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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光明 ...

  •   十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白遮去了那么久,白南风长到花待开的年纪。
      平春天暖,雨后,南风上后山找野菜。
      “妖,见着笋没有?”
      他的身影淡淡浮现在午时的日光下,右手直指着土丘的方向。南风跑去,果然见这儿的小竹林里遍地冒笋。她一时兴起丢开刀子用手去拔,力使过了头,笋没拔起人倒往后跌去一路滑下小坡撞到大树才停。
      她回头土脸躺在地上,处处擦伤。
      妖那没有半点真实感的手轻柔地放在她肿起的额上,其实不能解半点痛,然而南风笑了。
      “第一次见你似乎也在这里。你真是出现得可怕,那回不冻死也差点吓死。七年,你一点儿也没变,你究竟几岁?”
      这个有着十七八岁容貌的妖少年想了很久,“从你做公主的第一世起,我大抵存在了九百年。”
      “九百年!”她咂舌,随即道,“我原来还做过公主,那一世究竟……”
      她顿住了,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用同样的眼神望着自己,说:数世受苦,永暗无尽。她于是不想再问,生活已经足够愁苦,不需额外添加。于是突兀地改了话题,“你啊,真是漂亮。其实我若嫁不出去,与你在一起也是好的。哎,你别急着摇头,我们说好,若我见着你笑,便是你答应一生也不离开。”
      他无法点头答应。南风这句话出口,便注定不会得到回应。
      因为,他若笑了,就绝对再无法留在她身边。南风只知道世间寻常人会由欢乐牵扯,却不知她与他,原本全凭悲苦联系。
      南风说道:“我只有你了,娘与哥哥从来当我是累赘。盼我活下去的也只有你。”
      “你错了。你心里清楚事情并非如此。”他说着让她不解的话,隐去。

      南风接到哥哥娶亲的消息是在这年的秋天,喜酒的帖子没有发来家里,据说一切从简办了。
      白佩远有了新家,更少回来,不过每月仍然会送到银两和粮米。白遮依旧全没有消息,上京之事也随着时间变得更渺茫。
      张传心依旧成日望着窗外,眼底多了儿子的影。她大概已经不是在等人,只是夫与子未归,执念不会散去。
      南风寂寞时便让妖来陪着,他不常说话,也待不很久可能随时隐去,所以更多的时间是她与母亲两人处在这不大的屋内,半天也没有一点声响。
      这种安静要让人发疯。
      “妖,你来这世间莫非真是为了害人?”南风反反复复说着这话。她歪着脑袋,从布帘的缝隙间看到数年如一日守在窗边的母亲,寂寞涌上来,挡也挡不住。
      “若我不在,大家都会轻松,你又何必一次次执意要我活着?还说我错,我错在哪里?”
      他出现了,不语。
      她似知道他要出现,说道:“为什么有时怎么叫你也不来?为什么我一不高兴你就立刻出现?”
      “因为我由此而生。”
      由此而生?究竟由何而生?
      她眨了眨眼,斜斜扬起嘴角,“你越来越高深,说白了,听不懂。”

      突如其来的访客在一个闷热的盛夏午后到了南风家中。
      南风皱眉看着盘发的沈老太,她不眼生,明明是城里的人却总出入这地方。
      “白夫人,是这样的。”她对着望着窗外的张传心说了足足一刻钟的客套话,得不到丝毫回应也不见异色,反而笑得更欢,“新县官不久要上任,这府中缺人手,原本你家姑娘年纪太大了些,但模样生得好也可弥补。十年契书,三十两银子,怎样?”
      南风大吃一惊,这人竟是要来买她做丫鬟。她直觉看向母亲,立即别开脸。她会在乎么,她会上心么?
      不知何时出现的妖望着南风,而她低下头去。
      沈老太依旧得不到回应,她轻哼一声,在桌上放下小布囊和契书印泥。十年的青春自由,用这包银子来换,用这张薄纸来定。
      张传心呆傻之说附近皆知,沈老太干脆不顾她而直接抓向南风的手臂,南风眼看着妖伸手试图阻止,却与老太的双手穿透而过。这世上,触摸得到他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南风的拇指被按入柔软印泥中,冰凉而粘厚。
      她无声地告诉着妖:多谢,可如此也好,让我离开这家罢。。
      “不卖。”
      这个声音清晰无比,打破屋内诡异的沉静。
      南风颤颤停住手指,与沈老太一同吃惊地望向窗边,张传心头也没有回,又说一次:“女儿不卖。”
      沈老太最终带上银两气呼呼走了,大骂这家人不识好歹。南风走到母亲身边,问道:“为什么?”
      她答了五个字:“你是我女儿。”
      南风愣住了,好久不能回神。
      妖那句肯定无比的“错了”响起,她忽然明白到他的意思。
      曾经的冬日,她被母亲带到了迷失的山林,穿着短了些的红袄险些回不了家。只是,当她终于踏入家门时,母亲站在漆黑破败的门边,是等谁?而一双旧碗又是为谁准备?。
      而她病倒的那夜,母亲一直坐在门外,行李收拾好了却也迟迟不动身,又是在等什么?
      这些她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未曾细想。人从来只能看见想见的东西。

      南风轻压住胸口,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妖,你是这意思么?她虽嫌弃我,却也……”
      张传心看着自言自语的女儿一言,继续望窗外。
      南风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那个青白的少年不知何时没了影踪。她忍不住失望,为何这个时刻他却不在?

      第二名访客次日上午到达。
      南风那时在里屋,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套好鞋袜整齐衣襟揭帘而出。
      一个年轻的灰衣男子站在门外,打了招呼却不受主人待见,多少有些尴尬。南风知道母亲通常不会理睬外人,便走到那男子面前,道:“你是谁?什么事?”口气冷漠,一双大眼上下打量。
      他和气一笑,更显得清俊,“我是从京城来新到任的知县梁洄。听说再前一人知县白遮的家人住在此地,特来拜访。”
      南风不及反应便见母亲飞快冲到身前,高声说道:“你是京城来的官?你知不知道我丈夫白遮的消息?”
      他很快从吃惊中平复,说道:“白大人恐怕是在平朝厅,外人很难知道其内动静。牵连了白大人的那件事已平息多年,新帝近来在派人整理各厅文卷,可能白大人很快会有消息。”
      “是么,是么,很快?”张传心手指颤抖不止,“他……他没有死吧。”
      “怎会呢?”梁洄笑得眉眼微弯,竟无比安定人心。
      “太好了……对了,梁、梁大人进来坐?”
      “不了,我只是来打声招呼,待会儿有事。再见。”话音落他作了揖便要走。
      “那、南风,你去送梁大人!”
      南风撇撇嘴,跟上那文雅的年轻大人,梁洄随身带来的护卫与小僮走在后面。
      “姑娘叫什么名字?”
      “白南风。”
      “几岁了?”
      “十五。”
      “哎,看上去像十二。”他脱口而出。
      这算什么话?南风斜眼看他,道:“大人做什么来这穷地方?”
      “拜访前任,即使只是家属也好,这是为官的礼数。”
      瞧这模样,像是个不错的人。
      软轿就停在巷口,他们就要作别,南风问道:“我爹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一拖十五年没有音信?他真的还活着?”她真怕这是年轻官员的信口胡诌,有些话对他可能是顺口而已,对她与母亲却不一样。
      “平朝厅专关押官员,一旦发生政变谋反党派之类大事,所有相关官员会一并被关押受审。尔后,罪证确凿的官员陆续被送往刑罚厅。白遮大人至今没有消息便已是极好的消息。”
      “那我爹无辜被关十几年岂不冤枉?这朝廷怎么……”
      “莫议论朝廷,”梁洄说道,“你太小,有些事情不懂。”
      是的是的,南风不懂。她当真不懂这朝廷为何如此荒唐而百姓毫无办法,一如她那荒唐的命数。
      梁洄拍拍南风的头,像是安慰小孩儿,“别想太多。我走了,再见。”口气实在温柔。
      南风忽然叫住正要跨入轿中的他:“梁大人,等一下。”
      他一愣。
      “果然,您不笑的样子比较好看哪。”
      这话说得梁洄一头雾水,南风只是抿嘴一笑也不作解释。
      梁洄生了清秀的五官,不笑的时候……有些像那妖。
      这几日妖极少出现,叫也不应。
      她这会儿有些想他。

      梁洄在那之后常常带些米粮布匹接济南风一家,还为她们在城里置了个小院。
      南风与梁洄渐渐熟悉,一个世故一个温雅,倒也有些像兄妹融洽。
      “其实,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这样生会比较好看?”她微微提起自己的眼角。
      “说过了。”梁洄苦笑,“是哪家的少年这样蒙你垂青?平日不笑又有双上挑的眼……”
      “那位不是人哦。”她歪着脑袋咧嘴笑。
      他挑眉看着她,自然是不信,道:“你这丫头满脑的奇思怪想。”

      白遮的消息比想象中来得早。
      梁洄在朝中送来文书的下一刻就直奔白家。
      “白夫人!白大人平安无事。皇上赐白银千两良田五顷作补偿,让家人上京接人。”
      张传心几乎是跳起来,顾不得礼数冲上前抓住梁洄的衣袖,“你说的可是真的?他、他要回来了?”
      南风站在不远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笑容,泪水糊了满面,长发凌乱干枯,面色亦是灰灰黄黄,但为何这笑看上去如此的美丽?
      第二日午后,白佩远在梁洄的资助下雇了马车准备上京。
      临行前,南风远远看着她面容冷肃的兄长,心中有些怯意。
      妖出现在她身侧,身影淡极近乎通透。他碰了碰南风的手背,她知那是鼓励。
      于是南风上前,小声说道:“哥,早去早回。”
      白佩远一愣,俯身摸摸她的头,微微笑了。

      白佩远的马车离去之后,南风跑去安静的后山与妖说话。
      “你都好几日没现身了。你知道吧,我哥去京城接爹了。其实我对爹没有多少感情,都没有见过他。只是娘和哥哥在爹回来后一定会高兴,我们的日子……是不是会苦尽甘来?”
      妖静静听完,说道:“原来所谓永暗,是指生生世世以暗为起始,却未必一生没有光明,难怪摆渡人告诉我你有生路。”
      南风呆一下才反应过来,眉眼弯如月,笑若温煦春风,“是啊,多亏有你。”
      妖却摇了摇头。走出漆黑山林的是她,熬过疾病瘟疫的也是她。他不能给她一粒米、一文钱,至多只是说一句:活下去。
      他看了她那么多世、那么多年,她几乎从没有活过二十。永暗是一道坎,过不去便只能消亡。
      南风眨了眨眼,究竟是日光太强还是什么原因,为何他的身影淡薄到看不清?
      妖缓缓说着,“灵台的神见我便知你愁苦,终于一日赐我以灵体入人间的能力,神要我把遗失的还给你。”他伸出手掌,掌心一枚古旧铜钱,锈迹斑斑。“我擅作主张在这里留了数年,是因为不甘你一次次跌在永暗的坎里。我想与你一起找到光。”
      南风没有伸手去接,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由你千年忧怨积成的灵。”他敛目说道,“南风,你百年之时记得要把它放入棺木,便可脱离永暗。我们会重逢,只是灵台的队不知要排几千年。”
      他伸出到南风面前的手掌急速褪去颜色,南风这才要上前抓住他,却扑了空。
      最后看见的,是妖的微笑。很牵强,只有忧伤没有欢乐,但是他想笑。
      南风呆呆望着已然空无一人的山林,满目惘然。
      “妖……?”
      她说过:若你笑了,便是答应一生陪在我左右。
      他却知道:若他笑了,长久的分离便要到来。
      他是由她的忧愁而生,当她不再悲苦,他就无从留在人间。
      他们同悲同患难,无缘同喜同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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