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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起】
      忍足侑士提着医箱踏过青石板路面进入太医院。树梢鸟鸣声清脆不绝,石板缝隙间碧青野草破土而出,盘曲虬枝遮起头顶一方天幕,晨光零散而入。
      偶有泥土不实,石板松动,踏上去便是咯噔一声。
      进门恰在点名考勤,忍足从容走到自己座位上。
      “千真万确,昨天夜里……”
      同僚议论的是西王妃生子一事。西王妃四年三胎皆是女儿,产时胎胎凶险。今年产期将至,太医院里私下争议颇多。
      “这胎如果又是小县主,西王多半要纳侧妃。”
      昨日日落时分,西王妃开始阵痛,请了好几位太医。
      今日忍足轮值,听说王妃今晨卯时生下一子。生产顺利。
      忍足听人谈论,不发一言,倒是有同僚看见他,想起来:“忍足大人,你上次说王妃这胎安稳,还说多半是小世子,都被你说中了啊。”
      忍足摆摆手:“在下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西王素有善名,西王太妃乐善好施,菩萨保佑,这一胎自然能安稳生下世子。”

      “小叔叔,你说曾祖父肯定能平安度过冬天,连我爹都不敢那么说。”回家后小侄子上窜下跳围着他嚷嚷。
      “嘘,我不是跟你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吗?再告诉别人就不灵了。”
      “可是已经灵了呀?”
      “再这样下次我就不告诉你了。”
      “噢……”小侄子做了一个封口表情,睁大眼睛看着他。
      忍足还未说话,听见小侄子他爹喊他去书房。他大表哥挺严厉,忍足跟着小侄子一道去,大表哥沉了张脸,小侄子泄气地瘪了瘪嘴。
      忍足手环胸唇带笑地站在门外台阶上往里看。
      “今天学了什么?”
      “苏明允,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 彼既老,犹悔迟。尔小生,宜早思。三字经里的一句。
      “何解?”
      “我们到二十七岁再读书也不迟。”
      一巴掌拍在书桌上。忍足侑士站在门外肩膀抖了抖。

      他小侄子的聪明伶俐,忍足是领教过了的。去年冬天祖父缠绵病榻,快过年了,家里没了过年的气氛。小侄子很受曾祖父疼爱,天真地问父亲曾祖父什么时候好起来,他爹太诚实,一时竟无法回答。迟疑半晌,很为难地骗他说再等等吧。
      小侄子当面答应了,回头却缠着忍足盘问,祖父究竟什么时候好起来。
      忍足先示弱:“小叔叔医学院刚毕业,学业不精,你还是去问你爹……”
      “我爹说就快了,真的么小叔叔?”
      忍足说:“好吧,就快了。”
      “过完年就能好起来?”
      “是的吧。”
      过完年,祖父精神好起来,虽然不能下地,小家伙天天跑去闹腾。
      今年春天,家里人脚步轻盈起来,祖父果然挺过来了。
      小侄子来找他:“小叔叔,你的梦做得好准。”
      忍足说做梦梦见祖父过完年就能下地,要小侄子保密不说出去。
      小侄子陪祖父走了一圈,老人家走不快,他满地跑,初春乍暖还寒,冬衣在身,玩得头上都是汗。
      跑着跑着跑到夜里当值回来的忍足房里,他困得神志不清,听见小侄子爬上床头说:“小叔叔,你好懒,太阳晒屁股了。”
      他在梦里翻了个身:“你真烦,做梦还要来找我。”
      “小叔叔,我上次诓你了。我爹说曾祖父约莫要再等等才好。我跟你说就快好了,你答应了。你还说过完年曾祖父就能使着拐杖走路了,我今天陪着他走了。小叔叔,你的梦好灵啊,你怎么梦到的?”
      “不知道……”
      梦里他侄子踹了他一脚,跑了。

      醒过来,被单上一个脚印,忍足呆呆端详了半天,把自己的鞋拿起来比对一下。
      祖父的病他对小侄子说了番谁都不敢断言的大话,最后成真了。这次西王妃生儿子,他也是在同僚讨论时随口猜的。
      从书房走出来,忍足神色渐敛。
      他在太医院下属的医学院当学生,四年正式结业,到太医院当从九品的医士。正五品以上直到官拜正二品的太医院大官几乎都和忍足家沾亲带故,他却不愿意听从他老爹往正式医官努力,哪怕是在忍足家微不足道的正六品。
      从九品给正八品跑腿,正五品才是御医,正八品给御医跑腿都轮不上,差得很远。忍足磨蹭了半年多,他老爹意识到继续让他当从九品着实屈才,逼着过了选拔成了正九品。
      忍足当他的正九品,无欲无求,随性洒脱。
      此时进入太医院一年多,同期的同窗都跟在医师后面努力学习。忍足略有些不思进取,他老爹再次要求他报名填补从八品的空缺。
      他老爹早就是正五品以上的太医了啊,进宫给贵人们听诊,出门坐轿子的那种啊。
      忍足侑士你为何如此不求上进?
      他每次诺诺答应着老爹的训话,又依然故我。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他对小侄子说祖父的病会好,不是为了骗他高兴。他说我梦见祖父能好起来,他定能好起来,可是你不能说出去,说出去就不灵了。
      小侄子保守这个秘密,过了隆冬,过了新年,过了初春,去了冬衣,换上春装,终于耐不住性子问这个梦怎么这么灵。西王妃三胎女孩,忍足毫不犹豫押了世子一票。
      他不是年少轻狂,可口说无凭,只能开玩笑似地带过。

      三个月以前的早晨,忍足醒来,发现自己回到十八岁这年。

      忍足上一世刚从医学院毕业就顺风顺水提拔到了太医院正八品,过了一年半载他刚填补正七品空缺不久,他爹受传召入宫,带着他打下手,见到了二皇子迹部景吾。
      那一次,皇子们随驾皇帝去围场狩猎,清场时遗漏了一只成年的黑熊,迹部景吾追赶一只麋鹿的时候突然冒出来。
      一人一熊,侍卫不敢贸然放箭,怕误伤了皇子。
      结果是他半边肩膀被挠了一爪子,鲜血淋漓,黑熊被二皇子的剑砍伤,脸上又被他的箭废了一只招子,后来被侍卫乱箭射杀。
      忍足侑士是听长辈说的。当时场面之凶险简直难以想象。
      他跟随太医们进宫,给二皇子上药。
      进殿之后人人噤声,只有太后与太医说话的声音。
      忍足感觉到二皇子的视线往这里扫了一眼。

      在国学院做了四年同学,后来忍足进了医学院。
      对迹部景吾这个人,忍足侑士的接触着实不多。
      有限的几次偶遇,总是他一袭紫袍,气质卓然,神情冷傲地自诸多学子之间经过,面容俊美,目下无尘。
      “这便是二皇子了……”身边两个同窗小声咬耳朵,他听得模糊,“天份高……最受宠……”
      受宠的皇子们常常金玉其外,那早已演变得近乎游乐的狩猎今日终于多了几分血性,皇子们的德行太医们在宫里一来二去略有耳闻,不料二皇子高冷外表下竟硬气至此。撕开肩上血结成块的衣服清理伤口敷上药粉,痛得面色苍白仍能步伐稳健地行走,笔直坐着同太后说话,一身皇族贵气不失半分礼仪。
      他在太学时便礼乐射御书样样精通,一袭紫袍高贵冷艳的形象深入人心。如今八年过去,二皇子越发出众了,人也越发俊秀了。
      越发俊秀的二皇子上身左肩缠满绷带,殿内血气被龙涎香掩去,雕栏画柱,金碧辉煌,宫女垂首侍立,太后向忍足他爹问话。忍足站在一边。
      他暗自瞥了迹部景吾一眼。
      这宽肩细腰,这亭匀骨肉,用医者的眼光看,无可挑剔的好身板。
      唔,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皮肤平滑光洁,露出飞扬神采,眉毛斜斜上挑,五官标致到极点。
      最出众的当属那双时而锐利时而潋滟的眼睛,透着浑然天成的高贵。此刻略微闭上,手肘撑着扶手,缓缓揉了揉太阳穴,泪痣在眼角下。
      出了宫门,紫袍人影还总在忍足眼前闪过。
      除了这件事之外,其余的只剩一桩说来尴尬的陈芝麻烂谷子。

      那次进宫后不多久,有天忍足在太医院悠闲地就着茶水翻阅医书,外面一片的嘈杂。
      “马厩里的马吃的草料有点岔子,现今全都腿软站不起来了……”
      “紧要的文书……”
      “忍足侑士你过来。”这是他老爹的声音。
      “把这些送府里去……就骑这个吧。”
      “不愿意?不愿意你就走着去,午时之前给我送到了。”
      “这驴乃是特意为你留的。什么?后院磨面粉的?你看错了。前一批文书小厮都是走着送的,现在太医院除了你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了,你忍心一个人坐着喝茶吗?”
      忍足端详着门外那头熟悉的驴子,脚都被推着迈出门槛了,手还抓着门框不肯放,回头殷殷看向他爹道:“要不我先去集市赁几匹马……”
      一脚被踹出去了。
      结果就是忍足侑士貌似悠闲地骑着一头驴走在大道上。自古诗人大抵都喜欢骑驴。毛驴驯顺脚程又慢,便于诗人们在驴背上画圈圈,反复推敲斟字酌句。诗人随情任性浪漫不羁,不同于马儿耀武扬威高大阔气,他们自命精神世界的骄子,因此常以毛驴为伴浪迹天涯。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赁头毛驴比较便宜吗?
      忍足侑士有个旁人学不来的特性,无论做什么事情,在他身上看起来都是异常的自然潇洒,异常的行云流水,此刻骑着头驴也是不紧不慢地踱在大道上,漫不经心地躲避着旁边牛车擦肩而过溅起的泥水烟尘,身体随着毛驴的颠簸而起伏。不知不觉原本漫长的大道如今也走过近一半,驴背上某人眼神旷达高远一脸写意,连带着那驴子也有了一种运筹帷幄的气质,自得其乐地向着大道尽头走走停停……文书装在包袱皮儿里搭在驴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正午肆意的阳光挥洒上那张俊秀的脸,嘴角笑意若有似无。
      仅是俊俏少年骑驴走大道还不足以在忍足侑士的人生历程中留下什么深刻印记,他骑个驴子能走出别人东施效颦万万及不上的风情,就在他对着路边一个冒热气的屎坨坨凝神思考是不是来自刚才那头牛的当儿,大道尽头传来一阵得儿哒儿急促的马蹄声,驴背上某人不禁抬眼望了望。
      远处疾驰而来一路烟尘,那速度和他□□这头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忍足同他的驴不由得向着大道边缘迈了步闪避那迟早要扬起的尘土,渐渐能看清那风驰电掣般的人影,一人一骑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慢。话说他小侄子曾拿着学堂里的簿子来请教算术题,请教之前还很是给他戴了一番高帽子,说小叔叔你自小机敏过人如何如何,忍足端详那题半晌才说,你小叔叔我乃是伤仲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不过这道题还是可以一试的……
      那题说来不难,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百钱买百鸡,问鸡翁、鸡母、鸡雏各几何?
      忍足不久算出了答案,小侄子一副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模样离去了,临走忍足还嘱咐他道,其实算术题并不难,我给你出个题你算算。你夫子向你爹告了你的状,咱们家离学堂五里半,你爹往家走,一炷香走二里,你从家往向日岳人他们家跑,一盏茶跑三里,问多久时间你爹追上你?注意换算一盏茶一炷香的时间还有学堂到咱家以及咱家到向日家的总路程……
      不知为何此刻他脑袋里俏皮地浮现了这道题,他小侄子怨他说为啥出题要出被他爹追着跑,忍足说我没算你爹坐马车追你已经很对得起你,大家都是两条腿这样才公平。如今大家都驾驭着四条腿,骑着马的换成了别人,忍足侑士自己优哉游哉地遛着一头驴,这天上地下的速度,眨眼之间不用拿纸笔计算倒是已然相遇……
      嗬!对面的高头青骢马可真漂亮,尤其是己方正骑着一头矮小瘦弱的驴,那马鞍鞯辔头长鞭俱全,骑士一身紫色软甲,宽肩细腰,威风凛凛又精干强悍,座下这头驴常年待在后厨磨面应该没见过多大世面,此刻只是淡然停在路边斜着眼看那高头大马,似乎未被那锐气所摄,仍旧稳如泰山没出现四股战战丢人场面。那青骢马示威似的尥起一只前蹄使劲蹬了下地,略有些急躁的样子,骑士拢了拢缰绳踱了两步到忍足跟前,忍足这才看见那软甲头盔包裹的竟是一张熟悉的俊美无俦的脸。
      迹部景吾。
      他当时被熊所伤,如今已然大好?忍足心中一串的问号,此时在驴上不便只能侧身微微相询:“二皇子殿下?”
      紫甲骑士颔首看他一眼,额前几缕碎发,眼神清亮,声音是常年居高位者发号施令的威严,低沉优雅:“我有要事,先行一步。”策马飞奔,顷刻视线中只剩朦胧影子,再过会,大道上一片空旷,仿佛刚才并无任何人经过。
      忍足回头,驱着毛驴送达了文书,又原路赶回去。
      这是自从进宫之后他第一次单独遇见二皇子。
      最近忍足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跟着他爹进宫,那么那天路上他骑着驴,迹部景吾骑着马,饶是相遇时两匹座驾有些尴尬,两个人也认不出对方,迹部更不会停下马来。如此,之后的事情或许就不会那样发生了。

      【承】
      这世上不存在如果。忍足侑士一向认为,万事万物皆客观存在,任何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释,不能解释不是因为它超乎自然,而是此刻的世界对事物的认知有限,不足以解释万事万物。
      而如今,河水流淌干涸,树木生长枯槁,花朵绽放凋谢,人生老病死,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切事物自有规律循环发展。然而除此之外,忍足侑士开始相信世间确然有天道,无法用常理解释。
      想法变了,不是因为其他,乃是亲眼得见。
      冰历212年,边境大疫。快马报告到京城,此时是冬天,消息震惊朝野。
      皇帝派第一批太医团队去爆发瘟疫的城池,队伍到达时城中每日运出死者尸体达数十具,流民奔逃四散。
      忍足自愿跟随平疫大队前往,只是官衔太低职历尚浅,第一批轮不上。
      疫情爆发的时间和上一世丝毫不差。彼时忍足年少新秀初露峥嵘,自告奋勇去平疫。那时他是最年轻的御医。这一趟的队伍里本该有他一席之地。
      可是这回……
      “为何没有我?”
      “为何会有你,你一个区区正九品。”
      “有些做徒弟的连位分都没有,不也跟过去了吗?”
      “那都是亲传弟子,你若是早听我话往上升个一二品,如今说不得也要过去。眼下你不要来添乱为好。”
      “爹,若我说有非过去不可的理由呢?”
      “什么理由,赶着去送死?”
      忍足爹把脸板得死死的,忍足娘心疼儿子,也不肯让他跟去。忍足难得这样固执,他爹干脆置之不理。
      出发那天,忍足爹还板着脸教训道:“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你表哥这回也去了,你在家里好好看着小辈们。”
      这次平疫的队伍从皇帝下诏书到集结完毕,速度出乎意料地快,甚至可谓有些急,忧国忧民的急,官府办事难得展现了一回雷厉风行。队伍快马加鞭地走了。
      忍足和小侄子聊天时屡屡出神。
      “小叔叔你怎么了?”
      他侄子头一次看见小叔叔为难地牵起嘴角朝他笑了笑,平时那些让人如沐春风的说话技巧和逗小孩子的本领都死了一般,同他道:“我今日有些不舒服,先睡了。”

      躺在床上的人一丝睡意也无,直勾勾盯着房梁。薄唇紧抿着,牙关咬合,下颌绷出一条硬朗的线,中衣领口敞开,一动不动,墨蓝色的头发披散。
      当年他随行出发时,母亲红着眼圈送他出门给他戴上庙里求来的护身符,他并没有应景地生出多少不舍,跟着父亲踏出府门时也没有回头看最后一眼。前一天晚上还忙着应付小侄子告诉他自己要和叔伯们去很远的地方,让他在家听他娘的话,还有不要经常跑去向日家骚扰他家几位小妹妹。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不能回来,他也确实回来了。现在忍足扪心问一问自己,是不是当时太年轻、所以太冲动?太冲动是不是会害人?他是不是害了人了,才做了这么长一个梦,梦里一切都重新来过?
      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若是做梦的时候能改掉那些错,这个梦也值了。
      三个月以前的早晨,忍足醒来,发现自己回到十八岁那年。
      在医学院读书结业,进了御医院。
      这回他坚决拒绝跳级,拒绝提拔。避免平步青云。
      眼前总有挥不去的影子,他看见自己咳出一大口血,挣扎着提笔写字,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有很多事情不愿回想。
      他是积劳成疾咯血而亡。这一世他藏拙,收敛锋芒,避免自己走上死亡的那条路。
      可他天分非同一般,迟迟磨蹭到正九品,周围人都觉得太慢,只有他嫌这条老路仍踏上得太快。
      他不惧死,拒绝提拔乃是有非同一般的理由。如今其他事情按原样发生了,却居然没能赶上第一批去治瘟疫。
      天下苍生以外,他仍有非救不可的人。

      忍足侑士闭上眼,回忆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上一世,此时他们已赶到了瘟疫爆发的地方。
      带着皇帝下的诏书:“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
      到了灾区,饶是狠狠做足了心理准备,忍足侑士仍然被触目惊心的场景震得说不出话来。
      当地官员来接圣旨,跪了一地人,见朝廷来了这么多太医仿佛看见救星一般。进城门时一队士兵推着一辆辆盖着白布的木板车出去,县官搓着手叹气,路上颠簸了一下,木板车擦肩而过时忍足看见一只手臂滑出了白布半截,运送的士兵提着枪从旁边经过,面上毫无表情。
      光是这个照面就打得人有些心寒,此时是冬天,城中家家户户屋门紧闭,沿街没有商贩,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下雪,太阳有气无力地洒下一点毫无暖意的日光,空气里弥漫着焚烧防治瘟疫的艾蒿过后的味道。情况比预料中更糟糕,忍足意识到这将是一场硬仗,而他还没有见识过那么多死亡。
      老太医们比小年轻多了半辈子见识,见此场面很快镇定过来开始接手当地大夫们的工作。头一样要紧的事务是辟两块地方。一是把得病和无病的人分离开。二是把死者遗体运到一处,挖坑掩埋。两桩事仅凭官府出动现存兵力还不够。
      冰帝立国百载,这样规模的瘟疫却只在医书上看到过。“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太医院一边派人修筑隔离馆,一边开始普查城中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十室九病,数口之家,一人染疫,可以传染到阖门不起。情况越是摸得清楚越是心惊肉跳,城中人人自危,另一边也焦头烂额,当地使用的单方渐不起效需开新方,新方需先观察效果才能推广。疫情上报时远没有这么严重,皇帝集结太医讨论对策需要时间,路上又耽搁了些天,如今情况急转直下,城中每日运出遗体已多达百具。
      忍足他爹担忧过,儿子太年轻了,手上还没有经历过多少不治的患者,未曾习惯那个对大夫来说太常见的场面。
      给第一个患者盖上白布的时候,忍足的背挺得很直。瘟疫在他身上肆虐了将近两周,整日高烧,发了满脸的疮,痘疮破了之后白浆流出来,从脸上到四肢都是红色的泡状斑点,神志不清,低声说胡话,清醒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怕死的恐惧。
      这孩子去世时和他小侄子差不多大。疼起来的时候,在被子里发抖,隔离馆还没建成,他还没搬过去,在家里的床上没了气。这张床上还送走了他的哥哥姐姐。
      忍足侑士亲手给他盖上白布,那是他第一次,手也不抖,腿也不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推出去了。他的娘亲哭得非常伤心,眼泪掉在她布满红色疱疹的手臂上。
      第一次,忍足意识到,有些告别不及时做就再也没机会了。
      晚上休息时,四肢冰凉,很想蜷在被窝里,这天很累,本该一沾枕头就入睡,他却睁着眼睛睡不着,也动不了。他对自己已经开解得够多了:他无法治好每个病人,他明天还需要早起,可就是睡不着。一种强大沉默的无力席卷了四周寂寥的黑夜,同房的大夫已经发出了浅浅的鼾声,这有规律的节奏让他心烦。忍足左手枕着头,在黑暗中伸出右手静静地曲张五指,月光投在窗棂上照进房间的地板,打上一层凉薄的霜。这只手盖上了那块白布,那只手合上了那双临终恐惧的双眼。他没有徒劳地一遍遍去洗刷这双手,因为将来的它们将重复更多遍这样的事情。
      奏折加急传回了京城,调拨军队赶来。忍足忙得没空吃饭,清减了一圈。作为最年轻的太医,他的表现已经很出色。
      数日后兵临城下,先前还焦虑的太医们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忍足爹是太医里的大官,忍足跟着他出去迎接,到了才发现这来的阵仗之大实属意料之外。
      极力张望,远处尽是黑压压一片,城中萦绕不去的死气和铺天盖地的白事背景被镇住,大军压境,天尽头马蹄声轰隆隆,城门开了,站在城门上往下看连人带马都变成小点,为首的一队速度极快,后头还有巨大的方阵。
      那天来了数万的军队,快马穿过街巷到了城中,路边有人在办丧事,洒了漫天的白色纸钱,百姓站在路两边神色木然地围观,为首那人下马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忍足侑士看着那个紫甲包裹的人影渐渐走近,他爹惊讶得没说出话。
      二皇子。二皇子亲自带兵过来了。这种情况始料未及,没想到皇帝会把那么受宠的二皇子派来,迹部景吾的雷霆手段他们是听说过的,那天围场里一人单独同一只熊搏斗的英姿他们也是从伤口上见识过的,冰帝皇族历史三百载,二皇子是公认不世出的英才。
      皇帝如此重视,把二皇子的安危都押上了,众人不敢有丝毫懈怠。隔离馆当日竣工,忍足却脱离了原本的工作区域,他被派去随行。随二皇子的行。
      “怎么是我?”
      忍足爹想法很简单,二皇子只是一时好奇来视察一圈,忍足跟着他不必深入险地,在外围转转即可。皇帝当然不舍得让皇子冒这么大的险。
      “圣旨上只说派二皇子带兵,二皇子年轻气盛,多半要亲自进隔离馆。若他屏退内侍要你带他去看病情最严重的患者,你需得放聪明点,万不可真带他去,见机行事。万一贵体有个微恙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有心机的事您找我干啥?忍足心里嘀咕,太低估二皇子了吧,以他的聪明,当然猜得到他们不敢带他以身犯险,可这里谁又真正拦得住他。
      硬着头皮打算用要上茅厕的借口拒绝带二皇子去体察真正的民情,忍足对天子的圣意感到很难琢磨,迹部景吾肯定不像忍足爹认为的那么好说话。若是换了别的大官来,多半在隔离馆门外转转就回去复命了,有时候究竟怎么回事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区别只是愿不愿意接受敷衍。
      天空没有要下雪的迹象,冷得让人缩手缩脚,忍足冻得鼻尖通红,在门前对着指尖哈气,搓了搓手,面前蒸腾起一片凝结的水雾。
      跨过门槛,内侍垂首侍立,地上铺着毛毯,屋子里点着龙涎香,迹部景吾正盘着腿坐在炕上,看着一篇文书。再无多余摆设。
      坐在炕上。这朴素的落差和方才他利落翻身下马差距太大,忍足怔了怔。那种袍子上沾了一丁点灰尘都要沐浴更衣的贵族做派在哪里?在太学时有王公同他结交,出门游玩时随行仆从成群结队,喜欢穿绣着不同暗纹的白衣服,脏了就扔掉,忍足是杏林世家但毫不浮夸,年方十岁脑海中被他们折腾得硬生生勾勒出一副“贵族上茅厕手边有大枣,不是用来吃是用来塞鼻孔,恭桶是金子做的,宫里酒池肉林莺歌燕舞比这还要奢靡浪费一百倍”的画面。现在端坐在炕上的这个人真的是最受宠的二皇子嘛?这么随遇而安真不是错觉么?
      屋外雪花簌簌而落,夜幕倾泻下来。迹部景吾安稳坐在炕上,如同坐在宫中,内侍通报时他抬起头,看见忍足踩着厚实地毯走上前,一身墨绿官袍衬得身材清瘦颀长,黑色官靴沾了傍晚露水,携着外头一阵刺骨寒气同迹部打了个清晰的照面。他放下文书同他对望着,烛火微微跳动,一侧的阴影勾勒出那挺直鼻梁和略深的眼窝,衣摆上金线的纹样闪着光,眸光深邃窅然,屋内静谧无声。
      那大概是他们第一次清晰的对望,不是骑驴坐马一瞬擦肩,不是毓庆宫中惊鸿一瞥,如今纷飞的时光历久弥长,忍足侑士心头回忆历历一如昨日。
      身旁小内侍递了一个手炉上来。
      迹部问他的第一句话是……

      时间太长,记不清了。好似先单刀直入问了疫情现状,迹部身边伺候着的是位宫里见过的公公,当他那句掷地有声的明日要去隔离馆响起时,忍足接到对面暗示性的视线。
      第二天忍足便带着二皇子殿下去了隔离馆,先用煮熟的布巾蒙住额头口鼻,迹部大步流星地进去了,那公公跟在身后使劲冲他比划着。
      隔离馆内几口大锅煮着布巾,士兵蒙着面焚烧艾蒿,看见二皇子立刻躬身行礼,迹部走过去,太医们在屋子里辨证新方,摆了满屋子的药草。
      迈步进门,免礼后老太医慢吞吞地向他解说:“冬天五行组合为水与土,土克水生金,火克金,相克有损,水克火损阳气,易发瘟疫……”
      末了还叮嘱他道:“殿下您旧伤初愈,久住不利,要保重贵体……”
      迹部点点头,道:“带我去后面看看。”
      老太医方才还迟钝的眼风锐利地向忍足扫了过来,迹部和内侍先出门,忍足最后一个跨出门槛时听见屋里头重重咳了一声。
      到了大片的隔离区域,太医和弟子穿梭其间,或坐或卧着不少病患。
      那天忍足跟在迹部身后,头一次见着病患满脸的疱疹时每个大夫都会吓一跳,而迹部用布巾覆住口鼻俯身打量,眼神沉稳专注。
      公公瞥了忍足一眼,上前劝阻道:“殿下,您贵体要紧……”
      没拦住。那天谁也没拦住二皇子前进的步伐,他直到看见一个满头满脸溃烂的疱疹,四肢遍布红点,连日高烧到神志不清的患者才停下来。那病患的喉咙口发出咯咯的声音,咬字不清地说着胡话,满身是汗,疮瘢紫黑,形状可怖。
      不能再走下去了。
      公公震惊地扭过头,厌恶地紧紧捂住布巾。忍足站着一语不发,乌眸沉静。二皇子要看便仔细看看好了,每天这样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这个隔离馆里有无数的人,之后会一个一个被运到城外去,那就是二皇子所要看见的现状。
      迹部景吾抬起头的时候,忍足在他的眼睛里看见某种闪动的光芒。
      之后,他们上城头视察,有时那些一车车盖着麻布的身体被推着经过,士兵停下向他行礼,迹部站在原地看木板车出城门,受伤的肩头看起来一切正常。对死亡他比忍足冷峻,有种见惯世事的淡漠。
      在太学时,忍足天才名声在外,学六艺经传,他向来是夫子欣赏的对象,迹部景吾的名字也在同窗间流传。
      那天迹部同他坐在炕上不拘礼地谈了会,面对这个能把炕坐得尊贵又自然的男人,忍足也开始认真起来。
      二皇子同他道:“我在太学见过你。”
      他见他的第一面是这样的。
      那日恰好他们选课重叠,坐同一间教室听同一位夫子授课。忍足一个人坐了一张桌,夫子最喜欢点他名字回答问题。没人和他同桌,因为压力很大。忍足那时候还很矮,眼神也不如何深邃,相貌还不是十分俊美,声音更是没到变声期,一个人默默坐在椅子上翻书,脚都晃荡着点不到地。
      有人在他身后落座,声音是少年独有的低哑:“喂,你就是忍足侑士?帮我个忙。”
      忍足头也没回,后面的人继续说:“你不是天才吗?借你的文章看看。”
      谁不知道这只是抄作业的一个借口,忍足翻过一页书,恍若未闻。那焦躁的少年绷不住,站了起来。
      “你借我看一下,帮我这个忙,我欠你一份人情,不可以吗?”
      教室里有点骚动,迹部景吾坐在不远处,前后都是世家子弟,探出头饶有兴趣地围观。他看见忍足侑士手指摩挲着卷起的书角,那里被拥有者做了很多注解,远远看过去有一列列工整的蝇头小楷,少年淡漠的嗓音响起:“我现在就想请阁下帮个忙。”
      他那样子像是从来不屑寻求帮助的。莽撞的少年兴冲冲道:“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离我远点。”
      周围一片哗然。
      迹部垂眸,专心看起书,对周遭一切置之不理。
      回想起这件事,忍足无言以对,太学四年他尚年轻不知收敛锋芒,有个天才的美名在外,小有是非。
      至于迹部景吾的出众,当时未能惺惺相惜。
      这天他们谈了很久。茶水在眼前凉了,热气停止蒸腾,经过这间屋子的士兵能看见烛火勾勒的两个人影。
      雪花旋转着飘落在屋外的大地上,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眼前这位二皇子言谈间直达问题核心的敏锐,毫无保留的自信和不可动摇的坚定有着巨大感染力,说出的话让人油然而生赞同和服从,头脑极为聪慧。
      忍足逐渐感受到他究竟为何如此受皇帝重视,那容光几乎是冲破人群的耀眼,智慧与能力也显而易见地与之对等。
      从隔离馆出来的时候有士兵抬着几具盖着白布的遗体出去,一个挺年轻的后生倚着墙根慢慢蹲下了,约莫是哪位太医的徒弟。
      “你第一次也这样么?”
      一边往前走一边听见迹部的声音。
      “唔……我当时还自己替他合了眼。就是后来洗手的时候愣了会儿。”
      “睁着眼么。”
      “对,那孩子……和我侄子一样大,哥哥姐姐都没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睁着眼睛,那天我以为我做梦会梦到,结果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着。”
      第一次把想说的话讲出来,他还以为自己心里不在意那些,其实只是缺少一个倾吐的时机。忍足不管迹部景吾听进去了没有,自顾自继续说着。
      “有几个姑娘把镜子砸了。然后问我她们脸上是不是很吓人,我说没有。有很多人连命都丢了,那些痊愈以后永远退不掉的印子在我眼里是好东西,证明他们活下来了。她们说不想一辈子麻脸。”
      “也许我以后的目标就是制作出去痘疹疤痕的药膏。”
      迹部景吾安静听着,一直没说话,末了才道:“所以,我知道你不会拦着我。”
      那语气如今回忆起来平静得像在评价天气,像在说明天看样子会下雨:“不是以身犯险,只是我站在这里的责任。”
      “殿下也有保重身体的责任。”
      “自然。”
      于是听见他又道:“所以明天去城外合葬坑。不要让他们知道。”
      “……”

      第二天他们俩站在城外一个山头上,周围都是桃树,冬天树枝光秃秃,枝条发红,完全想不到春天漫山遍野桃花花瓣的样子。时辰还早,天色尚晴,昨日下了一场初雪,今天踩着湿漉漉的山路上坡,见到了被运出城的遗体最后到的地方,巨大平地上的深坑,挖土掩埋。上山后依然能望到远处一辆辆车子运过来,来年桃花盛开时掩映着的是山脚下皑皑白骨。冬天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忍足站在迹部景吾身后。
      掌控一切的本能,无所畏惧的坚定,生死关头的胆识,身为皇族的担当,今天早上迹部景吾强硬地要求到这里来,公公劝阻无效。忍足侑士现在稍微揣摩出一点圣意了:皇帝也拦不住他。
      所以他们才说二皇子有多出挑,不接触不能感觉到。他好像生来就有种让别人臣服的能力。
      面前的人迎着山头硬朗的风,山路上淋的雪在肩头化开,玉冠束的发被风吹起,身姿俊挺如青松,冬天山上庞大而内敛的生机和山脚下静默的死去形成对比,原本难以抗拒的绝望在这情景下逐渐消退,忍足心底萌生多日来扎根的两种念头。
      之前的疑惑仿佛都找到答案。
      一是,在太学的四年未同二皇子结交,如今看来着实是桩憾事。
      二是,忽然很想就这样跟随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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