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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夜色沉沉,西风萧萧。清冷的月光透过层层云幕,照到长长的塞外古道上。只见黄沙衰草,影影憧憧,阵阵归鸦,映着古道尽头高耸的城墙,一股莫名的悲怆苍凉之感充斥天地。

      突然之间,古道的西面有沙尘飞扬而起,先是隐隐约约的一线,随后越来越近,翻翻滚滚,夹杂着疾驰的马蹄声,向着城墙的方向旋风似地飞奔而来。

      只眨眼间,黄沙尘头已挡住了薄薄的月光,尘影里一声轻喝,紧接着骏马急嘶,马蹄声骤然停止。

      沙尘渐落,一人一马伫立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一人一马,也不知跑了多久,俱是灰扑扑的一身风尘。马上的青年男子更是一头一脸的黄沙尘土,已然看不清他原本的长相,只有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朗朗清澄,英气勃勃,仿佛半点都没有受这万里黄沙的侵扰。

      那男子向着远处城墙的方向凝视了片刻,随即拍了拍马颈,翻身下马,身手利落。

      接下来的路,不能再纵马了。再跑,城墙上守夜的清兵就能看到马蹄扬起的尘土了。

      男子伸手扶了一下他一直缚在背上的一个细长形包裹,清朗的眼中闪过一丝焦虑,猛提一口气,身形如箭一般飞窜了出去。

      城墙上值夜的清兵照例四下草草环视了一圈,不见异样,便三三两两,开始讨论他们的上峰哪个小老婆最漂亮,今天晚上又在花楼搂着哪个过夜。

      这样的漫漫长夜,对他们来讲已经习以为常,只要挨到钟楼的巨钟镗镗响,就有人打着哈欠来交班,于是就轮到他们回去老婆儿子热炕头。

      这些人里,没有人记得一年前,他们背后的京城险些翻了天。他们只知道,骁骑营统领兼九门提督福康安福统领一年前替天巡守,替天子巡视西面回疆,巡了整整一年,直到前几天才风光回朝,加官进爵。

      那男子如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一路奔到城墙下,背脊靠着冰凉的墙面,看着自己的身影隐入城墙的阴影里,这才深深喘了口气,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就在他的左手边,有一个低矮的小铁门。这门本来是专给城里倒夜香的在天没亮,城门还没打开前走的,自从一年前,这道门就从里面彻底封死了。

      那男子侧头贴在了铁门上,凝神细听。

      城头清兵的哄笑声隐隐约约随风飘下来,而除此之外,几下不甚清晰的闷响,隔着城墙,在他耳边震动。

      城墙极厚,然而若是有人在城内敲击铁门,不需要太重,就能借着金属传音,把敲击的震动传到外面。若敲击的时候带着厚厚的棉布垫着手,甚至都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在这个守兵即将换班的时刻,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点的西风呼啸声里夹杂着的异响。至少,寻常的清兵注意不到。

      那男子听到动静,连忙扯起衣襟下摆,裹在手上,轻轻在铁门上叩了几下。

      传说中封死的小铁门突然被人朝里拉开一步宽的距离,一个清兵贴着城墙从那门里掠了出来。

      那男子从怀中取出了一朵大红绒花,借着疏疏淡淡的月光,红花下衬着九片绿叶,翠色可滴,不沾半点沙尘。

      红花为凭,绿叶为序。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在红花会里坐的是第九把交椅。

      那清兵立刻俯身向那男子行礼:“北路分舵厉成,见过九当家。”

      卫春华点了点头,伸手虚扶,尽量放缓了语调,轻声道:“总舵主守诺将福康安放了回来,担心鞑子皇帝出尔反尔,见了福康安无恙又大兴为难我红花会的兄弟,特遣我来探听一下京城的情形如何。”

      自他加入红花会以来,再凶险的任务,也从无惧怕,也从不退却半步。可这一次,几天几夜,他无一刻不忧心忡忡。

      两个月前,陈家洛和乾隆相约的一年期满,乾隆重金重修少林,派了两千人将俘虏到京的回部部众送到回疆,同时要求陈家洛将福康安放回。

      上千死里逃生的回民重回故里,欣喜万分,就在两千清兵护送福康安离开的当晚,所有回民围着红花会众人彻夜歌舞,大肆欢庆。

      而就在第二天一早,众人便发现不见了陈家洛的身影。

      从天池怪侠的住处,到雪峰翡翠池,陈家洛就仿佛突然之间凭空消失了一样。

      众人找了整整两天无果,武诸葛徐天宏推测他极有可能孤身混入那两千清兵之中,甚至故技重施,再假扮成福康安,借着这个机会再度接近乾隆,破釜沉舟。

      于是,卫春华作为第一队率先出发,务必要截下福康安的队伍,一探虚实。哪知福康安胆战心惊地过了这一年,如今好不容易脱离红花会的掌握,哪里还敢耽搁?一路又是换马,又是狂奔,饶是卫春华一路不曾停歇,只在路上遇到了几波掉队的小股清兵,终还是没能赶到福康安的前头。

      而更令他担心的,是他临行前霍青桐说的一番话。

      厉成没看出他的异样,思索了片刻,旋即答道:“劳总舵主挂心了,京城的兄弟们一切都安好。福康安回来后,鞑子皇帝除了下令京城戒严宵禁,任何人不得在夜里行走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举动。我会再安排人手详加探查,随时留意的。”

      卫春华仰了仰头,后脑碰在背后的包裹上,沉默了片刻,侧头凝视着厉成那张已经不年轻的脸,沉声又追问了一句:“福康安那天进城,是什么情形?皇帝可有派人来迎?你身在城门守军里,那天可是你当值?”

      厉成点了点头,回想起当日的情形,语气里还带了几分不忿:“那小贼可威风得很,这一年来,皇帝一直将福康安的事瞒着,对外只说是替天巡守。因此他回来的那天,凡三品以下官员一律迎出城门,所有守军,无论当不当值,统统征用,场面极大。那小贼锦衣玉带,前呼后拥,光是站在城门口叙旧就花了整整半个时辰,害得兄弟们在车马前陪着跪了整整半个时辰……”

      能叙旧,那就一定是福康安本人!
      卫春华心中一定。陈家洛的生父虽久居高位,可他却从未当朝为官,绝不可能认得那么多三品以下的官员。
      卫春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道了声“辛苦”,又关照他这些日子多加留意城门口进出的人,以免跟着他后面来的兄弟情急之下露出了行藏,引起乾隆的注意。

      “九当家,再过两个时辰就开城门了。”见他要走,厉成不禁有些疑惑。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由于开凿了一个小门,正是城墙的一个凹陷之处,即使有人从城头往下看也看不到。只要等到快开城门的时候,混在排队进城赶早集的人中间,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城里。从城里转一圈再混出城,比现在这样冒着夜色离开要安全许多。

      卫春华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没有确定陈家洛进了城,他就还要去另一个地方查探一下。

      他拍了拍厉成的肩膀,摇了摇头。

      厉成也甚为通透,知道他这个样子应该就是还有任务在身,不便久留。当下也不多说,干脆利落地一拱手,当是送行。他出来的铁门是朝里开的,一旦出来就无法再从外面回去,于是便只能等到天亮了开城门再寻机而动。

      卫春华足尖轻点,身形如箭一般向城门相反的方向倒射出去,一路往南,从水边的一片芦苇丛中直穿而过。

      天际出现第一缕青白时,眼前终于出现了印象当中的那一片乱坟。

      香香公主便是葬在此处。

      残月将隐,飞絮乱舞。黄土新坟,愈显凄清。

      卫春华脚步稍顿,忽听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从东南方向传来,连忙循声望去。

      远远的,只见一块石碑竖立于荒坟土丘堆中,格外醒目。一人抚碑而立,放声恸哭,看身形,正是悄然东来的陈家洛。

      找到了人,卫春华彻底松了口气,却没有上前,反而往后退了两步,抬手接下了缚在背后的包裹。

      然而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抹寒光闪过。却是陈家洛忽地左掌往石碑上一拍,右手一翻,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剑赫然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往自己心口疾刺而去。

      “总舵主!”
      卫春华大骇,一声急喝,来不及细想,只能用足全力,将手中尚不及解开的包裹当做暗器甩了出去。

      叫声方出,陈家洛猛地一惊,手上的动作一顿,那包裹已然挟着劲风撞到了他的手腕上。

      陈家洛顺势手腕一折,短剑反向倒撩,剑锋过处,布条四散,露出了包在里面的一柄精钢长剑,被短剑的力道冲击得在空中转了个方向,斜斜地插落在陈家洛的足边,剑身疾颤。

      “九哥怎么来了?”就在卫春华冲到跟前时,陈家洛偏过脸去,声音微微发颤,还带了几分悲哭之意。

      “我若不来,总舵主又待如何?”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赶路,卫春华的体力精力都已到了极限。再加上方才的那一幕几令他心胆俱裂,沉重的疲累和愤怒一下子都冲击出来,他的脑海中满是那一柄短剑在空中划出的寒光!

      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他再晚来一步,看到的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自香香公主死后,他们远赴回缰,陈家洛就一直郁郁寡欢。他们一众兄弟都知道他在为香香公主伤恸,都想尽了办法想让他分散心神。切磋武艺,杀狼赛马,甚至霍青桐还会邀他一起排兵布阵,抵御大漠上想趁隙而入的其他部族。

      情深再重,红花会还有数万的弟兄在外拼杀闯荡,回部还有老弱部众需要庇护安身。

      再退一万步讲,霍青桐一个女子,当日情伤之时,还能调兵遣将,顶着所有人的怀疑指责抵御清兵,以大事为重,而陈家洛呢?

      卫春华气往上冲,胸膛起伏,只想指着陈家洛大骂一番,却偏偏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离开回疆的时候,霍姑娘将这把剑给了我。”卫春华的声音也有些发颤,却不是因为悲恸。他的目光紧紧落还被陈家洛紧紧握在手里的短剑上,片刻不离,“霍姑娘说,你若是来刺杀皇帝的,那一切就按七哥的主意,没什么好说。若不是……若你有任何轻生之念,这把剑,是她师傅自尽时用的,现在送了给你,只待你的死讯一传到回疆,她就立刻随你一同……”

      其实,霍青桐的原话说的是:“若他死志已绝,你也不必拦他,只需告诉他,我定用同一把剑随他一起抹了脖子。”

      犹记得那清秀美丽的女子迎风站得笔直,倔强地抿着唇,一字一顿,将满腔的情愫,满怀的悲绝都掩在这一句话里。

      话音未落,“当”的一声,陈家洛手里的短剑骤然落下,削金断铁的锋刃划过地上的长剑,长剑立断。

      同一时,同一刻。

      霍青桐抱膝坐在翡翠池边,看着自己头上的翠羽在水中映出墨色的倒影,怔怔地出神。

      她太了解陈家洛了。

      他是个重情的人,太过重情。所以他不会去刺杀皇帝,因为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哥哥。当时在北京禁宫,在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鲜血的刺激下,在喀丝丽的死讯之下,他一定会杀。但时隔一年,当一切都平复下来,他的杀念也就跟着平复下来了。

      所以他去北京,唯一的可能,就是去喀丝丽的坟前。

      但他不能死。

      她不想他死。

      于是她派人送了把剑,传了句话,用情义牵住他,用自己的性命牵住他。

      实际上呢?霍青桐自嘲地笑了笑。若是陈家洛真的死了,她一定不会跟着一起死。

      不是因为《可兰经》说:“自杀的人,将永堕火窟,不得脱离。”

      她不怕火窟,那里有她的妹妹,有她最爱的人。可她的身后还有许许多多活着的族人!

      她的父亲战死沙场,她怎么能放任自己一死了之,弃她的族人于不顾?自从她接过回军的指挥令旗之后,她的生死早就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了。

      霍青桐轻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一阵无法言喻的疲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渐渐的,如同排山倒海一般,顷刻间将她侵没。

      她慢慢地躺倒到地上,缓缓阖上眼,只想在陈家洛回来之前,好好地睡一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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