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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在南石镇安顿下来,是绿袖的主意,玉山脚下,白云缭绕,颇有几分仙境的意味。但确实是凡境,又有厚重的烟火气,是我喜欢的烟火气。

      这年冬,大雪覆盖这座边陲小镇,偕绿袖在玉山腰往下望去,白茫茫一片的南石镇,就像一块小小的乳白色玉石,丢在山坳间。

      绿袖问我,心愿是否已了。

      我点点头。

      从天界叛逃之后我从未得到过如此的宁静,由是没有看出自我下界就伴在身边的小妖,脸上有异样的神情。

      【壹】

      大雪过后,灿烂的阳光镀上朱门,急促的敲门声后,慢悠悠穿戴完毕的我,开门刹那,却被门后的一张脸惊得半晌回不过神。

      绿玉束着如墨的长发,眉棱方正,眼睫静静投下扇形的阴影,点漆似的眼看过来。我回神,却也是失神,倚着门冲他笑笑,“这位公子从未见过,不是南石镇上人吧?兰芝阁有规矩,每月二十方才开门,公子来得太早,不知是有何事?”

      “在下苏合,城东苏家三子,有事相求姑娘。”

      “叫姑娘太生分,我叫秦芜,屋外冷,进屋再叙可好?”

      彬彬有礼的苏合,安静得像日暮时候站在镇口的那棵老树,这时候苏合背后的大马打个响鼻,不安地刨地。

      雪路上一个大和尚摸着头上的戒疤大步而来,声如洪钟地道,“贫僧与苏公子是一道的,姑娘也请贫僧进屋可好?不知姑娘怎么想起要买下这座老宅,路上我可听说,这宅子百年来无人居住洒扫,可是一夜之间,就成了而今整齐豪华的兰芝阁,姑娘可真是好本事。”和尚的赞叹意有所指。

      待走近那张脸才分明起来,刻板严肃的脸上,一道疤痕从左眉拉至右边嘴角,将原本并不难看的一张脸分成两半,而神色里却自有一股常人难及的自信。

      我没有接话,侧身让他二人进门,释道走到我跟前停下脚步,片刻里我心不动,自然眼不动。

      释道说,“姑娘面善,一定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面善么?我摸摸自己的脸,这是一张让南石镇的男男女女都惊为天人的脸,更为诡异的是,这双眼金灿灿与凡人有异。

      “大师说笑,好人脸上未必写着个好字,不过——”我顿了顿,直直看过去,看得那方正古板的和尚也忍不住避开目光,“我是否曾在哪里,见过释道师父?”

      释道合掌念一句“阿弥陀佛”,摇摇头道,“贫僧第一次来南石镇,若真见过,想必也是在梦里。”

      阳光洒在释道的背影上,他急上前几步搀住苏合,想必苏公子是个身子不好的。呵出一口白气,看看苏合的背影,我的脑仁心莫名疼起来。

      【贰】

      近年南石镇多有青年才俊失踪,被发现时还都是同一种死法,被人剜去双眼,弃尸道边。

      “我同释道回来时,路上见一人歪倒动也不动,释道上前查看,方才发现,这人双眼凹陷,被雪埋了大半,早已凉透。”苏合说着,面色越发苍白,“我家大哥苏暮上月二十离家来兰芝阁,至如今初八还没回家,所以父亲写信叫我回来。镇上人说,兰芝阁只留人半月,初五苏暮就该回家,是以想问问姑娘,大哥离开时,可有什么异样?”

      释道犀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可我偏不吃这套,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茶才道,“苏大公子爱流连烟花之地,几日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你寻到我这儿,就是怀疑我了?”

      苏合面上尴尬,半晌才说,“只是问一问姑娘,不必多心。”

      他是个面子薄的人,被我猜中心事,本苍白的脸色里透出点可爱的红。

      释道见不得我这般调笑,接过话去,“苏暮离开兰芝阁的时候,可有什么人瞧见?”

      我摇摇头,拿帕子拭去唇边茶渍,“兰芝阁的客人走时都是绿袖去送,这个月送走苏暮,绿袖就一直病着,她这病吹不得风,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她。不如你们先在兰芝阁住下,待绿袖好一些,再问问她。”

      释道面前的点心盘子已经空了,而苏合面前小山似的糕点纹丝未动,我拈起一块桂花糖,递到苏合眼前,“可是点心不合你的口味,怎么一口也不吃?”

      苏合别扭地转开脸,手指蜷紧又放开,拘谨得很的模样越发让我起了戏弄之心,笑出声来,“如果不合口味,我再找人去买别的,苏公子爱吃什么尽管开口。”

      “我们不是兰芝阁的客人……秦姑娘大可不必过于热情。”话中有讥诮,一眼扫过去,却又看不出什么情绪。

      撇撇嘴咬一口手上的桂花糖,我冲释道莞尔,“做我这一行的,惯常是如此,二位要是瞧不惯,大可闭上眼。”

      释道吃了瘪,闭上嘴不说话,苏合低低的声音传出来,“我们没有看不起姑娘的意思,若非我的眼盲,也不会让释道跟着来照顾,所以,姑娘不必过于戒备。众生平等,本没有三六九等,只是我不善言谈,教姑娘误会。”

      眼盲?我手中的桂花糖落到裙上尚且不自知,他转过脸来,眸中寂静,原来这双说不出好看的眼是看不见的,众生平等,却不曾对苏合平等,也不曾对我平等。

      【叁】

      那天晚上簌簌下起的雪,一下下扑在窗上,就像打在我的心尖,每一下都激起瑟缩。

      苏合的世界,该当是一片死寂般的漆黑,就像是当年,在终年白昼的天界,我的世界也是一样。

      冷风吹开窗户灌进来的刹那,我的不安也累积到顶点,披衣下床从柜中刨出一个紫金小铜炉来,添上烧红的炭火,摸着暖意,才稍稍安定下来。

      苏合屋中是没有炭盆的,多个手炉或许好些。

      转过月洞门,蹑着的手脚顿住,灯光从屋中透出来,映在雪上,照亮苏合的脸。他闭着眼,歪坐在树下,红梅花瓣和着雪披在他身上,竟是睡着了。

      伸出手碰到他的眼睫,雪化成水珠滚下来,像眼泪一般划下水痕,漆黑的眼睁开来。明知他看不见,却和他看着我一般,我迅速收回手,将手炉塞进他怀中,快速地说,“怎么睡在树下,也不怕着凉。”

      苏合好像刚做过美梦,唇边还带着浅浅笑意,“不妨事,方才与释道吃过些酒,身子一暖就乏了。”

      “那和尚也在,我怎么不曾瞧见?”梅树静静站着不说话,我坐在另一张椅上,果然石桌上搁着一壶酒,摸上去已经冷透,我的手贴上去一会儿,壶中的酒沸起来,咕噜咕噜地响。

      苏合的眉上扬显出疑惑,我拉住他的手,将满上的酒杯放在他手中。

      “天冷,陪我喝一杯,就进屋睡吧,最近南石镇多事,还是早早睡下的好。”

      一杯酒下肚,浑身都暖起来,苏合的脸又红起来,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我的眼有些迷蒙,趁着酒意,就着酒壶索性将大半壶酒都吞进肚子里。

      “苏合,若有一日,你看得见了,最想看的是什么?”说这话时我的舌头已经大起来,苏合体贴地扶住快要歪下椅子的我,将我推回椅中,又速速抽回手。

      “打生下来我就看不见,若说真有想看见的,大概就是这雪。”苏合指间的雪,化成水滴漏下去,他歪着头略有天真,“白云寺常年都冷,常常下雪,我摸过的,凉到骨子里去,雪大概是世间顶透彻干净的东西,我想看看,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心头似乎拨断了一根弦,嗡嗡的声音回荡不去,兴许真有这样的不谋而合,当年眼不能视物的我,最想看到的,也是雪景,还有,那个人的脸。

      心一动,唇间的呼吸都热起来,我靠近苏合一些,抓紧他的胳膊不让他后退,拉住他的手贴在我脸上,巴巴地盯着他,“那你可想看看我?苏合,你想不想,睁开眼就能看见我?”

      本是被迫压在我脸上的手,渐渐放松下来,我听见苏合的心,不再如擂鼓般狂跳,渐渐归于平稳。我松开手,他纤瘦的手指摩挲在脸上,弯弯的两道是眉,挺拔微翘的是鼻,软而腻的是唇,苏合的手停在我的下巴上。

      他说,“如果此生还有机会能看见,我愿第一个看见你。”

      大雪蓦然停下,苏合的眉眼格外分明地停在面前,酒意蒸腾,我红透发烫的脸上,滚下来的不知道是贴面而化的雪,还是闷在心头多年,一直不曾流出的泪。

      【肆】

      那时还在天界,我不曾修炼出人形,九百年上头还是一只盲龟,日日缩在不知深浅的水底。习惯了寂静,到某天忽然听见有人对我说话,反倒不习惯起来。

      那人日日都来,或带来糕点,或带来琼浆,我看不见,但浮出水面渐渐吃力,就知道定是身体日渐圆润。

      而有一日,那人不来了,时光顿时漫长得可怕。

      再后来的某天,池水温热,我恹恹地趴在水底大石上,那个熟悉的声音忽如迅雷敲打在耳中,“这只盲龟怪可怜的,眼睛看不见,这么些年也没有修出个人形来。鲛人一族的异眼虽是宝物,但于我没有什么用处,不如给了它。”

      眼前轰然炸出一道白光,我张着嘴,四肢在水中不停挣扎仍然挣不脱那道巨大的力量,身体撕裂一般的痛。

      不知道多久过去,长而软的黑发像海藻一般将我整个包裹在里面,透过薄薄一层水光,我仰起头看见的那个人,就是曾经日日相伴与我说心里话的人,却不料有一把淬玉般的嗓音的人,竟是说不出的难看,凌厉的长疤斜贯整张脸。一惊之下,我缩回水中,那人的眼瞳缩紧,再不看我。

      他身旁的仙人打趣道,“辰华,你这一趟请缨平定鲛人,就是为了这只玄龟啊,还是说你未卜先知,知道异眼能让上古灵兽开窍修成人形?不过可惜你这张脸,一时半会儿怕回不到从前那样子。”

      辰华拂袖而去,我怯怯远看他一眼,只一眼,心底像是绝处生出来繁花。他本该是芝兰玉树有绝世风华,为我受伤,毁尽容颜,纵将来有法子复原,那毕竟也是“为我”。

      没有人知道,辰华上仙请缨与鲛人一战,只是因为一时起的恻隐之心,报答我与他相伴的日月。他本意要我看见,却从未想我会因此得道,更不曾想,再也丢不掉我这个累赘,成为他修仙路上的羁绊。

      直到后来跪在诛仙台下,要受五雷轰顶之刑魂飞魄散,辰华冷冷的一眼才教我彻底醒悟,他是真的可怜我,也只是可怜我看不见,从未为我动半点凡心。

      “你要把异眼取出给苏合?我看你是疯了。”绿袖气急败坏地瞪着我,在屋内踱来踱去,忽然凝眉,,“世上相似之人何止千千万,你与苏合不过才见面几日,还是说你等不及想回到什么都看不见,行动不便,只能等死的日子?”

      给绿袖倒一杯茶,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你在妖兽界的五百多年,可曾听说什么,能毫发无伤取出异眼的法子?”这才是我来打扰绿袖的缘故,不过现在见她中气十足,想来病已不厉害。

      绿袖的神色不自然起来,忿忿地说,“哪有什么好法子,鲛人一族远居深海,不与走兽族相通,我可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取出异眼。”

      别扭的语气,分明是知道什么却不肯说与我知道,我放下心来,讨好地对绿袖笑,“你就告诉我,能让苏合看见,也是功德一件,能助你早日成仙。”

      “成仙何须这些麻烦事,若是有异眼……”绿袖的声音顿住,翻起眼皮瞥我一眼,极不情愿地说,“那我就告诉你,但你得想好,苏合是凡人,跟着他来的还有那个叫释道的和尚,这几日他都鬼鬼祟祟地在后院到处打探,如果他发现你我二人不是凡人,恐会多生事端。”

      我大喜过望,自然她说什么是什么,满口答应道,“等苏合的眼睛看得见,我立刻让他们离开,届时我们离开南石镇,去大楚京都可好,天子脚下,定有另一番繁荣景致。”

      绿袖这才肯喝一口茶水,缓缓道来,“妖兽一族有传说,取二十双小鱼精的眼睛煎汤服下,便可教鲛人的异眼自行脱下而不伤及本身,这事交给我,不必你费心。”

      等到两日后,绿袖将热腾腾的汤水端到我面前,我对她也只是感激,未曾去想这么多的小鱼精,怎么这么快就叫她捉来,汤中的鱼眼,不是死白颜色,一颗颗血红,像是朱砂般点在水中。

      绿袖哄着我,“吃吧,吃下这个,就能把异眼取下,治好苏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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