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银耳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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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复一日，胡同里的枣树抽新芽。吃了春韭，掰过火焰儿菠菜，碾了绿豆做粉丝，再用边角料炒一碟油汪汪青灰色的麻豆腐。待开始澥芝麻酱，莽莽盛夏已在眼前。
玉檀改做豌豆黄了。原先老师傅做的是粗款，就是把白豌豆往砂锅里一焖，撒几颗煮熟的小枣和蔗糖，熬成粥，点入石膏水，放凉即可。
然而附近的南果铺横插一杠，打出精细牌，将生意悉数抢去。堂婶便压榨玉檀想法子。
原料还是参差货，玉檀只好多出工。她先用小石磨给豌豆去皮，拿井水澄三遍，然后用铜锅熬稠，用铜锅是怕豌豆泥遇铁器变黑。
煮好的豆粥经过笸箩筛，再回锅加上冰糖，用木铲慢慢翻炒。这是个细致活，容不得半分马虎。将豆泥炒得不嫩不老，就倒入盒子里蒙一张薄纸，待它静静晾透，好似在做一场梦。
待梦醒时，一块块田黄美玉般垒成金字塔，抿一口，如梦幻泡影，又像昆曲那般婉丽清雅。
玉檀守着豌豆黄儿，从清晨忙到黄昏，从春末等到盛夏。与八贝勒府的关联又断了。有时她也想，八贝勒府，像是手中这方“游园惊梦”，如露亦如电。
不过芙蓉糕卖得极好。堂婶鼓吹这糕是八贝勒府指定的，食之美若出水芙蓉，还让隔壁秀才誊写诗“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时”，惹得小媳妇姑娘家无不心生荡漾。
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八贝勒府里流出的消息成了街巷最热的谈资。马尔泰家的待选秀女从楼梯上摔坏脑子，得了失魂症。
紧接着就有人来到谢氏饽饽铺，还要玉檀做的芙蓉糕。
堂婶拿着糕套了几句，那小厮诡秘道：“大夫给瞧了，说是惊吓过度，慢慢调养就能恢复。又说可以用她向来喜欢的物件或是吃食，兴许那生魂巴巴地回来了。”
玉檀想，魂已归位，只是物是人非。
又过几日，八贝勒府再派人来，这次说不仅是芙蓉糕，不拘什么，再做几样。
“可得注意干净新鲜的，这回是贝勒爷要的。”小厮交代，每样捡几块依次放入食盒，要摆得齐齐整整。
“哎哟哟，那可真是咱们的福气哩。”堂婶眼睛贼亮，一面又讨好攀谈。
小厮咽下绵密滑嫩的豌豆黄，笑道：“不枉我平日里也帮衬你们店里多说好话儿。给你们透个风，贝勒爷明儿是要带着侧福晋和马尔泰家二小姐去别院遛马哩。”
一阵清风拂面，玉檀便取用莲子，抽芯去皮，下汤用文火煨熟。她也不用锅盖，取一顶新鲜摘下的荷叶覆住，不可开视、不可停火，如此两柱香的工夫，莲子酥烂无骨。
不如怜取眼前人。玉檀暗笑自己多事，又装了玫瑰饼、水晶糕、蝴蝶酥之类的。
第二日，玉檀正坐在门外石阶歇晌。夏日易困，她揉了揉眼睛，却见有人快步向她走来。
是那在铺子前吵着要吃糖葫芦的小姑娘？
——却也不是。
若曦那一双清澈无尘的眼睛，已有了不一样的流光。是属于经过世事的惆怅。
“请二小姐安。”玉檀笑着起身行礼。
却听有男子不满道：“你不去遛马，反倒跑来这个铺子有什么意思。”
玉檀循声看去，见若曦身后跟来一位圆脸青年，他的衣着自是华贵，而心思都在脸上。
若曦笑道：“又没人非拉着十爷来。”一面侧过身伸手介绍，“这是十阿哥。”
玉檀微笑行礼：“十阿哥吉祥。”
“芙蓉糕是你做的吗？真好吃。”
“谢二小姐夸奖。”若曦明显保留着现代人做派，玉檀也受到感染，应对简明大方。
十阿哥却不耐烦，打断两个姑娘的谈话：“你好容易出来一趟，我可去其他热闹地方了。哼，今儿平白让你赚了一个要求，真是倒霉。”
若曦笑得更欢：“本来就是我看见的有趣玩意，你要听当然要给好处。嗳嗳，我可是有见证人的，你堂堂一个阿哥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十阿哥又抱怨：“好容易见识到八哥的‘玲珑’，还没过瘾就被你拉走了。”
若曦飞了白眼：“就没见过你这样不懂风情的，非要当八爷和我姐姐之间的电灯泡……不是，反正你这没眼力劲的！”
玉檀心里涌起暖流。如此晴好，冰山也该消融些，正是满目山河更念远。
十阿哥总是争不过若曦，耷拉着脸生闷气。
若曦深吸一口气：“什么东西这么香？”
“嗯？是在酿酒。”
若曦一听酒字，兴致极高，推着玉檀就要去看究竟。听到十阿哥冷哼不止，若曦笑道：“十阿哥，你去不去看？”
“爷什么没见过？还稀罕这个！”
“那你就在旮旯待着吧。”若曦狡黠一笑，“哦，对了，你又不知道旮旯怎么写。”
这番逗趣，玉檀只好低下头，免叫人看出她的笑靥。旮旯，又不由自主地默写这两个字，脸色绯红。
若曦不明就里，玉檀赶紧岔开话题。她指指瓮道：“当心烫，才从灶上拿下来的。”
若曦探身瞧，瓮里的颜色一塌糊涂，唯有闻到扑鼻的香甜。她琢磨了一下：“是桃子？”
“是呢，煮出桃卤汁，再兑些新蒸的烧酒。”
若曦兴奋道：“那不就是果汁酒了么！”
桃卤汁的做法不难，将夏末的水蜜桃放入瓮里煮到稀烂，剥皮去核，再加入洋糖。洋糖能激发更浓郁的果香，冰片则带出新酒的清洌。
若曦向来喜欢小酌，此时犯了酒瘾，追问：“这酒什么时候能酿好？”
玉檀想着自己是刚开始学酿酒，不敢把话说满，伸出三个指头。
若曦笑道：“那就三日后送到，送到……”她犯了难。
十阿哥直接下令：“立秋以后再送到八哥府上。”
见若曦一脸不解，十阿哥可算是逮着机会笑骂：“你这什么脑子，也不想想难道你姐姐肯允你喝酒？你又用什么个名头讨酒喝？横竖立秋之后要在八哥府上开家宴的，到时候……”
他似乎想说破，又碍着面子，最后又是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十阿哥的心思很快水出石落，是要八贝勒府帮他操办十七岁的寿辰。或是要讨人欢心，他特意点了谢家饽饽铺的醉桃仙和芙蓉糕。
既如此，玉檀便加倍上心，遴选出相貌完整的桃，将绒毛刷净，再上笼屉里蒸熟。待那外皮自行脱落，再一剖为二，用洋糖嵌入桃心，以炭火烘烤。这是她从前读过的桃干做法，比那千篇一律的寿桃好吃又凑趣。
十阿哥生辰一清早，玉檀如约送桃酒上门，一位脸生的丫鬟已等在那里：“是谢家铺子的？二小姐让你过去一趟。”
玉檀依言行事。步入若曦的闺房，目之所及已被各色衣裳首饰占遍，眼花缭乱。
与清苦的日子相比，这就是主角的光环吧。她想。
若曦扬声笑道：“冬云，把人接来了？你快再去取我的衣裳来，这里的都不行。”
见玉檀略显手足无措，若曦又格外热情地招呼道：“玉檀，我这里这样乱，你可别见笑。”
玉檀微微一笑，收起心里闪过的一丝嫉妒。她取出提篮里的酱釉瓷瓶：“这是二小姐吩咐的。”
若曦兴冲冲地走过来，一摸，更是高兴：“瓶子这样凉？难道里面是冰酒？”
“是昨夜用井水拨过。”
若曦拥住玉檀的双臂：“你可真有心！就是这样凉凉的才好喝。”
若曦迫不及待地举瓶即饮，冬云忙过来夺，急着说：“大清早就饮酒，小姐这是作甚么？”
“就一口，一小口嘛。”
“可使不得！”冬云道：“小姐还什么都没用，空着肚子喝酒，醉了可怎么办！”
“这点度数算什么。”若曦满不在乎。
“好歹先把这碗银耳汤喝了！”
若曦有酒而喝不得，推说：“那银耳吃着硬，大早上吃了才伤胃呢。”
冬云连声分辩：“昨儿小姐不还连喝好几碗呢么！”
玉檀见那碗银耳汤，仿佛浮着大朵大朵的云，汤汁却还是清爽见底，估摸没有熬到火候，或是准备工夫未到家。要知道，银耳需得凉水泡透，大火猛攻，再小火收汁，方能软糯。
此时若曦已咕咚喝下一大口酒，开始兴致勃勃地装扮自己。“玉檀，不知怎么，就是觉得跟你特别有缘分。你留下来帮帮手吧。”
玉檀自觉双手粗糙，便给冬云打下手。
玉檀得以近看马尔泰·若曦，她实在是个美人。
只见若曦肤色白净透亮，好像是那碗银耳汤。一双灼灼桃花眼，笑时明媚灿烂，不笑时却似山岚起雾，丛丛桃树连绵如云。如果她的眼神流淌悲悯，就像是醉桃仙一般，我笑他人看不穿。
“眼睑这里再沾一点粉。”
“再给卷卷睫毛……算了算了，我自己用手拨吧。”
“我得改造几件化妆工具。”
听着若曦自言自语，玉檀思绪翩然。
直到若曦问：“玉檀，你说该用哪个荷包好？”她又忙收敛心神，帮忙参详。
这一打扮折腾，不知不觉间临近晚上，正当玉檀发愁该以什么名目再留下来，若曦开了口：“玉檀，还得麻烦你再帮我件事。”
若曦拉过冬云和玉檀，如此耳语，布置一番。
八贝勒府挨着护城河，借地势引水入府，自成小湖，湖边设有水榭游廊，湖内仍留有几株残荷。此时立秋已过，湖边金银桂暗香盈盈，再有风吹一池水，更令人心旷神怡。
条案上早有准备，串串纸鹤、盆盆橘果，一看皆是花了心思的。玉檀跟着冬云将纸鹤挂上，擦拭桌椅，摆上茶果和一壶醉桃仙。
待到月色浮动时，终于等来了脚步声，中间伴着十阿哥一连叠的“礼呢？寿礼呢？”
再等片刻，若曦已轻轻柔柔地唱起《麻姑拜寿》。
一曲唱罢。
“我说十哥到哪去了呢！原来这里搭了个小戏台。”十四阿哥拍手道。
玉檀心里长舒一口气。这位客人，你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银耳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