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金陵来》林落风痕

11、典当行

　　宝钗自园中回去后，细细与母亲剖析了一番。薛姨妈性子软，没有大主见，思及女儿先前那场大病犹是忧心，更兼听了她这番话，终是想明白了久居亲戚家中不是长久之道，就此也从荣国府中移了出来。原本薛蝌兄妹来后，就吩咐过人打扫京中的几处屋子，此时正好可以搬过去住下。

　　贾母听闻此事后，有意无意地在人前问起，可是有什么不周全之处得罪了亲戚，王夫人也只是笑着带过不提。老太太心中虽是不快，但也知道这个儿媳妇从嫁过来就是个木讷的，只怕也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话来。

　　于是等到薛姨妈过府问候时，老太太也把这意思在她面前露了，薛姨妈忙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一家亲戚哪有这般计较的，我这趟过来，可不就是要烦请老太太帮忙说合一门亲事呢。”

　　到了贾母这年纪，最是喜欢听人说亲事的，顿时来了精神笑道：“前儿我要问你讨一个人，你不肯，这会子倒是看上我们家的什么人了？”

　　薛姨妈笑着说是为薛蝌做主，想求娶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为妻。邢夫人的兄嫂虽然家贫，但是养的这个女儿温柔娴静，薛姨妈一见了就很喜欢，想着若是说给自家儿子，怕不糟蹋了人家姑娘，倒是薛蝌的人品堪与之相配。

　　贾母原是见过薛蝌的，对他印象也好，又是极喜爱他的妹妹宝琴，养在身边不舍得放她走，听了这事哪有不允的。老太太做了主，邢夫人自是没有二话，邢家兄嫂也不反对，这亲事就定了下来。

　　薛蝌进京原是为送妹妹与梅翰林之子完婚，不想梅家却到外省做官去了。他们父母已经辞世，宝琴只有他这个长兄，故而他事事以妹妹为先，眼见宝琴在亲戚家安顿下来，且被妥善照顾着，他就千里迢迢去外地寻梅家商谈婚约之事了。

　　宝钗回家中后，过了不多日，薛蟠又跟母亲说起要出京做买卖。薛姨妈也未拦着他，不过仔细嘱咐了随行的老管事好生照料着大爷，然后又把尹昀留了下来。

　　薛蟠虽有些不情愿，但薛姨妈却打定了主意，其中自有她的一番思量。不说薛蟠出门一趟，一年半载不见返京来，即便他天天坐在家里的日子，也不见得对家业有多少上心。眼见他又要抛下京中事宜，家中总要有个主事之人。

　　于是薛姨妈把宝钗和尹昀叫到了跟前，细说了一番，要两人在这段时日里担起事来。若说起尹昀的为人处世，薛姨妈是一百个放心满意，但这孩子总当自己是客，不愿在薛家越矩擅权，故而她让宝钗担了主事的名分，只说姑娘家不可抛头露面，望尹昀在外边一力担当下来。

　　从此宝钗每日里坐在家中，尹昀会让各家管事的月底将账本呈给姑娘，若遇到大事需要决断，他会逐条写清原委并附上可行的法子，派上两位在薛家就事多年的老管事送来，却是为了宝钗有些细节不明时，可以向他们询问清楚。

　　如此日子倒也平静，各处商铺也未见出什么乱子。只是在家久了，偶尔想起已是多日不曾见过贾家的姐妹们。如今住得远了，要想再每日里一处也不能够了。

　　这日却得了个空闲。原是邢岫烟过门前身份有些不便，凤姐安排她在二姑娘屋里住下了。这天薛姨妈嘱咐宝钗去探下邢姑娘，于是她一早就带了个婆子往园子里去了。

　　宝钗进了园子，先往黛玉处坐了一会儿，仔细问了几句近日身体可好。昔日她送来燕窝之事被宝玉得知后，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老太太吩咐下来，每日往林姑娘这送燕窝来。宝钗也知但凡黛玉之事，宝玉都不愿假手他人，她也就不再过问此事。只是有些日子不见，黛玉愈发清瘦了。黛玉精神倒好，说起前日与云丫头联诗，云丫头还埋怨宝姐姐狠心扔下她们，宝钗少不得笑着告罪，又嘱咐了她几句宽心静养，这才辞了她出来。

　　宝钗又到了探春她们那儿，叙了些别后情谊。惜春倒是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只是探丫头仍有些恹恹的。最后才往迎春屋里去，巧了，还未走到紫菱洲，就看见邢岫烟迎面过来。

　　两人叙过礼，宝钗见入秋已久了，邢岫烟身上衣裳单薄，就细细地问了几句，才知她前儿为一些花费之事，吩咐人将棉衣去典当了些铜钱来用。

　　按理邢岫烟在贾家，是与其他姑娘一样的分例银，本不应该拮据。但二姑娘性子柔弱，屋里的奶娘丫鬟仆大欺主的，多有将姑娘的分例银子挪作他用的。迎春慢说拘束不力，就是前次自己的首饰被奶娘偷了，也不愿多事去问上一句的，自是更不可能为邢岫烟出头了。

　　邢岫烟与邢夫人尚不算亲近，有难处时在园中也无人帮衬；她出身寒门却知书达理，生就了一副与世无争超然物外的性子，故而不愿多生事端，只是凡事忍耐，尽己所能周旋。

　　宝钗当日在园中时，暗中对她时有照应，两人既已相熟，又有姻亲之分，邢岫烟凡事也不相瞒。况且婚姻虽是父母之命，但当日她父母问她意愿之时，邢岫烟心知自己点头，也是多为深敬宝钗为人，嫁入薛家后可以相互扶持、和睦相处；其次才是薛蝌公子人品端正，可以托付终身。

　　宝钗问起是哪家典当行，得知是“恒舒典”时抿嘴一笑，原来那正是薛家的当铺，于是问邢岫烟取了当票给她，回头先把衣服从铺子里取出来。

　　辞了邢岫烟回到家中，宝钗在花厅中坐着，瞧着手上拿着的当票却颇有几分新奇。这段时日来，她虽对当铺的生意略有所知，但这当票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尹昀走进来时，正瞧见她翻来覆去地看手中的当票。

　　他含笑问道：“薛姑娘，有何事吩咐？”

　　宝钗见了，连忙站起身来。她看到尹昀，才省悟到只为这点事找他来太过小题大做了，无论打发哪个机灵点的小厮跑趟也能把事给办妥了。但不知为什么，若是与她自己相关之事，总像是有种没由来的信赖，让她第一个就想起他来。

　　看他神色从容，并未匆忙之态，她还是慢慢地把这桩事对他说了。

　　尹昀听完也无半分不耐，颔首道：“姑娘放心，此事我会办妥。”这事并无难办之处，想来姑娘顾虑的，不过是经手办事的人若挑选不慎，多嘴说出衣服的主人来，让薛家的伙计们私底下议论未过门的少奶奶生活如此拮据。他既已知道了，不如亲自去走一趟，让她安心。

　　宝钗笑着点点头，又举起那张当票说，“每日在家里坐井观天，却连自家铺子里的东西都瞧着稀罕，看了半天也未见明白。”

　　尹昀莞尔，上前大致地指点了几句。宝钗立时就明白了，却忽然触动了另一番心思，只是不好说出口。

　　尹昀见她低头拨弄着衣带，偶或瞧一眼放在桌上的当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略加推敲，微微一笑道：“姑娘若有兴致，可要去铺子里瞧瞧？”

　　宝钗抬头看他，这一言说中了她心中所想之事，但她仍在踌躇。

　　尹昀微笑道：“不如我陪着姑娘走一趟，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干净了，必不让冲撞了姑娘。”

　　鼓楼西大街上钱庄商铺林立，若说起这一带的典当行，“恒舒典”也算是叫得出名号的老铺子了。这天才过了晌午，铺子就虚掩了门，看着像是不做生意了。

　　然而有一些客人，哪怕是拴上了门上了锁，他想进时也没人能拦得住。

　　只听“砰”的一声，门板被踢得大开，只见四个护院拥着一位公子爷走了进来。在柜台后头忙碌的朝奉探出头看去，却被遮板挡住了，也看不清来的是何人。

　　若说人到窘迫之时，来到这典库总有些底气不足，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见；若是大主顾想来看看过了当期的珍品的，自有伙计招呼着一路领到库房。而如此阵仗上门的，怕是来者不善。

　　正在琢磨着，就听见一声通传，“薛家管事的呢，我们小侯爷有话问他。”

　　赵朝奉心中一咯噔，忙从柜台后面绕了出去，迎上前一看，一位二十出头、风流倜傥的青年公子，手执一把折扇，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赵朝奉一见那人，笑容满面地上前道：“小侯爷今日怎有空过来？”连忙奉茶看座。

　　这位方小侯爷，他父亲是当朝赫赫有名的武安侯，他自个也是生下来就有了爵位。要说这京城里满地都是皇亲贵胄，多大来历的都不稀罕，名号太多别人还嫌记不住，但谁都知道，这方小侯爷是京城一霸。

　　且不说仗着家里的威势，单说这一眼看去，一条街上一半都是他的铺子，所以他就是横着走也没人敢哼一声。

　　方小侯爷也不跟他客套，直截了当地把来意说明了。

　　原来侯府上有个小厮手脚不干净，顺手摸了小侯爷的一块玉佩，事发后被拿住抵赖不过，供认出三天前拿到恒舒典里当了几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