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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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试着去想方才在正门口与他错身而过的那个少年的相貌，可是却以失败告终。
那人的脸庞好像是被笼在一片纯白的迷雾之中，影影绰绰的，教人看不分明。张起灵凝神努力去看，才隐约窥得那人脸容的一角。
疏淡的眉眼、清澈的黑眸、称不上挺直的鼻梁、还有略显苍白的嘴唇……
不对，不该是这样子的……
他并不应该是这副模样！
……怎么回事？
一个刚刚见过的人，一个切切实实曾存在在他眼前的人，此刻他竟觉得有些飘渺了。
见过那个人的事实、连同那人的相貌，竟一并在张起灵脑海中晕染开一层模糊的浅边，分不清虚虚实实。
似乎……那个人的存在并不是真实的，而是从虚无之中衍化出来的、他一个人的幻觉。
唯有一个纤瘦的背影，在他眼前越渐清晰起来。
那背影并不像是男儿的英挺，反而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单薄柔弱，只是硬生生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拉直拉长了而已。
看来那人应是用了扩骨之术。
堪称天衣无缝，便是眼力非常人可比的张起灵，也一时被瞒骗了过去。
此刻张起灵已经可以确定，那人不仅用了扩骨之术，还一并用上了易容的方法，将自己伪装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那个少年、不，或者说那个女子，自己之前一定认识！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走路方式……如果那个背影再娇小上那么几分的话，实在是太像……
张起灵豁然之间站起来，他想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有几分不敢相信的假设。
可是，如果真是她还活着的话，又为何不来见他？
独自一人回到张家、又匆匆而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独自一人？
不对！她并非独自一人！树林里遇上的那个小姑娘，大概便是同她一并来此的。
依汪家的女人对那个孩子说话时的样子来看，分明并不熟悉，而一个小姑娘孤身出现在这个离最近的村庄都有百十里地之远的荒僻之处，显然极不正常。
但若是有一个人将那孩子带到此处，一切便说得通了。
——该死！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
没跟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一跳、猛地截住话头正自呆愣的男人打一个招呼，张起灵径直向门口走去。
无论如何，就算这个猜想是错误的，是虚妄的，他也必须得去验证一下。
不然，他怎么也放不下。
花远冥在张起灵转过身去的时候就镇定下来了，他刚刚也只是被对方突然的动作小小的吓了一跳而已。
双眼微眯，花远冥气定神闲地从一边的桌子上端起清茶抿了一口。
没用的，太晚了。
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依那女人的脚力，就算还带着一个孩子，也足以走的远了。
况且你还不知道她离开的方向，到底是去哪一边。
瞟了一眼门外越见昏暗的天色，花远冥笃定地笑了。
……
疾风猖狂地卷起絮白的云幕，将之一片片撕扯开来，随之在背景上堆垒起厚重阴沉的积雨云，替冬天唱响这出事发突然又来之异常盛大的戏。
暴雨裹挟着罡风，以浩浩荡荡之势席卷而来了。
突然的有点出乎人意料。
张起灵顶着刮面而来吹痛脸颊的疾风，在劈头盖脸打来的骤雨中疾行着。
好不容易赶到距本家十里地之外的那处荒僻树林，他本是迅疾的脚步却倏然之间停顿下来。
……太迟了。
到底还是没赶上。
风雨粗暴地摧毁了一切有人来过的痕迹，泥泞的土壤上只余下了一片片被打湿的零落枯叶，碾碎成泥。
要是这场雨来的再晚一些，哪怕只是晚得一时片刻，张起灵都有信心从尚还存在的那些微小的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他想找的那个人到底是去向了何处。
然而现在已是不行了。
天上刚刚冒出头的月牙儿还没来得及散出它渺然的清光，就被积雨云掩盖到了黑暗的深处。阴虚下，被拖到黑暗里去的那点仅剩的亮光，也变得越来越暗。渐渐消融湮灭，被黑夜同化了去，再也看不见了。
雾幕被风撕扯着，茫茫水汽中，青年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淡然似冰。
那笔直瘦高的身影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仿佛要跟树林里那些树一样，在此站到地老天荒。
你还活着，对吗？
虽然这个可能性渺茫到希微，就算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张起灵也愿意这样想。
然而你的记忆之中已经没有了我的存在，不论是约定，还是回忆。
有人说，时间是残酷的，它为了让人们彼此分别，所以才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
也许这句话是对的。
普通人对于想忘却忘不掉的事情深感哀痛，但时间的海浪终究会冲淡去记忆，岁月的河流也会模糊掉曾经撕心裂肺的那些痛苦。
不需要去伤感，也不需要去忘记，只需要跟随生活的洪流去向远方便够了。
因为只有到了足够远的地方，人们才能够从容回望。
可是，相较于将哀痛付诸于时间淡化的那些普通人，张家人似乎更为可悲一点。因为不管是疼痛还是美好，那些他们拼命想要记住的一切，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早晚有一天终会遗忘成空白的镜花水月罢了。
纠葛不清的爱意与痛苦于心间碰撞，碎裂成片片苍白，这苍白让张起灵看不到来时走过的路，也让他看不清时光的变幻与沧桑。
大脑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晕眩中，一股汹涌而霸道的力量翻涌上来，似乎想要将什么东西抹消而去。
张起灵将这股疼痛深深压下，仔细回想了遍自己的记忆，确定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空白之后才舒了口气。
还好，没有忘掉什么。
可是记忆显然越发不稳定了，此刻若是再来什么外力刺激的话，张起灵并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还能够撑得下去。
本以为近在咫尺之间了，哪知道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却最为遥远。
他扬起脸来，任凭风雨捶打他苍白瘦削的脸颊。
也许，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本就不过是一场宿命的虚妄。
此刻，除了雨点拍打树木泥土的声音以外，四周死寂到诡异。
到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在这片深黑与浅黑交错融合而成的混沌蒙昧之中，一片红色的火光突然刺破了夜雾。
那是一盏红色的风灯，正发出粘稠如血的光芒。
远处走来一道身影，手中提着的风灯的光线一闪一闪、在暴雨中摇摇欲坠。黑影简直如同一张直立行走的僵尸布般，抓握着一颗红色的星星，在黑夜中艰难缓行。
“张起灵，回去吧，这儿并没有你想要找的人。”
少年清澈的声音刚响起，便被雨珠的暴·乱与凛风的呼啸撕扯掩盖过去，逸散入空气中。
但是依张起灵灵敏到极致的耳力，必然早已是将一切听得分明了。大概在他离此地尚有百米远之时，就已经被发现行迹了吧。
花远冥深知这一点，也就没有耗费力气提高声音，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对那个无动于衷的身影，他也是无能为力了。
花远冥手上稳稳提着红色风灯，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陪着那个孤单矗立在雨中的身影，一并静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蒙昧的夜变得不那么漆黑了。天际的层云稀薄之后又复聚拢，露出一角闪光的星空，但这片小小的星空还时不时突然被黑夜淹没吞噬。
等到星空也渐渐暗淡下来，飞落的雨珠终于折射出一道道金橙色的光线，干枯的大树梢端也明灭浮动起一抹跳跃的白光。
——天亮了。
这1941年的立冬，终是看似平淡地流淌过去了。
……
1962年冬，杭州。
“细雨，你已经长大了，以后就算我不再陪在你身边，也一定要坚强。遇到危险的时候谨慎一点，多想想多看看，若是可以寻到空隙，便一击即破。”
温柔清和的女子低低在耳边嘱咐着什么，温细雨的眉头却越见紧蹙起来。
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不可以一直陪在细雨身边？
黑暗中，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指尖却只触到冬日清冷空气的冰凉触感，再没有别的。
“要是碰上身手高强不知来历、手指又奇长的人，最好能躲则躲，不要正面硬抗，那伙人太危险了。还有，世人多为奸猾狡诈之徒，切不可轻信，这一点你务必切记。”
是呀，那伙人真的太危险了，要不是他们，温叔叔也不会……
思绪转到这里，眼前的画面倏然一变。
向来谦和温雅的青年形容狼狈，口里一边吐出猩红血沫，一边急切催促着什么。
仔细去听，他的话语却是断断续续，令人分辨得颇为费劲。
细雨的眼角渐渐潮湿起来。
“快走，快……他们追来了，我在这里挡住他们……”
不要一个人留下来啊！温叔叔我们就不能一起逃么？有我，有妈咪，还有张叔叔在，你不会有事的啊！
妈咪说过，爸爸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可以保护大家，可是在细雨和妈咪有危险的时候，他在哪里？为什么只有温叔叔一个人挡在了前面？
“张司令，内人和小女，只能暂时托付于你了。”
记忆中小小的细雨呆愣愣看着温叔叔一下将妈咪打晕，又往她嘴里塞了些什么东西，最后还将一个口袋交给了张叔叔。
“这样，她的病终于算是治好了，我也终于了了一桩心事。张司令，还剩下的这些药你先且带着，等她醒来再交付于她吧。”
青年仔细擦干净满手血腥，小心翼翼轻触了一下那个昏睡女子的脸颊，温柔而哀伤的眼神她到今日都淡忘不了。
她想将那个温和亲切的青年看得再清楚一些，可是回忆却猛然被一片阗黑所取代。
“————！”
温细雨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神思还带着点儿恍惚，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被子。
在这凛冬之夜，她竟然浑身都是细密的汗珠，一接触到干冷的空气便冰凉到彻骨。
耳边来来回回徊绕着的，只有一声稚嫩却坚定的声音。
“我一直就没有爸爸，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对于我来说，温叔叔就像爸爸一样好。所以无论如何，我想一直记住他。”
“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张细雨。”
——“我是温细雨。”
眉眼之间带着股男儿英气的女孩子，在这个无人可窥见她软弱的清冬之夜，环抱住双膝低泣起来。
这个冬天寒冷而漫长，童年的梦境重叠交错，让她的思绪也纷纷乱乱。
温叔叔死了，张叔叔与自己也不常联系。自从婶婶去世之后，便一心扑在了国事上……
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离去，细雨感到一阵刻骨的孤独。
妈咪，你到底在哪里？
……你是不是出事了？
……
“时候到了。”花远冥低低地喃语。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轨上，那些混乱的、错位的、不正的东西，终究是被时间扭转回来了。
历史总是有其惯性的，当它向偏离原轨的方向流去时，只需要一点外力，便可以将其导流回来。
称不上积恶，称不上作歹，花远冥所为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纠正”罢了。
在心里如此反复告诉自己，他的眼神却流露出一抹刻骨的伤感。
这样子真的对吗？我心目中所畅想的美好未来、美好世界，真的是必须依靠这种方式不可、否则无论如何无法触及到的吗？
“记住自己该做的事，不要管什么不该管的，你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幽蓝色的眸子，带着一丝恍如蛊惑的笑意，从花远冥脑海里飘过。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我本来、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想要的不过是回家，本以为为了这个目的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是，以拆散他人家庭为前提，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的一线私欲，依靠这种手段赢得的未来，真的会是我想要的吗？
墨黑边沿微带浅棕色的清澈双眸此刻一片混沌，他就此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
广西，巴乃。
张起灵艰难地扶上一边的横梁，颤抖的指尖一个不稳，差点打翻一边所摆着用来打水的竹筒和水罐。
这是他暂时落脚的竹楼，九死一生从那里出来之后，他也只有这处可去了、
靠着高脚楼一根较粗的竹梁，他缓缓滑坐下来。
本来以为离真相已经不远，哪里知道一个大意，还是被青铜铃铛影响了。
要不是张瑞海，他也不至于没带上族里那个青铜六角铃铛，就没有任何防备地下去古楼里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当务之急是……
凝聚起全身仅剩的力气，他又一次撑起身子来，跌跌撞撞往内室走去。
至少得先把这东西妥善藏起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缓缓从身后巨大的背包中摸索出什么，他开始拆卸竹楼的地板。
本对来他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张起灵却做的艰难而缓慢。
脑中针刺般的巨痛让他意识一片混沌，平时好像有用不完力气的发丘指，此刻也是虚弱无力。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就算缓慢，竹板还是一点点被拆下来了。随着他的动作，渐渐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夹层，竹楼底下湿凉的空气吹扑而来，使张起灵的意识恢复了片刻清明。
小心翼翼地，他将手中的盒子放入夹层中，又原封不动地把竹板拼装回去，直到地板看不到一点被人动过的痕迹后，他才轻舒一口气，完全瘫倒下来。
撑住，不要放弃。
不要忘记。
大脑中充斥着各种杂乱的信息，有些片段忽然闪现，又倏忽湮灭，不留一丝痕迹。
唯有一个念头自始至终盘旋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渐渐地，他只能思考这一件事了。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可就算是这么徘徊絮语着，他记忆之中关于那个人的一切还是不断淡化而去。
“真是狼狈啊，张小哥~”
轻佻懒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起灵强撑起眼皮，发现面前站立着一个面生的少年，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
他本能地想抽出刀来提防，不过手指动了下，还是无力地垂落下去。
不行了，他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艰难地往后移了移，背靠到墙面之后，他也便不再做任何移动了。
罢，此刻自己这种状态，就是随便来个敌人也能轻而易举将自己杀死。虽说只要有一线希望自己都不会放弃，可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情，倒是也没有必要去做了。
如果这个人有杀意的话，看来自己只能交代在这里了。
——一如张家历代离魂症突发折在斗里的人一样，在最虚弱的时候死去。
张起灵闭上眼睛，他已经有点看不清楚眼前之人的轮廓了，索性不再去看。
“得有二十几年没见了吧，张起灵？没想到你竟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是太惨了~”轻嘲的语气中有一股浓浓的恶意扑面而来，张起灵只是动了动眼皮，并不做理会。
“哼！果然还是很讨厌你呢，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人一直追随你，从不放弃你……亲人·妻儿、挚友兰交，还有永不会放弃追寻的责任与目标，你真是什么都有了啊……”
好像是为了加强语气一般，那少年又恨恨重复了一遍。
“果然讨厌透了！”
竟然是认识的人吗？不过自己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张起灵一边分神听着少年的絮絮暗作警戒，一边与脑海中剜神彻骨的巨痛抵抗。
无论如何，就算是要死，他至少希望能够记住她而死，哪怕只是一个片段也好。
那絮絮不断的少年突然闭口不言，空气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唯有张起灵剧痛之下稍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片刻后，那少年终于又开口了，不过换了一种奇怪微妙的语调。
“呵呵~这样吧。张起灵，我们来做个游戏怎么样？”
少年顿了顿，语气越见愉悦欢快。
“你可以来找我帮一次忙，便是帮你找那个你一直想找的人，我也不会再推辞。但是前提是——你还能记得她~”
说完这段话，那少年便转身悠然而去了。
张起灵没有睁开眼来看那离去的少年一眼，似乎完全无动于衷。
只有略显放松下来的肌肉，还是能看出他之前的防备。
天地的光，在他感觉得到却触及不到的距离外自生自灭，张起灵轻轻靠上身后冰凉的墙壁，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花影里的笑靥。
远方，波澜正在明灭，风吹过来，顺着水波轻轻摇曳。
山河秀丽无端，那个风华离世的女子仰起脸，任凭万千青丝被柔风轻抚，宛然而笑。
青山在她脚下，红日为她照亮前方的路。
他宛若坠入了百花绽放的暖春。
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在他的心中悄悄蔓延，即使面对着死，也不曾有这一刻宁静悠远。
就在这份温暖恬静之中，张起灵呼吸轻缓，静静地蜷缩着，如一个孩子般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第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