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她不坠落（重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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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芜一直都明白，如今她的世界入口很窄，每一个被允许通过的人，其实都怀揣着各自的目的。
卓美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是想成为她这个恕江集团未来继承者最信任的助手；周世钦接近她，是希望今后能够掌管与整个恕江有关的家族事业。人们看似拥簇在她身边，实际上只是伸出手妄图穿透她，好去触摸她背后不可捉摸的庞然大物。
而王醒衍……
于是未加思索，脱口而出：“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薄唇微微启合，像是在回答，又不像在回答。
只是温温柔柔地说：“谈小姐。”
像是在喊她，又不像在喊她。
眼神也是柔软的，安静地放在她身上。
距离那样近，又迎着光，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瞳孔里隐淡的丝纹。
谈芜一时感到困惑。
从十五岁那场灾难开始，钟素桢女士雇佣了许多专业团队，只求确保她生活中所有可疑的空隙都被填满抹平。
正因如此，每个出现在她周围的人都必须经过明确评估与划分，最终贴上不同标签：安全的可接触、和不够安全的需远离。
他们所处的位置、所扮演的角色也都泾渭分明到毫无乐趣。
钟素桢为她亲手构塑的人生如同模拟游戏，线性叙事而非开放世界，在严密的监控之下，运转得平稳而又安定。所有人来了又去，偶尔短暂停留，都像被程序提早设计得尽善尽美的NPC。
他们与她互动，产生交流，都在依照既定的脚本行事。
可是王醒衍不一样。他给人一种奇异的知觉。
就仿佛他也是突然闯入游戏里的另一个真实玩家。
谈芜并不擅长处理这种困惑，因而揉了揉鼻尖，以掩饰自己微妙的窘迫。
闹钟恰在此刻响起，打断游散的思绪。谈芜站起身，回手把合约撂在扶手椅上：
“我得走了，这个我签好了，谢谢你。”
——又或者，他只是比别的NPC更擅长伪装。
眼下也没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个偶然露面的陌生人身上。
谈芜只预留了一小时的时间窗口，把所有交通工具的预计用时都考虑进去，只为确保在机组人员产生疑虑之前成功登机。
如果钟素桢发现她偷跑出去，免不了又是一番失控情形。
毕竟也不是没见过那种场面。
多年前，谈芜尚不习惯这种无法由自己掌握的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压之下，神经终于在一个夜晚彻底崩断。她索性打包行李，乘着夜色悄然出走，因为怕被信号追踪定位，甚至连手机都随便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
彼时十九岁的她漫无目的，只是想逃。
搭车离开纽约上东区，随机夜宿在高速旁的汽车旅馆。
第二天临近中午，谈芜被一阵令人不安的嗡鸣惊醒，推门便看到，噪音来源是一架警用直升机在上空盘旋。
下到一楼，差点撞到哭天抢地的旅馆老板。这家墨西哥裔新移民紧紧抱在一起，棕铜色皮肤互相挤压着，男人死死盯住周围黑洞洞的枪口，女人以手遮住孩子恐惧的眼睛。
纽约州失踪人口很少得到如此高效的处理，钟素桢女士给警署捐赠的一大笔款项无疑派上用场。
谈芜在旅馆前台留下了身上全部的现金，然后被女警员带到车里。
钟素桢女士就在后座缄默地等待。冷气开得那样足，晌午毒辣的太阳被隔绝在遮光膜外，只不过是一个遥远模糊的白点，冷冷地照在母亲光洁的前额。
没有料想中的责备。起初谈芜以为，不过是在母亲眼里文雅和体面高于一切。
未曾想钟素桢张开怀抱，轻柔地将她揽住。
然后她听见母亲用粤语嘶哑地说：“小满，妈妈找不到你，妈妈真的好担心。你会不会又被所谓的朋友骗走，他们会不会也要害你？你会不会怕，会不会疼？”
发顶中心一片冰凉湿润，谈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母亲的眼泪，那样汹涌地流淌出来，带着温度滑落到她的发隙间、颈窝里。
那时她才懵懂地意识到，强势高傲如钟素桢，也会紧张、会落泪，在害怕时也不自觉地讲起最熟悉的母语。
钟素桢的控制是出于爱，她后来的顺从亦然。
谈芜走出植物园，路肩旁空空如也，她来时乘坐的那辆车已然不在。
这才意识到，看似精准的时间规划中，存在一个昭然若揭的纰漏……
刚刚已经让年令先走了，谁来送她去车站？
眼下所在的位置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谈芜拦不停驶过的出租车，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段路，迎面撞见大拨逆行的人流，似是从车站入口折返回来。
她心里顿觉不妙，拿出手机搜了搜，果然看到港铁停运的消息。
只好回头。
一边用最快的步速向植物园折返，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盘算，最快捷稳定的港铁怎么偏偏在这个重要时刻停运？
难免要带点恶意地狐疑猜测，此前让年令离开，是不是也在王醒衍的掌控之内？
同时抱着求助和质问的双重心思，她又推开木屋的门。
与他回眸的目光交触。
男人修长的影子被垂吊的顶灯抽扯着，几乎抻出了丝线似的孤独。
王醒衍手里握着她留下的合同，拇指按在她签下的假名上，深思的表情仍留在眼里，谈芜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只知道那双眼珠过于纯净通透，很难藏得下更多秘密。
于是一句质问到嘴边就只剩下求助：“你能不能送我去机场？”
日后在逐渐认识王醒衍的过程中，她首先发觉的就是这第一样好处——面对她的要求，他从不问为什么。
哪怕再突如其来、再离经叛道，他也全盘接受。
只是给她，她想要的。
仅仅一通电话，一部莲花跑车在十分钟之内就被人送到植物园门前。英产的旧款Europa S，和他本人气质相似，内敛低调。
不由想到周世钦说过，他当前可查的身家是多么令人咋舌的数字。刻板印象里，不该选择这样的车。
或许和她一样，王醒衍也是个念旧的人。
香港的路况并不乐观，驶出植物园，便遇上小范围堵车——甚至说不上拥堵，只是不得不将车速放缓。
谈芜频繁查看车内的时间显示，越来越多的焦躁像沙砾堆起小丘，堵得心口发闷，不由用手指尖轻敲起膝盖骨。
忽而听到王醒衍的声音：
“不会有问题。”
余光望过去，他驾驶习惯很好，专注地目视前方，单手稳稳扶着方向盘。
谈芜眨眨眼，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什么？”
他礼貌而含蓄：“你很不安，弹的《梦》错了两个音。”
谈芜马上拢起在腿上作乱的双手。攥了攥，又放松，歪头问他：“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然后她望见王醒衍坦率地摇摇头。
他面色如常淡然，依旧眉目疏朗。
谈芜一时笑了。
她嘟囔：“那你说没事……”
王醒衍仍是寻常语气，好像从不会因为什么而产生剧烈的动摇和波折。
他说：“无论是什么，别担心，交给我。”
他大约是一个体贴非常，而且思虑周全的人，甚至细心到看出她指尖的律动，是在无意识地敲打着《梦》的琴谱。
而安抚她的时候又那样笃定，似乎确信他愿意为她解决一切困扰和问题，不容质疑。
只不过她无法确定，是什么推着他来到她面前，状似毫无保留地给她全部的自己。
盲目交付信任不是一件好事，谈芜为此吃过苦头。
不是没有人曾以朋友或更亲密的名义围绕在她身边，再转手将她的秘密估价兜售给钟素桢，以取信于这位商业帝国的掌权者。
选择不去相信，是她经年习得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天色渐渐暗了，窗外霞光呈现浓郁的紫橙色，一点一点在天缘掐灭。
谈芜一时看入了迷，她总觉得日落的过程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巨人逐渐阖上眼睛。
视觉变得微弱，嗅觉因而更加清晰。
他独有的气息在车内静静流淌，像是某种新鲜草木润在晨露中。
谈芜回过神来，已在侧身前倾，细细地探嗅着他淡如凉水的味道。
“这是什么古龙水。”她喃喃地问。
他并着唇线，很快讲出两个单词，标准纯熟的意大利语。
谈芜立时便听出来，这是她所熟悉的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小众品牌，世代传承着极特殊的萃取与制香工艺，选用的原料都是最天然的媒介。
怪不得他会像山涧清泉一样好闻。
他注意到不同寻常的沉默，侧目过来：“喜欢么？”
谈芜点头：“嗯。”
莲花跑车抵达HKBAC的停车场，稳稳停泊后，她的心里却还有什么正在疾驰。只是瞬间的模糊感受，一下便过去了，情绪恢复如常，没留下更多压痕。
飞机照时起航，一切都来得及。
航程不算远，空中网络生效后，谈芜习惯性点开和慧慧的对话框，划过一长串前方无人回应的消息，斩钉截铁打出四个字：*你不理人！*
这回消失了两天的慧慧倒是很快出现：
*抱歉抱歉，老板不在，这几天快忙疯了……还好刚刚得到消息，他今天就回来了。*
*头晕晕的，人麻麻的。老板寡了这么多年，谈起恋爱还真黏人啊，本来前天就该回来了……*
*哎，对了，小满，你知道谈芜吗？*
……？
谈芜有点发怔，下意识打字：*……没听说过。*
大抵是由于这些年说谎太多，此刻的应对如此自然，甚至没有任何迟疑或者脸红。
慧慧：*恕江实业的千金诶！那个恕江！不过也你不知道也正常，他们那边已经有十年不公开继承人的行程了。*
看来慧慧并不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谈芜松口气，但还没完全放松警惕：*所以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她？*
慧慧：*我在网上看到有人发的帖子，说好像目击到十年不露面的大小姐，还拍了照片。*
谈芜：*照片？*
慧慧：*对，老板半夜要我找技术团队撤掉这个帖子和话题，讨论度好高，忙了一宿……要不是加班费和年终奖给那么多，我才不干这种没日没夜的工作。*
这么看来，慧慧任职的公司可能是哪个恕江外包的信息安全团队，说不定就是专门负责处理有可能泄露她隐私的照片。
慧慧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早年谈芜在平台上传第一首单曲，简单而随意，在公寓房间里录制的、不露脸的即兴弹唱。
视频中她荒腔走板地哼着调子，全无技巧和章法，只有略带颗粒感的嗓音，在清晨的薄雾之中轻轻漾开。
这个视频如今被粉丝作为古早珍藏，而在当时却反响平平。
视频下出现的第一条评论就出自慧慧之手。
一路走来对谈芜而言，比起粉丝，慧慧更像网上的一个虚拟朋友。她们对彼此热情又坦率，认真回应对方的每一条消息。
尽管两个人思想迥异，成长经历应该也大不相同。
但有一点相似之处：她们彼此都对自己在现实中的身份讳莫如深。
因而谈芜从未真正与慧慧见过面。
想到这里，谈芜照例提了一嘴：*今年在香港的演出，你也不会来吗？*
心里却也没有期待任何不同的答案。
令她意外的是，慧慧难得有点吞吐，犹豫半天才回答：*也不一定……我发现我老板也听你的歌，他办公室里有好多你的CD，比我这个粉丝还全……万一他想去看你的演出，非要带我一起呢？*
慧慧的老板？来看她的演出？
谈芜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一个半秃的CEO顶着肚腩挥舞荧光棒的画面。
浑身刺痒了一瞬，她挠挠手心，不免多问两句，慧慧却不愿意说得更详细了。
谈芜只好换了一个话题：*我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这时谈起王醒衍，只是随口聊起生活中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谈芜没有设想过日后频繁与他见面。
起码在私人场合，他们不应该存在太多交集。
直到过去几天，王醒衍第一次拜访她的别墅，谈芜才知道原来斯吾科技的总部也就设在北京。
由于他目前位列钟素桢的“安全审核通过”名单，卓美只是对此稍作记录，没有出面阻拦。
再次见面，他带来的伴手礼是玻璃瓶装的无火香薰，仔细盛放在精致考究的礼盒中，标牌处写着上次在香港他亲口告诉她的那个意大利品牌名。
包装拆到一半，香气已经满溢出来。是他身上那款，植物和纯净水的丝凉味道。
后面他时常登门。有一回来得晚，刚好撞上周世钦和她共用下午茶。
说是撞上，倒也没真正与周世钦本人碰面。王醒衍只是注意到花园门口停着另一部车，于是没有多做打扰，甚至不打算走进别墅，在门厅前将带来的一束花递给谈芜。
淡淡的粉白花瓣，窄而长。谈芜用手拨了拨，脆弱的湿润沾在皮肤上。
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或者你先别走……”
他颔首说好。
又意识到周世钦还等在家里，谈芜马上改口：“……算了，还是改天再见吧。”
他依然说好，睫毛垂长，在一片淡影里沉静地看她。
谈芜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是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
然后他转身成了个背影，落在她眼中的就是背后坚密的骨骼形态，两面肩胛将衣料稍稍顶起来，下方是深长一道脊沟。
让人有种，想要探触的欲望。
谈芜抱着花回到家里，才进前厅，迎面就是周世钦斜靠在门口的身影。
他目光沉沉，隔着镜片看她，甚至有些审视的意味。
“这是什么品种？”周世钦意有所指地问。
应该是看到王醒衍方才出现在花园里，他的语气有些奇怪。
谈芜心中莫名压抑，忍了忍，平淡说：“应该是哥伦比亚产的六初花。”
周世钦一时没回音，低头用手机敲字，半晌递到她眼下。
屏幕上是搜索结果页面，他在认真地查询花语。
——相逢与喜悦。
周世钦收起手机，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你很聪明，应该知道王醒衍想要什么吧，谈芜。”
谈芜有些心不在焉，越过他往室内走，撇下一句：“我只知道他很想见到我。”
周世钦低头笑了笑：“你说的倒也没错。斯吾科技完成了股份转移，现在和恕江已经毫无关系。原本我想不明白，这个只有赔本的决定似乎有些昏头……现在我理解了，所有商业决策都是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王醒衍也不例外。”
他话里的暗示太露骨，很难继续装聋作哑。
谈芜细细地挑起眉：“你的意思是……”
“还需要我说得更直白么？很显然，他的目标是你。上亿港币的损耗只是见你的门票，没有比成为恕江董事更快通过钟董审查的方式，并且他的所作所为足以令你印象深刻，甚至不反感和他后续产生更多接触。”
周世钦说，“他想通过得到你，从而得到整个恕江实业。”
谈芜一时没言语，嘴角扯了扯。
你不也是一样？
——噢，也不一样。毕竟周世钦拿不出十位数港币，只为见她一面。
想到这里，谈芜差点嗤地笑出声。双唇阖着，到底没直说出来。
可终归是记住了那天周世钦的话。像块石头硬硬地揣在心里，细小的别扭，总归不够舒适。
偶尔翻阅报刊，会多勾留几眼在科技和财经版面。
王醒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在往期一本人物杂志的封面看到他，忍不住这样想。
封面的中心，那张脸孔线条干净，皮肤很白，五官比很多人都要精致。
他穿一件淡色薄毛衣，质料绵软却不显臃赘，下面撑起英挺的身骨形状。头发浓密，两侧梳理得非常齐整，仅有额发软垂在眉毛上方。而谈芜的视线最终定在他的眼睛。
仔细端详才意识到，王醒衍的眼仁并不算纯质的黑，其实有些琥珀般明亮的透色，这让他的气质显得相当柔和。
可是他的眼神却又冷又亮，几乎形成实质的压迫。
谈芜分明记得，他望向她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神态。
神光内敛，甚至偶尔有些害羞的模样。
往日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一对纯澈而湿润的，鹿一样的眼睛。
往后几次再见到王醒衍，格外假以辞色，在暗中悄然观察他。
谈芜渐渐发现，他总要带些礼物来，有时是各个产区的咖啡豆、红茶和点心，更多的是一些小物件，譬如西班牙的塔拉韦拉瓷器、北非的彩绘布料与木雕，还有摩洛哥的玻璃灯和冰岛的火山岩晶。造价很难说有多么昂贵，但样式拙朴而特别，有些甚至看得出岁月沉淀的痕迹。
谈芜难免怀疑，大抵是他旅居世界各地，经年累月亲自收集。
就这样。他带礼物来，然后与她共同度过短暂的一小点时光——甚至不如一部电影那么长。
看不出任何实质的目的。
揣摩很久，也没得到足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这天电视频道正在播放一部老电影。谈芜从前看过，是《诺丁山》。
荧幕里下着大雨，沙沙作响的底噪中，女明星浑身湿透，狼狈地敲开落魄书店老板的家门。
她嗓音暗暗，面孔明朗，仰着脸对他说：
我只是一个女孩，站在一个男孩面前，请求他爱她……
谈芜想，那就是了。
她叫了一声：“王醒衍。”
王醒衍转过脸来，目光意料之内地与她在空中交触。
此刻他将她深深望住，不知被什么所触动，忽然笑了笑，眼睛也跟着弯成一道长弧，说怎么了，谈小姐。
女孩猫一样的尖圆下颏向上扬起，唇角忽然绽开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似的笑。
她靠近了寸余，歪头向他确认：
“所以，你要追我？”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她不坠落（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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