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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潇湘夜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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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祭潇湘,必在深晚,就如宝玉选在黄昏祭晴雯。如此多年来,对于这个极为我所喜的人竟无丝毫笔触,甚至动笔的念头也不曾有,只是任凭她的影象在我眼中模糊又清晰,沉淀下去,又升浮上来,微笑,叹息均是静悄悄的。
茫茫大士曾言:绛珠仍是下凡还泪而来,则必泪尽而逝。《红楼曲》曾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黛玉确乎不时以泪洗面的,却不知百年来早有无数人以十倍的泪水去偿她了,她泪尽早逝,却留下一段往事,任凭别人去断肠。便是长叹一声,用言辞叙得尽么?
幼时贾母膝下的娇客,日后寄人篱下的孤女。自尊而又敏感,多才而又善感,初入贾府时便想“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去”,如此一个小心翼翼自卫的人,竟是豁出命来求取一段爱情,你看她喜怒哀乐均是因宝玉而生,到了日后竟是不可自拔,也难怪贾母侧击她不可“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就“人不人鬼不鬼,不像个闺秀”了。
以前提起黛玉,父亲便言“小气”,我也真以为她“小气”了,这并不是我父亲一家之言,百年来人们确是这么认为的。如今看来,这竟不是天大的冤枉吗?我只举一点,黛玉高才,是以“咏絮”,既以诗才著称,这是无人不晓。但大观园开诗社,她却时时被李纨压为第二,连怡红都替她不平,她可曾有丝毫不愉之色?贾母疼宝琴,宝玉暗捏一把汗,唯恐黛玉不服,但黛玉却赶着宝琴呼妹,“并不提名道姓”,宝玉诧异,笑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黛玉一无所有,只是一腔多愁善感的情致尽数交予了爱情,以报“知已”。她小心翼翼,寸步不让,甚至猜忌多疑的不正是爱情吗?她变着法儿试探,那忧虑的眼神看着宝玉的矛盾与犹豫,看着他有时“见了姐姐,便忘了妹妹”,她一次又一次的爆发,那泪水,倒像是提前为自已作祭了。宝黛互为知已,所以宝玉突兀兀一个“你放心”,并说“你就是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的病”,黛玉就觉比“心中掏出的还恳切”感念一出又是泪如珠淌。及至宝玉受责,遣晴雯送帕,黛玉支撑不住,“题帕三绝”,那就是“墨迹血泪相和流”;最后紫鹃试玉,宝玉言“活着,我们一起活着;不活着,我们一同化灰,化烟,”,又引得黛玉“泣了半夜”,日后黛玉流泪依旧,却再与“小气”无关了。自伤身世有之,暗虑前路有之,她在为自已担忧,而后证明这份担忧并非无中生有。
宝玉祭晴雯,那祭文竟由黛玉来润色,当此时,我们可曾看到黛玉有丝毫妒态吗?她那边又笑又叹,分明是赞赏之意,就如夜送锦帕的一定是晴雯,她心中所想就是我能窥探一二,也难以下笔。就她对晴雯的态度而言,旧时她疑心宝钗“心有藏奸”未必是错吧。
黛玉幼年丧母,再不多久又再丧父,寄居贾府,即使有贾母之宠,就如越剧中所唱:总不是可恃宠撒娇像自已的娘。这就可以解释她为何与宝钗冰释。旧时说起父母早丧,总是说“幼年失教”,没有父母的教诲。所以宝钗一份冰糖燕窝,一番“你跪下”,“你只实说了罢”的痛斥,确是黛玉心中所需的温言与训导。宝钗在此用心如何暂不多管,而黛玉竟是抛开了一切防范与自卫去拥抱那一份连我们都看不清的温暖,在我看来,竟是孤注一掷了。
这份“孤注一掷”总是令我心酸。按高鹗所续,黛玉逝前焚毁诗稿,绞碎锦帕,直呼宝玉之名,这固然不错。但此章“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撒相思地”,宝玉大痛一番之后又见宝钗是第一等人物,将爱慕黛玉之心移了去。高氏将宝玉成亲与黛玉离世放到同一时辰,定是为了将悲剧激化推动,下一章却又暗了下去,写宝玉夫妇恩爱了起来,可怜黛玉为情而亡,竟像是白死了。
如此多年来,我竟是强迫自已相信,确有个太虚幻境,确有个潇湘妃子。宝玉出家,亦是寻她而去。至于可否寻到,或日后怎样,我却是再不愿多想了。
我希望有一个空白,归于没有情节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