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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沧海游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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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离开井底蛙
薄绿的眼瞳里映满青色。地平线尽头的色彩温柔,和暖,充满心胸。
微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已不再寒冷、也不会夹杂碎雪。冬将去春将来,冰雪大地正在复苏。人间四季变化,从屋顶看去的景致时时都不相同、季季各换一色,然而不知名的青色光华却是从不曾改变。她九岁时追着浒窟雁玩耍爬上屋顶,从此便沉溺于神奇青光。
有人的脚步从下面传来。薄绿扬起笑容,她听得出那是谁来了。
不一会儿,脚步声从地面移到了屋顶上,正在薄绿身后。她笑嘻嘻仰头,看见倒过来的世界,和倒过来的那人。
“雁……”她拖着字尾,像是撒娇。
“雁什么雁?”浒窟雁揪住她耳朵,惹得她哇哇大叫,“要尊敬地叫我三哥。”
薄绿连忙大喊:“三哥三叔三伯三大爷……”
“不要叫得我很老。”他拍一下她的脑门,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老,你可是永远的少年浒窟雁。”薄绿嗤笑,转而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怎么好像最近很忙?”
“处理商行的事情。”
“那些破事儿,二哥不能处理?”
“有些事情非得武力解决。”
“武力?你很强么?”
“你可太不了解三哥了,放眼天下,论剑术武功,浒窟雁若称第二,就无人敢居第一。”
“我不过是井底之蛙,你居然与我谈天下。反正任你说好了,江湖帝皇,天下无敌,永世不败。在我面前,牛皮永远吹不破。”薄绿凑到他身边,嬉笑道,“你当我傻的么?剑术内功轻功都不是一日可以练成,少年侠士永远也不比老江湖功底深厚。再如何天才,总需要岁月磨炼,江湖志江湖记上全是实例。你才二十一啊三哥。”
遭到质疑和嘲笑,他并无气恼之色,只是笑眯眯说道:“来,小薄绿,跟我念:三哥说的话就是圣旨,三哥的话就是真理。”浒窟雁扳了扳指关节,咯啦咯啦。
“少来了,三哥。你就是靠这一招吓唬人来独步天下?”她攀上浒窟雁的肩膀,“其实没关系啦,我知道你肯定比我厉害。我要是有你那份功力,爬屋顶也轻松多了。”
“……练武不是为了爬屋顶。”
“为什么不呢?”薄绿重看向东方的青光,“为什么大家能对它视若无睹?古怪的是这个世界?还是我?”
“追究这个做什么?古怪就古怪好了,那又如何?”浒窟雁伸个懒腰,仰面躺下,“天气真好。”
阳光温暖但不刺目,和风带来了春日清香。冰冷的三个月之后,新的一年这就要开始。
浒窟雁伸手抓住薄绿后领,一把拉得她往后仰倒,“别看啦,休息一会儿。”
难得如此平和安定的午后,浒窟雁却知道一定在暗处发生着什么。宁静之后,会有怎样的狂风骤雨?
此刻,他只想静静地与薄绿呆一会儿,什么都不要考虑。
不一会儿,薄绿听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支起身子一看,发现浒窟雁睡着了。
他这些天一直是清晨出门,半夜才归家,看来很是疲倦。他从来也不告诉她自己在忙些什么,外面世界的浒窟雁对薄绿来说是全然的陌生。
“你有事瞒我。”她笑着,自言自语,“不过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薄绿俯下身子,目不转睛看着浒窟雁熟睡的脸。他比这个山庄里的任何一人都更英俊,睫毛长而整齐,鼻子高挺,嘴角微微上扬。她忽然低头吻他的面颊,轻如点水。
风吹动发稍,她猛地坐直身子,满脸通红。
过了会儿,她又俯向他,亲吻嘴唇。
她是井底青蛙,他是沧海游鱼;她是笼中雀鸟,他是展翅大鹏。
可是……
“不要丢下我。”
* * * * *
浒窟雁做了个梦。梦里有被青光包围的纯白漆黑,也有绚烂华美的斑斓色彩。
红裙的幼小女孩儿站在漫天的色彩当中,目光茫然而无知,于是他上前牵住她的手,安慰她,拥抱她。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是博璐?还是薄绿?”
他又听到自己回答。
“无所谓。”
“敌人就要来了。”
“我早已等着他们。”
他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向西能看见橘红晚霞铺满一方天空,落日如红轮徐徐沉入远方山脉。他转而看向薄绿,见她仍一动不动凝望东方,出了神。
“差点忘了。”他站了起来,“薄绿,成王和他家的少爷要去明珠碧玉湖游玩,今晚恰巧落脚附近庄园,所以提出在我们家举办晚宴。”
“成王……什么样子的?那个白乎乎的胖子?还是黑脸的大胡子……”
“寻常老头而已,你怎么专记些怪人?你快些回房准备一下,别迟到了。”
“非得去?”
“为什么不去?”
“好吧好吧。”她对聚会宴会一概没有兴趣,不过也并不反感。
浒窟雁拿起绳梯要放开,想了想还是收拾起来。“时间有点紧,我带你下去好了。”
薄绿直点头,她也厌烦爬绳梯。
浒窟雁揽着她飞跃而下,稳稳当当停在了石子路面上。
小六靠着柱子正打瞌睡,被他们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抹口水。薄绿见了他,眦牙咧嘴做鬼脸,而后笑嘻嘻地往院外跑。
“待会儿来接你。”浒窟雁最后喊了一句。
“好。”
小六蹑手蹑脚又要跟上,被浒窟雁一把抓住。
“你就少跟会儿,她又不会插翅膀飞了。与二哥汇报时糊弄一样也就过去了,有什么事儿我来担着。”
“哎?哎哎?真的?多谢三少爷!”小六如获大赦,连连道谢。
要不是二少爷吩咐,他才不想跟着小姐。二少爷一边默认小姐做那些个怪事儿,从来不出面管管,一边又要他们这些下人盯着跟着随时汇报,大事小事一件不漏。
其实小姐除了喜欢爬屋顶以外啥特别的也没有,二少爷到底要他盯什么呀……
* * * * *
厅堂布置得豪华奢侈,金丝镶边的暗红帷幕拖曳至地面,紫檀木桌排开长列。衣着簇新的丫环们托着金盘银盏来来往往,美丽女子的舞队婀娜于大厅中央。薰香淡雅,令人无比舒适放松。
“俗。”薄绿撇撇嘴。她稍稍打扮了下,穿得比平时稍微好些,却没有佩戴多少金银玉饰,在旁人看来并没有浒家大小姐的派头。
浒窟雁笑道:“这本就是俗界,商人更是俗中俗,你要怎样的超脱?”他倒是穿得正式又隆重,米黄底衫墨蓝外袍,虽然单薄了些,却看得出决不是廉价货色。
“不是说那什么白乎乎大胡子的成王驾到么?怎么又多了好些个胖子?”
“……谁告诉你成王是白乎乎大胡子了?那些个胖子都是随成王一同的官员商人,陪吃陪住陪游。”
“还真是浩浩荡荡的一支,看外表就知道个个都富得流油。”
“入座吧,这么多话。”
于是浒窟雁与薄绿坐到左侧次席,与位居右侧的少王们相对。成王坐正东上座,浒平衍则陪在稍次的左侧席位。
薄绿才坐下便看到张熟面孔。
“你也来了?”她脱口而出,随即立刻皱眉瞪眼,咬紧嘴唇。
“……薄绿如此讨厌看见我?”流炎看见她硬板起来的脸,只觉得好笑。
“不是……”薄绿简直是在咬牙切齿,“因为在这里流眼泪很丢脸……”她生怕见到流炎又会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所以拼命忍着。
“薄绿你要多加操练才好,忍耐的功力还有欠火候。”他说着风凉话。经历过三百年的风雨,见识过大大小小的阵仗,控制情绪早就驾轻就熟。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她忽然没来由的鼻子一酸,连忙用手掐住鼻梁、把眼睛瞪得更大。
“不是说了么?你前世欠了我大笔的钱,自觉还债无望便跳江而死。我因你而穷困潦倒,你因我而英年早逝,这一世见面便相顾泪千行……”
她冷眼瞥他:“换个故事说不定我会相信你。”
“换个?唔……”流炎在人间看了那么久,悲剧故事信手拈来,“前世你与我是师徒关系,我随你习武。我们互相爱慕,却又顾虑俗世目光,最终你误会我选择了其他女子,悲愤跳崖,我则郁郁而终……这一世见面自然悲喜交加,或许会再续前缘?”
“再续孽缘?我没兴趣。”薄绿皮笑肉不笑,“流炎,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笑话很冷呢?”
“我的外号中,最响亮的就是冷笑话之王了。”他笑得好似很得意。
“薄绿,你要哪种酒?”浒窟雁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薄绿回过头去,从丫环托着的酒壶中随意选了个白瓷青花的。“什么酒都无所谓,反正都一样。”她自小千杯不醉,任何酒都一样。
浒窟雁喊她选酒本就不为“选酒”本身,而是听她与那陌生人说话内容着实蹊跷古怪。
“他是谁?”他压着嗓子,运气将微细声音传到薄绿耳边。
“二哥的朋友。”
“二哥会有这样的朋友?”
“我怎么知道?”
“你与他谈些什么?”
“与他讨论悲剧的力量。眼下看来,他挺好此道。”她扯起笑容,转开话题,“诶,那就是成王?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古怪的地方嘛,普通胖老头子而已。”
成王一身暗紫衣,外罩杏橙灰底色的袍子,菱形花纹压满袖口。面容挺和善,却不见得有多少精干。也只有这样的王爷会带着浩浩荡荡一群想巴结自己的人同游吧。
而离他不远坐着的一名中年与一名青年就是王子。中年人也就四十来岁模样,灰衣绿袍,一脸严肃。
青年人则二十五六岁模样,容貌端正。他穿得十分艳丽,玫红袍子里用杏黄压花内杉来衬,衣襟两袖绣满粉白牡丹。若平时看他这一身或许旁人会觉得古怪,今日在这宴会上看见,至多感叹一句不愧是年轻人,穿衣百无禁忌。
两位王子感情似乎并不很融洽,席间并不说话。兄长总目光怪异地看着弟弟,而弟弟全然不在意,正微笑着喝酒。
流炎将薄绿与浒窟雁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妖与人的身体看上去相似,细微结构与能力却是相差迥异。妖族的听力比人类强上十数倍。
喜好悲剧故事的二哥的朋友。如此的定位令人有些哭笑不得。
流炎苦笑,同时目光慢慢转到成王二子身上。他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转而又变得温和,完全没有人察觉到这一变化。他从侍女手中接过酒杯,浅抿,酒淡如水。当然并不是浒家以水酒待客,而是他体质特殊。
宴会举行得热闹非凡,舞女琴娘皆是难得一见的高竿艺人,容貌美艳是自然,表演亦是精彩绝伦。
薄绿与浒窟雁不时打趣说笑,流炎的注意力却没有离开过成王的儿子——确切来说,是那花衣青年。
有古怪啊。“他”虽然把气息隐藏得巧妙,却并不是天衣无缝,看来也无甚高明。“他”会此时此地出现在此处,一定只冲着一个人来。
流炎见成王和中年王子不时面露忧色地看着青年王子,便知道他们也察觉到了异常。毕竟是每日相处的亲人,“他”的手腕不高明些,自然很容易会被认出来。
“不要做过头哦。”这句话,流炎没有说出声,只是动了动嘴。
花衣的王子莫名寒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