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詩鈐

23、第一章 红叶

　　开春后，李忆被钦点到宫中陪皇子吕然读书。吕然七岁，李忆十二。两个人一起玩了一整个夏天。秋天时，如同宫女写诗的红叶一般流出宫去。
　　政变亡国。
　　山上的枫树满满皆是红叶，红得像血，淋淋挂在面前。血洗过的宫殿，弥散腥气。
　　两个孩子一路从寝殿往外逃，往后山上躲，藏进堆起来待烧的红叶之中，互相捂住对方的嘴，不敢有动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有，也只剩下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鬼吕然，还有三代忠臣一串封号的后人李忆。
　　对于两人，国破家亡后的事，第一要紧是保命。保不住命，皆是空谈。
　　吕然傻看着李忆，李忆老练地想了一圈儿，决定带着他往山里跑，人越少的地方越好。天下太平时，尚且派系林立，何况一朝大乱。一路上半讨半偷对付着活了下来。两人哪有一点公子王孙的气息。实际也不是了。
　　他们往山里走。躲开人群愈远愈好。
　　吕然和李忆都睡不好，一闭眼，满眼红，都是认识的人，一一刀落头滚，每每剑刺血喷，就这样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红色的，到处都是。吕然落下个毛病，一见到红色的东西就抽搐，浑身上下就像筛豆子，停不下来。他们专挑没路的地方走，见到林子就钻，顺着水路，却不敢靠水太近。看到果子就吃，饿极了，有树叶，再苦也咽，一直是李忆先尝，没事才轮到吕然。
　　终于到了个地界，口音开始有些陌生了。一个山间村庄，寥寥几户人家。
　　他俩跟着一只白蝴蝶到了这里。
　　有个人在村里叫嚣收粮，完全是豺狼虎豹的样子，村民老老实实，怕却不敢反抗，乖乖往那人的布袋里放米面粮食——吃的！俩个孩子饿惨了，有三四天了，都只是喝水。他们看到吃的，便远远盯着，再也不肯移开目光。
　　转了一圈，那人扛着布袋就往山上去。
　　离开村子有一段距离，那人回头，向他们藏身的方向说：“别躲了，出来吧。”
　　李忆把吕然掩在身后，挺直了站出来。
　　“你是坏人！”吕然冒出一句。
　　“坏人？哈哈哈哈……小孩儿，你是贵人。”
　　李忆不言语，只是把吕然藏了再藏。
　　“有缘的话，我带你们一段时间。还是有些东西可以教的。”
　　吕然看着李忆，李忆听到他肚子在叫。点点头。跟着那人继续走。
　　到了一处茅棚。
　　那人放下袋子，说：“我本姓颜名柳。现在，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颜先生住山？”
　　“如你们所见。”
　　“颜先生，向您讨口饭，我弟弟饿了。”李忆开口。
　　“想吃饭？要干活。不做不食。懂吗？”那人说，“劈柴生火担水之类会吗？”
　　李忆一路现学，当下现卖，一个劲点头：“我弟还小。活儿我干。”
　　“小有小的活儿。你老这么替他挡着，他永远只能小而难活。”
　　颜柳没有给他们吃刚背上来的东西，而是从门口的菜地里现摘了些，他俩帮着生火架锅烧水，一把菜，加了点盐，三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吕然吃完就开始东倒西歪起来，犯困。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一夜之间见到认识的人尽亡，又要为了保命翻山越岭星夜兼程，一路惊吓连连，此刻见了面前这人，有堆火，有片瓦遮头，知道明天还会有吃的，吕然一下子放松了，昏昏沉沉。
　　李忆也很困，只是不敢大意，收了碗筷洗涮好。让吕然靠着自己，拼命睁眼强撑。
　　一旁的颜柳说：“要是困了进屋睡。只有一张床，我不用。”
　　李忆想拿出意志力拒绝，可惜有心无力，没有什么比吃顿热饭睡个好觉来得更好的了。先睡，睡醒了再说。他自己走进屋，吕然是颜柳抱进去的。两个孩子并头睡了那夜以来第一个安稳觉。一夜无梦，沉入黄嬭黑甜之乡。此前只有一个梦，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高度统一的那个满眼是血的噩梦。
　　颜柳看着，笑了笑。转身出外，在门口的一块大岩石上打坐。
　　天上的月亮微微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