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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转】
      这一晚不知何时入了睡,做梦的时候总想起以前的事情。醒来天刚蒙蒙亮,忍足迅速起身去太医院。
      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当年新方研制成功,有一味成药库存不足,忍足被派到京城制新药再带回来。
      不少死亡线上的人被拉回,大军仍在压阵。
      是迹部要他回去的,在疫区的半个多月里忍足俨然成为二皇子的左膀右臂,忍足爹也没想到两个年轻人可以如此投机。
      迹部景吾做决定的表情同往常一样不容置疑,忍足却头一次拒绝了。
      “殿下,我是大夫,在这里更有用,现在情况安全,是回京面圣的时机了。”
      天上融融暖阳,日光倾城。手拿文书的人脸上被晨曦镀了层淡淡的金,凝神看着纸页,头也不抬地回了句:“你回来之后会更有用。”
      二皇子亲派忍足回京对他的仕途当然极为有利。
      忍足在原地站着没动,迹部翻过一页,又提笔写了几个字,终于抬头看着他:“怎么了?”
      “殿下找别人去吧。”
      他略微讶异地看着忍足脸上坚持的抗拒,同他道,忍足,这里满地都是大夫。
      那时候,两个人都太年轻。迹部并未把忍足的拒绝当回事。忍足心头虽有不安,终究答应了。
      现在他无比后悔当年没有坚持到底。
      在那里迹部曾教一个才总角的小童子写字。
      忍足不由得想起那个死在自己面前的小男孩,要是他能赶上新方,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当时他们在离隔离馆不远的民房里面,这几条街上安然无恙的人已不多,他们看见时小童子拿着树枝在一簸箕的沙土上比划,迹部就停下来教他写了几个字。
      那笔锋游走字如其人,在沙子上写了几个颇具傲骨的大字,铁画银钩自成一体。
      忍足在一旁看着。
      小童子一个人临摹,迹部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眺望那座山头。他脸上没有多少洞悉世事的锐利,静立在冬日暖阳下,那身影看上去仍像是一个单薄的少年,终于露出了几分慵懒天性。一整夜的雪在早晨停住,云破日出,曙光融化了一夜积雪。
      他很少有这样暂停静止的时刻,而每一次停顿都在积蓄力量。
      这半个月里,迹部景吾的作为超越任何人想象。他超出年纪的阅历和沉稳,对一切事务的掌握和洞察人心的能力,皇帝派二皇子来不仅是带兵,而且是压阵,有他在就能重新支起这里被凌虐后脆弱不堪的主心骨。他才十八岁。
      这些天他们有时会一起下棋。
      若有谁身上能同时兼具天生的贵气、化解困难的头脑,能像名士一样高谈阔论又具备战略家的眼光,文采斐然又精通音律,能把故纸堆上晦涩难懂的旧文字用新语言转述整合,能同大僧说佛法,有钓鱼一整天的沉稳心气和策马奔腾的不羁,调动所有人自愿为他所用,能同时做到这些的只有一个人。他身上可见无限光明的未来。如果不是身为皇子他可以有许多施展才华的方向,而皇子应有的表现也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
      两人都棋逢对手。在疫区,这是唯一打发时光的办法。
      还活着的人,住在城里的家家都在办丧事。铺天盖地的白和灰,整座城池被剥夺了生气。
      他们走在街上,摆地摊叫卖的小贩、卖糖葫芦和糖人的货郎、用金黄色麦芽糖浇出动物的手艺人、唱皮影戏的、天桥下说书的……都没了,四下无人,河面结了薄冰,原本热闹的街市中只剩清新野蛮的潮气和空旷寂寥的回音。远远听见琴声,河对面斑驳剥落的朱红亭子里遥遥望见一个青布衫的人影,对着湖拉琴,琴声里有千灾万劫中的一点从容。
      他们回头对望着,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了平静。站在迹部景吾身边,有一种风暴中心台风风眼般的安稳。
      情况已无法更恶劣,所以会一点点好起来。忍足侑士是这么相信的。
      他临走前他们最后一局棋不曾下完,两个人记性超群,随时随地能重新摆好棋局继续下去。残局被收起来了。
      白子失得多,忍足被罚收拾两个人的棋子。
      迹部在桌子对面托腮看着,把一枚滑到台面边缘的黑子屈指弹过来。
      那模样难得的懒散。忍足默默无语,愿赌服输。
      落子无悔。五岁学棋时祖父就这么叮嘱他。
      而他最后悔的一颗子落在天上下起鹅毛大雪的那天,他在迹部景吾目送下离开了那座城池,临行前约好回来定胜负。晚上睡觉时还梦见自己和他战成平手,一路上头脑中模拟了无数次战局。
      他奉着二皇子命令回京,几天都守在太医院投身新药制作,回去正好赶得上那边库存罄尽,只希望瘟疫彻底平息。
      他压下了心中隐隐的不安。
      待他重返,残局终究面目全非。

      忍足侑士提着医箱踏过青石板路面进入太医院。树梢鸟鸣声清脆不绝,翘起的石板微微地被踩踏起伏着。他握紧拳头踏进去。
      他说动了刚刚康复的祖父,要他同意他带着一批成药赶往疫区。他祖父乃是太医院首席,谁也不知道忍足侑士是怎么说动老人家的。总之他娘亲送他出门的时候,忍足自己把护身符拿过来戴在身上,摸了摸小侄子的脑袋,用他的小汗巾给他擦了把偶感风寒流的清鼻涕。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眨着长长的睫毛,鼻子吸溜吸溜,脸蛋红扑扑,嘴巴有点起皮,整个小人儿还未及他腰高,发烧是他得过最严重的病了,毛笔字已经写得像模像样了,没有兄弟姊妹但是是家里的小魔王。他不会因为害怕在睡梦中死去而整夜坐在床上不敢合眼,父母健在所以不必独自听着老鼠啃噬墙角的声音入眠,这些孩子年纪都一样但经历却大相径庭。如果说他们中有人太早面对生死,不是给逝者盖上白布合上双眼晚上却睡不着觉的忍足,不是沙场浴血过与熊搏斗过的迹部景吾,是那些还没有好好体会过人生就稀里糊涂死掉的那座城池里的人。
      上一世皇帝要求紧闭城门不许放人出去,紧急召回二皇子,太医们自愿留在第一线直到疫情平复,没得病的人只能在城里逐渐人烟稀少的住区暗无天日地沤着,因为他们无法证明自己身上不带病。即使健康也不能逃出城去投奔别处,他们必须和这座城池死在一起。皇帝牺牲了这座城池。
      把生的希望和死的绝望埋葬在一起。
      而这一世,在这一切发生以前,忍足侑士拼了命地用尽一切手段说服了他祖父,说服了太医院,说服了自己。
      他带着那些新药用最快速度赶往疫区。
      当年这个时候,迹部景吾也不过刚刚带着军队到来。
      而这一回,二皇子却是和太医的大队一同出发的。
      这一回出发速度的急,也有二皇子的促成。忍足侑士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和上一世发生得不一样,或者说事到如今已经有很多事情不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了。
      比如说这辈子他官位低,还没进过宫,只从他老爹口中听说了二皇子受伤的事情。
      连太医院的马儿也按原样吃错了草料倒下了。但是那天骑着驴子送文书的时候,他依旧看见了迹部景吾,这回他应该认不出他才对。
      二皇子却反常地停下来和他打了个照面,他骑马的速度更像是在官道上散步。
      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忍足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在见过迹部景吾没多久以后就到了瘟疫爆发的日子了,一向冷静理智如他也难免焦虑起来。
      他现在正尽全力弥补上一世犯下的错,比如那时再过十余天才刚刚制作完新药,再比如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做出去疤痕的药膏,如果他再遇上那些哭着摔了铜镜的姑娘,他有办法叫她们相信不必顶着一辈子的麻脸。
      他有办法不再梦见那双眼睛,不再无意识地加长洗手的时间。
      他能下完那局棋,哪怕记得残局的只剩他一个人。

      终于赶到的时候,迎面又是一车车的白布。此时站在这里方知何谓恍如隔世。
      在他老爹痛骂他一顿之前忍足把祖父写的一封信递给了他。他现在代表太医院最高位带着新药来到这里,他要去见一个人。
      残霞满天,落日黄昏。
      他死灰一样的心开始猛烈跳动。
      看见那个紫袍人影的一瞬间,内侍宣读圣旨的尖细声音变得模糊而动听起来,暮色开始四合,这年第一场大雪于夜幕中飘落。忍足侑士跪在地上和所有人一起接旨,死死低着头,不让人看到他眼眶竟是泛了红,鼻腔也微微酸楚。
      跨越生死来到这里。
      还能看见你,虽然你无法把我记起。

      上一世,这座城池几乎从冰帝历史上被除名。
      因为这一代最出色的皇子死在这里。
      大皇子病逝后太子之位空悬,这一趟二皇子平复瘟疫回来本来应当顺理成章封为太子。
      但当年忍足带着药赶来的时候,迹部景吾手写的文书已经快马传递到了京城,皇帝震怒。他在奏折中说,他已身染时疫,身为皇子要尽皇子的职责,只能和城池共存亡。
      皇帝的密旨八百里加急赶来紧急召他回京,二皇子在奏折中说不要降罪于那些太医,他们已经救了无数人性命。
      但他们终究没有救活迹部景吾。
      皇帝没有下令处斩那些太医,他只是放弃了整座城池。他要求紧闭城门不得让瘟疫继续扩散,太医必须死守在第一线。
      抬着棺材回京城的路气势宏伟也凄凉,唢呐声肝胆俱碎,两旁的人一把把向空中洒纸钱,军队黑压压死气沉沉地跟在扶灵队伍后面。二皇子以最高形式在皇陵被厚葬。那是历代皇子中从未有过的排场。
      但他本来就快成为太子了,东宫是国之储君所居,那不是皇子的排场,那是国殇的排场,整座半空的城池被用来为一个皇子陪葬。
      而一国之死,怎样的排场都是受得起的。

      忍足在地上跪的时间并不长,膝盖却隐隐作痛。
      他刻意遗忘的当年慢慢拂去浮灰露出本来面目。

      他用最快速度赶回来,指望这批新药能终结这场劫难。
      到了城门口,便感觉有些不对劲。
      在城门口迎接他的没有那个人。心底隐含的一丝期待落空,又升起新的希望。
      他不负众望带回了救命的东西,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面前所有人脸色比他离开时更凝重,甚至可说得上绝望。
      忍足侑士心中的不安在扩大,十几天前被压下的他天生的危机感和直觉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怎么回事?”
      他爹静静看着他,这时候忍足才发觉,他爹的胡子全白了。
      “爹?”

      向隔离馆狂奔的时候,忍足侑士已无暇分清心中奔涌的到底是哪些念头。
      后悔,痛楚,无能为力,不敢置信。
      雪后大地上板结着泥泞,天色昏暗,自从出发去京城,他不曾好好休息过,回来的一路上日夜兼程,身体上的辛苦可以忽视,但心中的疲惫却无力阻挡。
      而眼前的现实让他措手不及。
      隔离馆的那一间屋子门口,侍卫低着头提枪站着,公公和小内侍跪在外面痛哭流涕。太医们束手无策跌坐一旁。
      看到这情景,再不敢相信也只能相信了。
      四周光秃秃的,天色恶狠狠地阴沉下来。
      忍足侑士走上前。
      公公无力地向他摇了摇头,声音已经嘶哑:“殿下数日前住在这里。昨日起便无人能进,只是该用饭用药时把东西递进去,其他人说什么殿下都不肯听。”
      他当时便是一懵,反问着:“药呢?他什么时候发病的?我怎么没听说?是药用完了吗?我把药都带来了……”
      “没用的……忍足大人……您出发第二天的晚上殿下开始发高烧,所有办法都用上了,药石罔效……”
      小内侍话音未落,忍足已经冲到门口了。提着枪的侍卫没有阻拦,无言地看着他在那里捶门。
      “没到时间,殿下不会应门的……”
      忍足砰砰地拍着门:“二皇子殿下!是我。我是忍足,我回来了。你开门啊!”
      小内侍低下头擦眼泪,声音哽咽得有点怪异:“没用的……”
      门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忍足一边回头看着他们一边拍门板:“你们把门打开啊!他一个人在里面有什么用!”
      谁没这么想过,可迹部景吾的命令无法违抗。
      他的病已经到了最严重的地步,如此便需一视同仁地住进去。
      即使硬是撞破门,也救不了他了。
      忍足见无人回应,直接夺了侍卫手中的枪往门上捅,被几个人抱住手脚拦住了。
      “干什么拦着我!……”他几近暴怒地吼着,平日温文风度全失,双脚用力往门上连踹带蹬,“开门啊!你听到了吗……”
      他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地赶来,不是为了看见这个。
      他还以为可以和他把棋下完。他们认识的过程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倾盖如故。
      他是他见过最出色的人,他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
      他还很年轻,他才十八岁。他是面对过很多生死,可那不应该包括他自己。现在还太早。实在太早了。
      他们俩没有直接聊起过理想,但是忍足能感觉到这个国家未来在他手中会出现的模样。因而他会不顾一切地想要跟随。
      这个国家可能会变得更肥沃、富饶、强大,真正的强大。迹部景吾说起过他嫁到遥远国家去的姐姐,她要离开中原的山水,离开温润的、永远和风细雨的天气,离开一切可口的时令蔬果、丰盛的京都宫廷菜,离开她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离开她儿时可能遥想过的英俊潇洒、文武双全的驸马,到一个完全陌生,时刻卷着狂暴沙尘、阴晴不定的地方去。那里有蓝得一望无际的天和碧得一望无垠的草原,遍野的牛羊和骏马,速度和力量代表一切,青春在那里总是很短暂,没有人会像她一样拥有洁白细腻的肌肤,没有人有她这样好的女红和以吟诗作画来打发时间的喜好。她要面对无尽的风霜和粗砺的小麦色皮肤,一个年纪比她父皇还大的丈夫,一群野心勃勃的儿子和盘根错节的势力争夺,她代表这里的国家许诺一生一世的安定,在她的有生之年两地的人民都能安居乐业,而她永远不能回来。
      昭君侍父子,江都嫁祖孙。自喻强大富饶的国家,却总依靠和亲弱女的牺牲存续。
      他记得迹部景吾说过,今后再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记得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光芒夺目到令人不可逼视。
      他完全相信他能够做到。
      而现在,再多的理想都成了泡影。
      忍足停止挣扎,侍卫放开了他。
      内侍抹着眼泪抬起头。

      他们听见了迹部的声音:“别吵了。”
      略微低哑的嗓音,带着无可辩驳的气势。
      忍足心里一颤。
      所有人都没说话,听见他继续道:“都回去吧。”
      忍足几步冲到门边趴在上面:“殿下,我回来了。你让我进去。”
      “我不会让你进来。”
      “我是大夫。”
      “这是命令。”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可以试试。在你进来之前,我还有自尽的力气。”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什么时候发病的?”
      他没听见迹部回答,屏息趴在门上,半晌听见他道:“这些都不重要了。太医院最好的大夫都治不了我,忍足侑士。你走吧,去做你该做的。”
      “我该做的都做完了,殿下。有太医院最好的大夫,哪里还用得着我呢?”
      “那你想干什么?”他声音无奈,放软了。
      “……等你出来。”
      “我不会出来。”
      “你还记得那盘棋么?至少把它下完吧?”
      “不记得了。”不为所动,斩钉截铁。
      忍足不说话了。
      迹部也不再发出声音。
      忍足背靠着门坐下,半晌才道:“那我也坐在这里,你不出来我就不走。”
      “……如果我死了呢?”
      周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死了皇上会降罪,我们都活不成了。”
      “不会。我写好了奏折,不会治你们的罪。”
      “会的。殿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们背靠背隔了一扇门坐着,像在聊天。
      迹部的声音顿了顿:
      “……那就,对不住。”
      忍足刚要说话,听见门那边压抑不住的咳嗽,一阵紧过一阵。他猛地站起来。
      “多长时间了?你这样?”
      那边支撑着想回答,却咳得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我没事。忍足……最后这几句话你听着。”
      忍足沉默着站在门边没说话。这算什么,交代后事?
      他不应声的话他是不是可以不说出来?
      迹部沉默了一会,自顾自道:
      “……你知晓患者最后的模样是什么样子的,我如今同他们一样。”那低沉优雅的音色如今变得异常沙哑。
      忍足震惊地抬起头。
      “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等我……以后,这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个学写字的孩子也是,都麻烦你了……”
      这种时候为什么还提起这些?他不是一向要亲力亲为、做到最好的吗?
      无可否认,那揪心的咳嗽和不连贯的呼吸声。才十八岁就油尽灯枯。
      那一袭紫衣高贵冷艳的样子忍足现在还历历在目,他无法把面前的人联系起来。
      迹部景吾应该永远高傲,耀眼,不受拘束,游刃有余。就像当年被熊抓伤之后,鲜血淋漓仍然生机勃勃的身体线条,饱满的手臂和背脊肌肉,他的生命之火应当旺盛燃烧。
      他还记得在山上,迹部景吾站在前方,山风刮得衣摆猎猎作响。
      他照亮了那一片死寂的天空,生命从他脚下延续。
      他的眉眼骄傲而漂亮,他的鼻梁挺直,嘴唇饱满,皮肤光洁,身姿如兰芝玉树。
      他的声音充满自信,让人无条件服从。他恰如其分地诠释了王者。
      他可以死在沙场上,可以安稳活到寿终正寝在睡梦中停止呼吸。
      他可以活得很老,满脸皱纹,唯独一双眼睛仍然清亮。
      他不可以死在这里。
      忍足像个耍无赖的孩子一样摇头,“我不答应。我不会,我做不来,我写字没你好看,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推给别人……”你应该继续活下去自己完成。
      “别闹,忍足。”
      他怔住,哑口无言。
      太医缓缓向他摇了摇头。
      似乎这真是迹部景吾的大限。
      “大概就是天意吧。还有那局棋。”
      这一刻忍足从未有过地反感天意这个词。
      “殿下这么说,让我很生气。连殿下都相信天意了,我却不能信。我不相信天意。”
      “殿下告诉我的那些你的理想,就要走到这里了吗?如果我死在这里,我不会遗憾,因为我是大夫,这是我的责任。你的责任是什么?迹部,就这样放弃了吗?”
      迹部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话。
      最后只听见一句:“……把他打昏。”

      忍足醒来以后,骨头疼得像散了架。
      他在昏迷中被人灌了催眠的东西,足足睡了两天。
      醒过来,只得了四个字,二皇子临终前的命令:一切从简。
      棺材被一路抬回京城的时候,忍足还没有回过神来。
      皇帝震怒,颁了圣旨。
      城门被永久地关上了。
      再然后,等回到京城,所有活下来的人都身心俱疲。
      他闭门研究那个去痘疹疤痕的药膏,专心致志,茶饭不思。
      不把注意力集中在什么事情上他就会头脑空空,双眼无神,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干什么。
      熬了几个通宵,满脸的胡茬,深深的眼圈。
      小侄子像是发现了些什么,整天缠着他要他陪他玩。
      忍足每次都说:“乖,等我忙完这些。下次再说吧。”
      他的信用一向是很好的。但这次却失约了。
      忍足在纸上提笔写字,突然咯了一大口血。
      那时候他还自嘲了一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呕心沥血吧。
      举国哀悼,一切嫁娶、礼乐都停止了。
      忍足给自己把脉。
      宫里皇帝怒极攻心,也倒下了。太医们又忙着给皇帝治病。
      小侄子想让忍足陪他上街买零嘴,推开屋门,他好脾气的小叔叔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怎么叫都没反应。
      小侄子哇地一声哭了。
      过了几十天,忍足府里布置了铺天的白色。
      最年轻的太医,刚刚研制出去痘疹疤痕的药膏,二皇子临终前受命的忍足侑士。
      死因是积劳成疾。心力交瘁。

      三个月以前的早晨,忍足醒来,发现自己回到十八岁这年。

      【合】
      他开始相信所谓的天意。
      因为如果不相信,面前的一切都只能是场再美妙也要醒来的梦。

      忍足侑士跪在地上,膝盖隐隐作痛。
      迹部景吾没有生病。还好端端的。
      只是,再也认不出他了。
      太好了。他把自己隐身在人群中。

      二皇子有了新的随行太医,他们没有拦住他进隔离馆。
      他还去了合葬的坑,在山坡上吹着风。身后站着内侍。

      忍足侑士对那几个砸了镜子的姑娘说:“我们比比,是你们先好起来,还是我先把药膏做出来。”
      他整天待在隔离馆里,救死扶伤。
      他也为很多人蒙上了白布,晚上累得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他一个人经过那座桥,有个老头在亭子里拉琴。
      忍足停下来听了一会,接着走了。
      有一天,他爹正在训他话,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正九品,基本上谁都可以骂得他狗血淋头。
      二皇子驾到。
      忍足跟着他爹行礼。
      只在其他太医提起忍足是太医院首席派来的时候,他爹才指着他介绍了一下:“这是犬子忍足侑士……”
      迹部淡淡地道:“在太学时略有耳闻。”看着他的目光也是含着初见的打量,淡漠而疏远。
      原来迹部景吾面对不熟悉的人,态度是这个样子的啊。
      之前那么多和上一世对不上号的事情,大概都是因为三个月前他这个变故。很可能在太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转变了。
      忍足心底有一丝说不出的怅然,当年这个时候,他们下棋都各自丢盔弃甲地杀了对方不少次了。
      如今已成了完美的陌生人。

      谁料没过几天,迹部的伤口又裂了。这又是连带的变故吧?忍足想,只要能不染上瘟疫,稍微吃点苦头也无所谓。
      只不过他当时正好在场。二皇子皱着眉说:“去传太医。”
      公公指着忍足侑士道:“殿下,你看这里就有太医。”然后催他上前,“快快。”
      迹部看了他一眼,好像有点不相信他的医术。这也难怪,他现在比那时一文不名得多了。
      忍足第一次给他包扎伤口,那被熊抓的位置和当年一模一样,如今往外渗着血。
      他恍惚了一下,下手有点不知轻重。
      迹部景吾眉头皱了皱。
      忍足心想,完了,这回不要说变成左膀右臂了,得罪了二皇子,混口饭吃都难了。
      只好假装很体贴地问了句:“还受得住么?”
      迹部景吾正闭眼假寐,闻言瞥了他一眼:“受得住如何?受不住又如何?”
      忍足手下力道更无所顾忌,干脆利落地回了句:“都受着。”
      迹部合上眼,不再说话。

      他的态度还真是相当冷淡啊。

      隔了几天忍足路过那条街,忍不住去巷子里转了转。没看见那个用沙土写字的孩子。
      果然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之后他再也没有和迹部有过交流。新药派上了很大用场,疫情迅速得到控制。
      有时偶遇的时候,他跟着一帮太医向二皇子行礼,迹部点点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就跟当年忍足跟在他身后时一样。
      左膀右臂什么的,只要二皇子想,就会有,不缺忍足侑士一个。
      回去之后他也会顺理成章被封为太子吧。这次不会再有差错了,忍足想。

      那天晚上,夜凉如水,他散步散的有点远,站在那个凄凉的山头吹着风,身后一人走上前。
      “你怎么会来这里?”
      忍足一回头,居然是迹部景吾。
      “这里……风景不错。”他干巴巴地说。
      心里有鬼,说话就会露马脚。
      迹部点了点头,向外迈了两步。
      桃花树还是和当年一样光秃秃,忍足有点后悔跑到这里来了。
      万一不小心说漏嘴,迹部肯定会察觉什么。他难不成还能告诉他“其实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信么”?
      只好闭紧嘴巴,思索合理离开的措辞。
      却听见迹部问:“你为什么不在第一批来?”
      “资历太浅了,轮不上。后来祖父想到新药的事情,才派我来。”
      再次陷入沉默。
      忍足准备胆大心细地继续回答,迹部对他的好奇心却到此为止了。
      冬天的夜幕很吝啬,星星很少。
      仰望苍穹,微弱的星光照在他脸上。
      即便渺远,这一刻夜空的美丽依旧无法形容。
      不知站了多久,忍足想婉转地提醒一下二皇子他的伤还没好。
      就听见迹部道:“回去吧。”
      转过身,他正遥遥望过来,少年的容颜沐浴在皎皎月光下,黑色大氅衬得他面如冠玉,姿容绝世。
      忍足几乎无法分辨这是现实还是回忆,张口欲说话。
      迹部却也不过打量了他这一眼,径自转身走了。
      忍足无言地跟着他下山。那是他第二遍和迹部景吾走一模一样的山路。
      月光把他自己那抹影子拉长得细瘦孤单,忍足看着那个前行的背影,不断感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次迹部叫出他的名字之后见到他连姓氏也没有再称呼过,根本未在意他。当年会被派去随行,不过是他老爹机缘巧合的安排。这回他还是一样骑着驴遇到迹部景吾出宫办事,而人家二皇子稍微提早了两天回京便恰好赶上了平治瘟疫,如今不需新药也没有得病,随行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医所以迹部常一个人行动,照样完成了一切事务。可见忍足侑士这个人存在与否都没有多大的意义。忍足默不作声地弯了弯嘴角。好歹他把药膏做出来了。从无话不说到形同陌路,这种起伏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那些可能的秉烛夜话、把酒言欢,那些少年的雄心壮志、赤子之心。
      那局没下完的棋。都该忘记了。
      可能这就是改变的代价。可能这就是天意。他现在确实相信了。

      拆除隔离馆的那天,忍足侑士亲手卸下了迹部景吾最后待的那间屋子的门。当年他就是隔着这块可恶的木板同他说话。
      当年醒过来再跑过去,已经人去屋空。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真如迹部所说,脸上都是后期的症状,最痛苦的还是他自己。不想让别人看见,坚决不开屋门。
      想到这里心中多少有些钝痛。
      其实这一路上,他并没有付出多少代价。还顺便救了自己一命。
      这件事原本忍足决定只有他一个人能知道,死了也要带进坟墓。
      但第一批队伍走的那天,他是真的着急了。害怕当年再次重演。
      所以他是花了很长时间一五一十用事实说服他祖父的。无论他相不相信。
      他祖父怀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相信了。还写信给了忍足爹。
      对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事情,忍足一直有歉意。

      他现在扶着那个门板,有点儿扎手。
      一转身,迹部景吾站在他身后,双手环胸,眼神莫名。
      “你为什么把门先卸下来?”
      忍足转头,四处的工人师傅都是先把里面东西搬出来,把门原样留着。
      “因为这个门……它日久松动。”
      迹部点点头,走过来随意往里看了看。
      这一世传染瘟疫死去的人数比上一世锐减了近三分之一,蔓延时间也短了,最重要的是,面前这个人还好好活着。
      而且毫不知情。正因不知情,所以毫无顾忌。忍足说话却要瞻前顾后。
      迹部的声音传来:“忍足侑士,你那药膏不错。”
      “……谢殿下夸奖。”
      门板卸下来,内里一览无余,空荡荡的木桌,木椅,硬板床,简单的家具,一百间隔离的屋子,一百套一模一样的摆设,了无生气。
      忍足侑士看着那个倚着门框静静向里打量的颀长身影。
      大冬天来了这里,急匆匆地赶去视察最严重的区域,蹲在地上教小童子写字,盘腿坐在炕上听官员报告疫情。
      他说那是他身为皇子的职责。
      他说他在这里很没用,让他回京研制新药。知道自己病了,写奏折给皇上,不要降罪于太医们。
      他贵为皇子,最后就是这么孤零零走掉的。隔着门与他说遗言,一边说一边咯血。
      他好看的脸容貌全毁,拒绝所有人探视。
      而他现在健康地站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忍足看着迹部好看的肩膀和窄而结实的腰。如果迹部此刻回头,能看见他眼中深刻到令人动容的悲哀。忍足无法不想起上一世他一个人离开隔离馆时回忆起迹部站在这里的样子,想象迹部活到现在的样子,他双脚钉在原地般死死不能动弹。
      当年大夫死伤了三成,能活下来的都疲惫不堪,不明白究竟是谁的错铸成了这样的局面,一切都无法挽回。
      幸好此刻迹部没有回头,让忍足来得及在自己脸上粉饰太平。就如当时所有人跪着接旨,他低着头埋没在不起眼的人群中,害怕别人看见他脸上即将纵横的眼泪。
      生命轻于鸿毛而重于泰山,愈易失去愈应珍惜。
      他们的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的?他有好好地向他道别吗?
      他忘了在他第一次给病患盖上白布的时候心里所想的吗?
      有些告别,不及时做就再也没机会了。
      他现在才算意识到啊。

      瘟疫的乌烟瘴气散去,露出久违清空。阳光从无边蔚蓝洒落,柳絮濛濛扑面如飞雪。
      在这里已经过了三个月。春天来了。
      天气真好,温柔得让人心碎。
      一切都结束了。忍足转身。

      他望见山头上桃花灼灼,开得肆意,朵朵如烟霞。那是原本迹部景吾没能看到的景色。
      他回头,看见迹部正打量着山的方向,少年的容颜完好如初。
      如果当年他能活下来,现在大概会想要一起爬上山再去看一眼吧。
      对比着此刻各走各路的冷漠,不知为何,忍足突然觉得当年对弈时分他脉脉停驻的目光,如今想来竟是奢侈至极。
      而他们居然连最后的告别也没能郑重其事。如今想说的话再多,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没有人能听得懂。
      忍足侑士静默无声地走开。
      他会带着两个人的份活下去。

      人这一生,有些痛是不能,有些痛是不能不。

      【完】

      【尾声】
      知道自己染了时疫以后,迹部景吾的反应很平静。
      “我还有多少日子?……我要听实话。”
      “至多……二十日,少则十三五日。”
      “……知道了。”
      前十来天里,瘟疫并没有过多地缠上他。他的脸上依旧光洁,只是时不时有咳嗽。依然能双腿走路、提笔写字,只是偶尔有些打颤。
      闲暇时他常常散步到山坡,桃花已三三两两开着零星的花苞,正是春来的迹象。
      开始禁止出入的晚上,他望着窗外出神,月色满地,烂若涂霜。梅花碾为尘土,一地晶莹银白。
      他发着烧,提笔给父皇写信。
      第二天,忍足侑士来了。
      他早将一切交代完毕,把自己关在了隔离屋里。
      忍足砰砰砰地在外头敲着屋门,他头一次听他这么激动。
      他喊他名字,让他放他进去。
      那声音,简直有点儿撕心裂肺。他想笑,牵动肺中疼痛,一阵几不可查的咳嗽,外面安静了一瞬,紧接着砸门的声音更响了,外头的人死死拦住他。
      帕子上一口鲜血,他准备开始说他要说的话。
      他的脸上有些发痒麻木,有些疼痛,前天晚上他默默地撤掉了铜镜。现在他轻轻摸了摸脸,他视察过那些得了疫症的百姓,和医书中说的一点不差。
      “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载白浆……不即治剧者多死,治得差者,疮瘢紫黑,弥岁方灭,此恶毒之气……”
      他在奏折上历数如今惨状,前朝的文献里也看到过:伏尸遍野、十室九空。户丁尽绝、无人收敛。
      “或逾日死,或即日死,诸医束手,不能处方……其得活者,千百中一二而已。疫起乡间,延及城市,一家有病者,则其左右十数家即迁移避之,踣於道者无算,然卒不能免也。甚至阖门同尽,比户皆空,小村聚中,绝无人迹……”
      人间地狱。
      他合上帕子,忽略面上的疼痛,喉头腥甜发痒,缓了缓才得说话的时机。
      “忍足……最后这几句话你听着。”
      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嘶哑,发不出声。从门边的椅子上站起,踉跄了两步,跌坐在门槛旁。
      忍足侑士肯定想不到,他现在是这样一番形容。
      迹部景吾靠着门背端坐着,嘴角有血流下,他轻轻拭去,一字一句清晰沉稳地同忍足说着他的遗言。
      “……你知晓患者最后的模样是什么样子的,我如今同他们一样。
      “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忍足问他究竟何时发病,他没有说。
      那天下最后一局棋时,他已经开始发烧。人昏昏沉沉,手使不上力。
      把忍足送走之后,身体也迅速开始不受控制起来。
      他能回来,他其实很高兴。假如他不能,他也不希望他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皇子死在这里,所有人都负不起责任。这场天灾里如果只能有一个功臣,他派忍足回京便是了。
      唯一可惜的是,当年在太学中未能结识。如果可以,有许多风景想一道去看。
      他闭着眼睛,往事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
      忍足在门外说自己不相信天意,要他活下来完成自己的责任。不相信又能如何。
      他正欲说话,又是一阵咳嗽,咯了一大口血。面上疼痛难忍,高烧发得整个人颤抖,中衣被汗打湿。
      如今疫情已得到控制,新药也送来了,眼下能做的他皆尽力了,后事也考虑过了。
      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说。
      他轻轻在心里念着。而最后能出口的不过是:“把他打昏。”
      要求一切从简以后,再不管周遭那些泣不成声。
      他努力地扶着椅子支起身子想要站起来走回去。身体无比衰弱,如果再和忍足多说几句,可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死在门边这也太难看。
      门里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外面的人急切地想进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呼吸一阵紧过一阵。
      视野已经模糊,努力擦干净嘴角的血迹。
      终于,平稳地躺了上去。
      像儿时的夜晚睡在殿中大床上,望着纹饰繁复的穹顶,完成一件极为重要的任务一般合上眼睛。
      内侍惶急地敲着门,再也没有得到回答。
      哀声渐起。

      迹部景吾再睁开眼时,是一个盛秋。
      他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脸,在殿中静坐几日,想好了对策。
      之后那天他自大殿踱步而出,上了已经备好的马,疾驰出宫外,赶着去办一桩要紧的事。
      侍卫替他开了皇城门。长巷高墙,光影如割,日光刺得他眼睛有些睁不开,恍然如在梦里。
      他回到了数月前,因事出京,回来时,边境瘟疫爆发。
      马儿有灵性地飞快向前奔跑,他在马背上一阵的恍惚,仿佛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一转眼,上了笔直的大道,远处的城阙被古树枝桠掩映,檐角占风用的金铃叮当作响。狂风下桂花摇曳坠落,香气四溢,纷飞出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雪。
      渐渐马蹄声慢下来,他看清了远处一道人影。
      正午的灿烂日光下,那青衣的人不紧不慢地骑在驴背上,向路边躲避着快马扬起的烟尘。
      青骢马慢慢停下,他看见了那张清俊如玉的脸。秋风扬起长发,悠然一股睿智才情,慵懒却不颓废,脊背瘦削挺括,唇边微微含笑。连带那驴子都是运筹帷幄的姿态,驴背上的人真正是清俊艳绝,风姿隽秀。
      他心跳如擂鼓,却缓缓眨了眨眼睛,唤了对面人名字。
      “忍足侑士。”

      被喊出名字的人略微吃惊,侧身向他行礼。
      如此生疏。
      他点点头便骑着马远去。印象中,回来时未能赶上第一批平治瘟疫的队伍,再出发时情况已然严重。
      在迹部景吾心里,绝不可能为了一人性命逃避责任。不仅如此,他还提早时间回来了,用最快速度领军出发。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后事是如何进行的。只希望这次能改变结局。
      第一批的名单中并没有那个名字。随行的也不过是个老太医,时刻叮嘱他注意身体不可涉险。
      没人能像忍足侑士那样理解他。他干脆一个人到处走。
      这一次果然又看见了那个拿沙土写字的小童子,他备了笔纸让他在家里写。
      在山上往下看,那山风也恍如隔世。这回没有人跟在身后,他有时只能自言自语。
      不过几十天,已经习惯彼此存在。
      他想,大概是他的出现改变了忍足的轨迹。倘若他不来也好。
      数日后,他接到消息,京中太医院又派人送来了新药。
      恰好,他正想到此事。当年过不久便拟出了新方,他派了忍足回去。如今京中人马却自己来了。
      残霞满天,落日黄昏。
      看见那个青衫人影的一瞬间,迹部景吾无可避免地紧紧缩起瞳孔,盯着他的动作不放。
      忍足侑士跪在地上低着头,平静地听内侍宣读圣旨。起身时那表情不卑不亢,和当年被忍足大人派来做他随行的太医时一样,真正认识以后才知彼此的面目。
      他很想告诉他我还活着,但他又怎么能听得懂呢。
      幸而这回他不是他的随行太医,否则迟早要说漏嘴。
      只是很可惜,这里没人能和他下棋。
      当年要是能把那局棋下完就好了,哪怕他输了也行。输得再惨,亦有一种告别的圆满。

      这一世的忍足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命运只能自己拯救。
      有意无意把伤口弄裂了,忍足在场。
      他给他上药的时候,迹部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心想,怪不得忍足这回才将将当了个正九品,下手也太没知觉了,以后怎么当太医。
      忍足随口问他还受得住否,按照二皇子一贯的高冷,原本只需“嗯”一声即可,还是忍不住搭了腔。
      忍足看也没看他一眼,疼得人眼皮直跳的药粉拿来就倒,毫不手软地重新给他绑上绷带。
      一滴汗痛得滑下额头。原来忍足这么不适合当临床的大夫,将来一定会被患者投诉。

      再然后,他心血来潮去那个山头,忍足也在。
      两个人没有交流,他不发话,忍足也不能先退下。
      他不过是想同他多站一会。
      临走时转身看着他,想喊一声他的名字,却总拿捏不出合适的语气。
      最后只能先走在前面,听后头如同当年一样散漫的脚步声。
      他迹部景吾,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左右为难。

      最后的那天,去看那间屋子。
      忍足扶着门板站在外头。迹部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迈步故作镇定地走进去,仍记得自己踉跄走到床边试图端正地躺上去的样子。十多天里,生命急速地流逝,快得他来不及接受现实,思考一下身后事。
      最后所能做的仅是体面地等待结局。
      短短几步路摔了好几下,不过是为了死得有尊严些。他不允许自己倒在地上。
      立在原地,拔不出脚一般,回忆排山倒海,想说的话有很多,一句都说不出口。
      背对着一道看不见的门,看着房里的摆设,使劲找了个理由,同忍足说了句话。
      最深刻的遗憾是那时没有来得及好好说声再见。
      他们都把生命看作无限长,珍贵到不容易失去。所以才不懂得珍惜,不相信未来可以这样轻易地匆匆逝去。
      忍足的回应也很冷淡拘礼。
      迹部无声地笑了笑。
      待他理好情绪转过头时,视线中只有漫山开遍的桃花。
      一个青衫人影慢慢地走下台阶去。
      迹部景吾不知道那之后忍足侑士经历了什么,他听说他死了以后又是什么反应。
      只是现在看他面上淡漠高远仍如当年太学里一枝独秀的样子,对皇族没有半点多余热情,迹部景吾料想忍足侑士他在那一世里应该过得挺好,不需要如他一般再重新活一遍。
      这样便好。这样才好。
      无需再挂念那盘未下完的棋。
      他转身同他走了两个不同方向。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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