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绿》草枕

4、共同的悲伤

　　 ——若不抑制便会流下眼泪

　　平衍第一眼就看出走过后院西门的那一群并不是人类，虽然他们的外形酷似人类。他们身上青色的光映亮了整片庭院，平衍躲在柱子后，偷偷观察。

　　他们拥有漆黑的长发、漆黑的眼眸、一身黑衣，皮肤却雪白通透，如同白昼与黑夜共存于一体。他们每一个的容貌身姿都极其优美，人类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平衍心生畏惧，不知所措。毫无准备地遇上一群非人，他不知是该躲还是该逃。心下犹豫不决着，他又从柱后探头看，却正好对上一双眼。

　　白色的，纯粹如正午的阳光。

　　那双眼没有杂色，只有淡淡的阴影让人辨别出眼球的弧度。

　　平衍宛如被定住，眼球随着那个正缓步前行的身影移动。

　　那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白发，白眸，白衣。他的白与身边那些人又有不同，连一丝正常人的肤色都没有，像是一团日光，降临漆黑的夜。

　　他忽然冲平衍微微笑了，温和又安然，好像早就知道他在那里。平衍忽然意识到，其实他们都已经知道他躲在木柱后面的事情，却傲慢地视而不见。

　　此时平衍移转的视线被木柱挡到，他小心翼翼地绕到柱子的另一侧去看时，他们都已经进了屋内。

　　平衍认得那个房间，“家议堂”，顾名思义，专用来处理家族内部问题。

　　以平衍的性格，他本该抱着字帖逃回房间，睡醒之后便当自己做了一场怪梦。可方才那全白的少年对他笑了，不知为何那笑容看起来像是邀请。

　　（你也来听听好了。）
　　当时平衍脑中响起的是这句话，他不确定这是自己的幻想还是那少年的传音能力。

　　如果他知道那天所听到的事令他接下来的每一天生活都忧心忡忡、疑神疑鬼、再无法回复宁静单纯，他决不会靠近门边半步。

　　平衍为那夜的偷听后悔十几年。

　　“六千年了，我们阳炎一族作为妖之王……”里头传出的声音低沉悦耳，断断续续，“但你也知道我们一族致命的弱点……现在只剩下他。”

　　“你们要我做什么？”

　　平衍一愣，那是大哥惊澜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至极，看来很可能与这些非人早就相识。

　　“给我们一个人类的□□，健康，纯粹，干净，幼小。我们要………………然后……或许这样，就能延续。”

　　“有名无实的帝王，你们追求的是这个？”

　　“不，只是想让他留在人间，只有人间拥有阳光，地狱一片黑暗……”

　　“好。这样的□□我身边就有。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可以给你们最纯净健康的、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

　　平衍大吃一惊，莫非……

　　里头传来低笑声，较先前那个声音稍有些沙哑，“我们就知道，此行必定能够得到你的妹妹。为了实现目的，你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我们现在需要准备一下，十日后带她离开。过些年，我们会送她回来，她可以过上九年的安定生活，之后……”

　　后来的声音便得略低了些，平衍便无法听清。

　　过了会儿，惊澜的声音又响起。“那么，我能得到什么？”

　　“曾给过你人脉、给过你学识，那么，这次给你强大的武力好么？人类如此弱小，你总得保护自己。”

　　“好！”

　　“既然如此，我们来结定契约。你我都要忠诚于约定，若将它泄露给任何人，就将受黄泉之刑。”

　　紧接着屋里传来听不懂的语言，抑扬如同音乐动人。

　　平衍紧捂嘴巴蹑手蹑脚要逃，他必须去救博璐。

　　（你是见证人，小心说漏了嘴会接受黄泉之刑——比什么都可怕的……）

　　分明是夏夜，平衍却好似被冻住了脊骨，每动一下都能听到自己浑身骨头震颤的声音。他被寒冰覆盖，而寒冰的名字叫做恐惧。

　　不过，他在三日后将目睹更大的恐怖。

　　十日后，博璐失踪，如同烟雾消散，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除了浒平衍。

　　五年后，女孩归家，除了“薄绿”这个名字以外全无记忆。

　　又隔九年，薄绿的安定生活如同订立契约时所说的那样临近尽头，因为当年全白的阳炎之妖找上了门来。他说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我要保护薄绿，而你要协助我。”青炎说得斩钉截铁，随即笑道，“反正，你们是亲兄妹，你保护她也是也是自然。”

　　“谁和妖怪是亲兄妹？”他的声音里含着愤怒。

　　流炎一愣，毫不在意地说道：“你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必须与我协力。我知道你与你大哥都是一样地极其为家族着想，那么你就当作是保护家族好了。毕竟两个月内我与薄绿是不会离开这片山庄的。”

　　平衍沉着脸点了点头，他别无选择。

　　“你难道一直将薄绿当作妖族？难怪方才对她那样冷淡。”流炎若有所思，“但其实人类与妖族相处再久也不会有丝毫本质改变。今天的薄绿不就是当初的博璐？”

　　平衍面无表情，沉默不语。看来妖中六千年以来的王者也并非是无所不知的一族。哪怕是流炎，也有被蒙在鼓里的时候。

　　他的妹妹是博璐，只是博璐而已。

　　* * * * *
　　流炎与平衍一番谈话之后，随着副管家走向他的落脚之处。他要求安静、隔光，与薄绿离得近。

　　“流炎大人，这怎么可能？”中年的副管家边走边说，“与小姐离得近，那就肯定不会安静了。”

　　“为什么？”他起了兴致。

　　副管家搔搔头，“怎么说呢？虽然这么讲有些对不住东家，可小姐是有名的怪姑娘啊。她整天爬屋顶，瞎闹腾，和三少爷一直呆在一块儿，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全身是伤。他们都说是三少爷虐……呃，这我倒不相信。”

　　“三少爷和她很亲近？”

　　“是啊。”

　　“那二少爷呢？”

　　“二少爷？他从不和小姐说话，却派了小六成天盯着，想必是怕出什么大乱子。唉，流炎大人，小的不知道您为何要与小姐住得近，安静是真的不太可能，小姐吵吵闹闹的……”

　　“她不吵闹，只是很伤感。”

　　流炎的声音压得很低，副管家倒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他愣了半晌，也没想明白这句话中的“她”是指谁。伤感的……反正肯定不会是他家薄绿小姐，那或许是流炎大人一时想起的其他人吧。

　　* * * * *

　　流炎被带到了栋小楼，房间相对旧些窄些，却是与薄绿的存叶楼毗邻。丫环给他收拾了房间、放上了必备品后便离去，只剩下他一人。

　　房间内壁除了地面以外，所有地方都覆盖了厚重的多层布帘。此时外面虽然是日上三竿，里头却黑暗如夜。流炎躺在黑暗中，比在日光下感觉更安定，虽然他们一族衷心所爱的是白昼阳光。

　　此时忽然有“咚”的一声轻响。

　　流炎睁开眼，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咚”

　　又是一声。

　　他记得那里是窗户。

　　于是流炎起身，拉开窗边布帘，阳光渐渐透过布的缝隙穿入，让房间内的黑夜消失。

　　他推开窗，惊讶地看见根竹竿子顶在窗边，想必咚咚的声音就是由它引起。而拿着竹竿子的人，正是从不远处小窗伸出手来的薄绿。

　　两人的窗户只隔了一丈距离，彼此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她们说你搬来了这里住。”薄绿边说边收回无所不在的长竹竿。所谓她们，就是指消息无比灵通的丫环。一切美少年美青年美中年都是她们孜孜不倦探索的目标，流炎这等极品自然难
　　逃法眼。

　　“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薄绿不答，定定看着流炎的脸，双眼瞪得极大。她仔细地看着，发现他的黑眼珠得没有好像一丝杂色，。而漆黑长发即使在此时的明亮阳光下也不会泛出棕黄。他的皮肤白皙，虽然不是白纸似的白得恐怖，却没有斑痕，没有晒痕，均匀到不可思议。人类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纯色？

　　薄绿看着，思考着，怀疑着，忽然面颊觉得冰凉，胸口觉得窒闷。

　　她干嘛用手背擦过眼睛，皮肤上停留下透明的泪水。

　　为什么？

　　她不解，泪水却是不断地涌出、下滑、在窗台上破碎，渗透进框木中。

　　“我找你，只是想弄清楚先前为什么会流泪。”她以袖擦脸，泪水自己滚落，停也停不住。她想笑，却笑也笑不出。“现在，问题变成，为什么我看见你就会流泪？”

　　明亮日光落在流炎的脸上，他的笑容好似透明。泪水也从他的眼角溢出，淌满面孔，令温和的笑颜也显得哀戚。

　　“若是不刻意去忍。我见到你时也会流泪。”

　　若问为什么……

　　那是因为，虽然你失去了那段记忆，但我们共同的悲伤太过巨大，深刻心底。

　　流炎如此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