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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闻箫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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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昏迷中高热不退,只把薛姨妈哭断了肠子,也不见她清醒。她哥哥自是急得到处延医,贾府众人也都前来探望。一连数日不见好转,老年人念了声佛,道怕是这大姑娘命里的劫了。府里还有些人在背地里嘀咕说,那日老太太游园来宝姑娘屋里时,就说过“年轻姑娘家,房中这么素净,却是忌讳”,眼下却不是应了。
宝钗神思昏昏之间,只觉在那三生石畔、奈何桥头游荡,往人之人皆不辨面目,亦不知要往何处。却一日忽闻的一缕箫音,清越宁正,却又低回缠绵,她不觉循音而行,渐渐直觉前面亮光大盛,再睁眼时却在自己榻上,犹自茫然间喃喃:“箫声,是谁?”
趴在床头的莺儿见小姐竟醒了,喜出望外,忙喊人进来,却也不曾听得她的那一声低语。薛姨妈进来,拉着女儿的手只顾落泪,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又说请脉,又说熬药。
薛蟠喜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凑到妹妹跟前连声道:“这次可吓死人了。幸亏尹昀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活神仙来,不然就被那些个庸医给误了。”
薛姨妈欢喜之下,却嫌薛蟠没个规矩,冲撞了妹妹,撵了他出去。众人前来探视,见她乏力神疲,不好过多打扰,一会儿都散了干净,留她静养。宝钗服了药,又倦倦地昏睡。后半夜醒来,这时神识已清醒,却不想惊动屋里的人,只是静静躺着。
看到窗棂上树影摇曳,偶或记起上京路上之事。那日夜里闻得龙吟之声,疑似观人剑舞,然事后并无听闻他人得见,她自是不会与人说起。
又想在荣府这几年,本是富贵之地,当是祥瑞绵延,然所见所闻竟是脱不开刀剑死生之事,想来当日就是个征兆,也不知自己的结果又是怎般。
宝钗留在蘅芜苑中养病,薛姨妈到底上了年纪,忧心了这许多日子也有些吃不消,还是回家去歇养了。宝钗静养中几日不曾家去,竟是分外想念。
这日清晨,她正在看书,莺儿那小丫头从外面进来,却像是和谁闹气一样,怏怏不乐地坐在一旁也不说话。
宝钗瞧见了,就放下书卷问她何事着恼。
原来莺儿见小姐病体初愈,有心摘些柳条鲜花做个花篮来讨她欢心,却被管着那一带花草的婆子扰了,她满脸不忿地说:
“各房都有分例,每天都有婆子掐了新鲜的花枝送给姑娘丫头们,有头上戴的,有瓶里插的。姑娘好意,说了平日不用,只待要时去取,却从未掐过他们一枝半朵的,今儿倒好,我折些柳条也成罪过了,也不惦记着若不是姑娘,她们能有这差使么?”
宝钗微微一笑:“原是这事,当初本是三姑娘的主意,我也不是他们府上的人,自不用他们念我的好。你这丫头怎么也心小了起来,你也知道我平日不爱花儿朵儿的,快别恼了。”
她静养以来,不大管外面的事了。又过了一阵子,有一天深夜观书,忽听得外面园子里人声嘈杂,闹腾了半夜。
第二天醒来,才知王夫人令人连夜抄检了大观园,领头的是王善保家的与凤姐二人,他们知道宝钗是客,未曾进来打扰。宝玉并各位姑娘们的屋子无一遗漏,连夜拘了几个人待太太发落。唯独到了三姑娘房里,被探春领着丫鬟们秉烛相迎,申斥了一番,连王善保家的也被她的气势镇住,草草收场地走了。
宝钗听了自是诧异,再想不到这般名门望族,家里行事竟也顾不得体面了。又听说了三姑娘那一番激烈言辞,她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自去李纨处说道:“母亲身子不太好,我想回家住几日,也好照料。” 话虽如此说,心中却是打定了不再回园子的主意。
尹昀这天从外面回来,才踏进厅中,却见宝钗正坐着等他。
两人喝了半日茶,宝钗却只低头无语,半晌才起了个话头:“前儿迎丫头跟前的司棋被撵了出去,不几日听说在家死了。”
尹昀知她从不会议论别人家事,也就听着她往下说。
宝钗又道:“我听说司棋和她表兄私下订了情,此次他表兄回来,原是发迹了回来想风光迎娶的,偏偏起了个糊涂心思,扮了穷酸来试探她心志可坚。谁想司棋的母亲是个势利的,坚决不肯允婚,司棋烈性一头撞死了,她那表兄方才痛哭一场,也跟着去了。”
尹昀见她仍未露话意,也就应道:“这倒是阴错阳差,叫人扼腕。”
宝钗却道:“到底不过是仿效古人,如庄周试妻,秋胡戏妻之举,相对既无半点坦诚,婚娶却不知其品行,到底都是没意思的。”
尹昀听到此时,方才微微一笑,“薛姑娘所见,果然不同一般人。”
宝钗却又停住了话头,她自是一番柔肠百结,又自忖铺陈了半日,难不成半途而废。终是低声道:“那么,你可有半句实话在我跟前?”
尹昀神色未曾稍变,凝目于她半晌,忽而一笑:“家道中落不假,父母却是为人所害,我孤身浪迹漂泊,得遇恩师授艺,多年来除了家仇,再无他事挂怀于心。”
薛宝钗既听到家仇,已是心惊,极力令话音不颤,直视他追问:“你与我哥哥相识,可是刻意为之?”
尹昀笑道:“相逢自是偶遇,其后却是听令兄谈及进京,又与贾府有亲,才便宜行事。”
薛宝钗早料到他仇家必不是在薛家,然贾府之内多有她的亲戚,多是扯不断的干系,心中煎熬,却难以再发一言。
尹昀看着她神态,早已明白,却微笑道:“薛姑娘不必忧心,我的仇家么……已是无须再亲自动手了。”
宝钗闻得此言,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此外诸事都不在挂怀。心绪稍有平复,却又好奇道:“这几年里府中辞世的吗,却不知是哪一位?”
尹昀笑道:“姑娘何必多虑,生老病死盛衰荣辱,都是自古难逃的定数。”
宝钗知他不愿多言,今日心中大事已定,也无意再三追问。回屋之前,她低头道:“多谢你那时的箫音。”
尹昀微微一顿,却见她步履轻快,已然走了出去。
却说荣府中那夜查抄,撵了几个丫头出去。不过几日,王夫人又亲自到宝玉院里,到底把晴雯等“狐媚”之人打发了干净,这才心里舒心。却听说宝钗家去了,想着是为避嫌之故,特意唤了她前来,剖析原委,让她照旧住进来。
宝钗心意坚定,反而说服了王夫人,就此彻底搬了出来。原先的一应用物,自有婆子收拾妥当,搬到家里去。
怡红院中,宝玉知晴雯已去,看着她昔日所做的旧衣,黯然神伤,于是暗地里喊来两个小丫头,问起晴雯过世的情形,再三追问她去时可唤了谁的名字。
一个丫头回道晴雯姐姐喊了半宿的娘;另一个伶俐些的,见宝玉听了这话有些不快,揣摩着他的心思,诌了一谎,说道是晴雯临去时挂念二爷,特意托她转告,她此去是去天上做了芙蓉花神。
这番言语正对了宝玉脾性,竟是不以为悲,反以为喜。又见池中芙蓉正开,才思偶动,就寻了一个略僻静的所在,设了几样祭品,做了一篇祭文,名曰《芙蓉女儿诔》,吟咏之时,不想却被黛玉听到了。
林黛玉称赞他这篇诔文新奇,又讨原稿来,议论了几句诗文。宝玉见了她笑容满面,言语也轻浮起来,触动了黛玉的心病也浑然不觉,两人说了一会儿,也就各自去了。
近旁古木之上,却闲卧着一人,待花前一干人等都走了,忽而一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果然是长篇挥洒之下,还余几分泣血真意?薛姑娘所言不差。”
说完,他抬手,吹奏一曲箫音,呜咽低回,闻之颇有缠绵悱恻之意。
这天宝钗跟前的丫鬟清点园中搬出之物,见其中少了姑娘的一把琴,也不知遗落在哪里。宝钗既已出了园子,却不方便再多生事端往荣府中去问。于是尹昀说不如他走一趟,要避开闲杂人等却也不难。
宝钗坐在家中,思及近日多事,到底放心不下,也往园中寻来。正走到那儿,远远地见宝玉和黛玉携手去了,她正沉吟,忽听得一箫声入耳,却有几分熟稔。
循声而来,见尹昀坐在树上,吹着箫出神,神情专注凝重,不似平常。
她仰头问道:“你在那儿做什么?”
尹昀见是她,一笑收起了箫,就这般从树上飘然而下。
他翩然落地,却见宝钗掩不住惊奇地左右打量他,笑着说:“你把胁下的翅膀藏哪儿去了?”
尹昀微笑道:“若是借力腾跃,自是不难,若要如鸟儿般在空中翱翔,却是不能的。”
宝钗抿嘴一笑,也不在意,又问道:“你方才吹奏的是什么曲子,我竟从未听过。”
尹昀悠悠道:“这是一首古曲,当中的意思,是说一个美丽的姑娘死了,她的情郎前来吊唁,恸哭悲戚不已,及到出门时,却见一女子路过,莞尔一笑,他顿时看痴了,追逐着那女子在大好春光中嬉闹……”
宝钗一怔,转念已想起方才所见场景,已知他所指,却一言带过:“你道是自己杜撰的,我还信些。”
尹昀却不答话,宝钗仔细瞧去,见他神情与平日不同,垂眸之时,还掩去了眼中一抹冷厉之色,不禁关心道:“你……怎么了?”
“想起了家姊。”
“你姐姐……”问话在心头上打了个转,已想起他言说过的家事,倏地住口了。
两人默默立了许久,尹昀又拿起箫吹奏起来,音律中大有凄清之意,这一曲宝钗却是解得的。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