话,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却听他悠悠道:“我原姓商,确实是商家之子。”
宝钗一听这话就愣了,回过神来又觉好笑,想了想问道:“那名也不是真的了?”
尹昀以指代笔,在案上划了一个筠字。
他的字是一贯的笔力清逸,宝钗不知不觉赞了一声“果然君子如竹”,话一出口,她就自己吓了一跳,暗想我是疯魔了不成,说的是什么话,于是再不多说一个字就走进内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