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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南风 ...

  •   晚亭知县白遮的小女儿出生时,春日南风吹落梨花雨,一地雪白如冬复又来,推窗所见是仙境之景。
      白遮大喜,挥笔写下“白南风”,墨焦锋健,作为这粉□□儿的姓名。
      然而次日一场大雨,梨花瓣粘粘糊糊贴服在地上,被泥浆泡成脏污的棕褐色。
      不久,朝廷发生变故,总督钟温兰被揭出三百一十二件受贿证据,另有谋反证据四件,锒铛入狱。白遮曾做钟温兰半年门客,故而遭人检举一并牵连,被传入京受审。幸而白遮官阶低,与钟总督别无其他干系,家人总不至于被一并关押。
      白南风出生十六日与父作长久之别,不及将他的容貌记入心中。白家人当日搬出县官府,而新任官员异常及时地上任。
      白家三人——白遮妻张传心、子白佩远、女白南风自此定居于县郊。

      南风未曾见过父亲,也不敢向母亲问起——她问过一次,母亲的泪唰地就下来了,大她十二岁的哥哥拎着她的衣领把她丢到里屋去。
      只是纵使她不问,母亲也会时不时地说起。她做新衣时会倚窗远望,口中嘀咕不停:“他到底何时回来,他怎就一去八年。”说着,泪水涟涟,丢下针线捧着绣布大哭,故而南风极少添新衣。
      哭到后来,她冲到门口大叫大嚷:“狗皇帝!我要去京城!”
      哥哥若在家,会急忙拉回母亲关上门。
      “娘,你嚷什么!杀头的罪!”
      母亲一怔,抓住哥哥的衣袖,“我……我要去京城找你爹……”
      “去过四次了,娘!根本见不到爹,半点消息也探不到!”
      “花钱,疏通……”
      “你看我们还有钱么?”
      南风缩在墙角,抓住棉被往身上凑。暖炉里唯一的炭燃尽了,青烟袅袅升腾在默然的母亲与哥哥之间。富人越奢侈越富有,穷人越节俭越贫穷。八年时光,她家的屋小了,冬天也是一年比一年的冷。
      母亲重跌坐回窗边榻上,坐乱一团线,纠纠结结,她根本毫无心思缝绣。
      哥哥戴上绒帽出门干活。
      南风仍缩在墙角,动也不动。母亲是不会去京城的,她骂狗皇帝的声音也不会被任何人听见——附近人家白天从来无人。可她仍常发狂似的冲出门口,又会被哥哥拉回。
      “我饿了。”南风脸埋在被褥中,露出双漆黑的大眼,瞳中映着发怔的母亲。
      泪水落满张传心胸前。
      “娘……”南风看着母亲不断抹泪,掀开被子下床,套上布鞋去找吃的。鞋头脱了线,趾尖有些凉。她揭开扣桌的箩,底下是双空碗,于是盖回桌上,转身回到炕上。
      被子凉了,她哆嗦,有些后悔,早知无食根本不该下炕。她歪着脑袋沉沉睡去,自己暖热自己。
      天下属孩子最聪明,察言观色的本事与生俱来。南风知道叫了母亲也不会得半个馍,不如睡觉忘饥。

      除夕傍晚,白佩远去了外地尚未回来,家中只有母女二人。
      张传心把做了好久才成的红衣给南风穿,总算套上了却发觉袖子少了小半寸。
      “南风你又长个子了?”张传心一件衣裳做一年,全然忘了这娃娃会长大。她庆幸已下了那个决心,否则将来光布料也是大开销。
      “哪,吃。”
      南风接过半块糕,冷冷粘粘地贴在指头上,她愣愣地望一眼张传心,随即狼吞虎咽三口吃下糕去。
      张传心拿着未点的灯笼,牵上南风的手,带她出门去。天眼看暗下来,远山漆黑衬得云彩青红艳丽。矮墙连片,她仰头只见得出墙的枯枝,交错层叠。走着走着,黑土地成了山路,一脚踩得秋日留下的干叶喳喳响。也不知走多久,周围的树木一分分融进夜色,渐渐看不清任何东西。
      “乖,呆在这里。”张传心拍拍南风的头,转身便走。
      南风愣着,看母亲手中的灯笼亮起,看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她过了好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叫着追往那唯一的一点光亮。
      声音回荡在山林中,光明消失在黑夜里。

      南风哭叫着走在林中,漫无目的。
      冬夜极冷,寒气从短了半寸的袖口灌入,手腕冻得生疼。泪水满面都要结冰,她擦去了却又立刻淌满面。
      这里的山地贫瘠,无野兽无野菜,平时根本无人会来,何况这冬夜。南风走了不知多久,四处不见一点儿灯光,月色淡淡落到崎岖的枝上,竟有些狰狞。
      南风终于停下脚步,累得再也无法前行一步,随着哭声的消失林子越发安静到诡谲。她心一紧,敛住呼吸,侧耳听四周。越是安静,越仿佛有什么在暗处骚动,黑暗让人臆想出妖异的红瞳与尖利的形状陌生的爪。
      风起,竟落下片片的雪,降得纷纷扬扬落得南风满身冰凉。惊惧转为麻木,她有些想睡下了,平日的半夜她本该在梦中。
      出生十六日别父,母不疼兄不顾,终于被当作了包袱丢入山中。不知为何,她竟没有丝毫惊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这样寒冷的冬,她怕是活不了多久。

      妖正是在她即将昏昏睡去的时候出现的,无声无息地轻轻搭住她的手背。
      南风直到几十年后还记得她当时是怎样连滚带爬跌滚到小土丘下,骇得惨叫连连。
      她顾不得一身痛,瞠目盯着站在高处的一袭白袍的少年,周身明亮散着青幽幽光华。
      “妖……怪……”她背靠着树根,口舌不利。
      那少年倏地来到她跟前,俯下身子,四目相聚不过两寸,南风看得到他眼中郁郁沉淀着的忧,深不见底。雪落到他的身上,轻忽从旁飞下,再无一片落上南风的身子。
      “活下去。”他的声音极轻,毫无起伏,手指着一个方向,“往那处去。”
      南风根本惊惧得听不进他的话,颤颤说道:“妖怪……你要做什么?”
      青白色的少年凑得更近,定定望着她,道:“往那处去。”
      距离这样近,她却感觉不到他呼出的气。她扶着树干站起身,膝盖颤得厉害,“我知道了知道了,往那处去,你快走吧。”地府冥界,这妖怪该往哪去就往哪去。
      然而这少年始终跟在她身后,步态如常人却无丝毫声响。他周身的光亮映照了南风眼前的路面。
      天亮时分,南风回到熟悉的院落,矮墙干枝。
      张传心站在漆黑破败的门边,倚靠着,辨不清神色,见到了南风之后转身进屋。
      桌上有锅粥,稀薄得不见一粒米,连汤水也是澄澈的浅白,几乎可见棕色的锅底。酱菜小碟,是早早腌下的野菇。
      磨得花纹脱落的陶碗搁在桌上,有两只。
      南风此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只见到空落落的院子,那妖怪少年不知何时已离开。

      南风的第二次难关是在半年后的盛夏。
      贫穷处难免肮脏,密密麻麻的矮房区藏了无数蛇鼠虫蚁。一场小小的瘟疫由一个中年汉子的病死为起始,而后就有吸了这人血、吃了这人肉的虫蚁落入井水中,疾病就在这异常炎热的夏天飞快蔓延开来。
      南风起先是咳嗽,而后身上浮出红斑,高烧不退。
      白佩远从外地匆匆赶回,进屋便与母亲商量个不停。
      南风躺在床上,厚被捂头却听不了冷颤,隔壁房间的对话一句句飘入了她的耳中。
      “娘,此处瘟疫,不如搬去我那里住些天。孙老板已答应了。”
      “可南风……”
      听到揭开帘子的声音,南风赶紧装睡。
      “染了这病的……”哥哥的声音低沉了些,“人家不会收留。娘,你看……”
      南风昏沉沉真睡过去了,没听到后话,待从一身滚烫中醒来,看窗外天色已经黑透,浓云密布不见星月。
      周遭异常的安静,只有断续沙哑的虫声传来,如伤情的歌。
      娘和哥哥走了么?她半睁着眼,出神看着横梁,体内如同火烧一般难受偏偏手脚冰凉得不自觉要抓紧被褥。这样独自带着,她可能不久会看到吐着长黑舌头的无常鬼,它们要用手臂粗的链条捆住她。
      她就要死了。死倒罢了,只是她活到现在没做过什么坏事,真不想下地狱,西天极乐也不指望,但至少要让她下一世过得快活。这样想着,她的意识渐渐散失,身体的痛楚也模糊起来。
      此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极轻却清晰:“活下去,你。”
      南风一愣,猛地睁大眼,勉强转过头去正好对上那张泛着青白光采的少年面孔。
      “是你,妖。”她有气无力地叫唤一句,声音中不见很多惊讶,“你来带我下去?”
      “活下去。”他只是重复这一句。
      “活不动了。”她闭起眼,不去看他那一身澄净的光,“妖怪,我已在等死了。这什么病啊,折腾死人了……”
      即使闭着眼,那柔亮的光仍透过薄薄的眼皮来提示这妖怪少年的存在。南风道自己都要死了,也无暇再来害怕他这不知哪路的妖魔鬼怪。
      破旧的屋内,炎热的夏风穿堂而过,满面红斑的女孩儿用力闭着眼,而异于常人的少年站在她床边。
      泪水突然涌处南风紧闭的眼,先是一滴后是成行。“娘……哥……”
      少年握住她的手,如同上次一样轻柔。他的手没有温度,察觉不出冷热。
      “为什么我会染上这病……”她紧蹙着眉,硬不肯睁眼。
      “命定的。”他答道,“可你一定要活下去。”
      “既然命定,就让我死去罢,若除夕夜里冻死在山上也没有如今的苦。你这妖怪为何硬要我与命斗?”
      “因我不愿。”
      “什么话,咳咳……”她猛咳不止,只重复着一句,“什么话……”
      这妖怪不愿她死所以让她受这额外的苦,所以阻挠她早早离世投胎。这算什么话,这算什么道理?
      “你若真要救我,就为我去叫大夫,或者用妖法医治我。”
      她漆黑的瞳中,映着少年轻轻摇晃的头。
      “只有靠你自己。”他说得简短,随即闭上口好像不打算再吐一字。
      南风不打算搭理这妖,闭上眼静静等死。然而,他的存在仿佛黑夜里的明月,照映着她的脸,让她不至于在无月的这个夏日夜里跌进真正的黑暗。他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活下去。
      天亮了,南风起身,踉跄着去找水喝。长夜无眠,她感到火烧似的热度一分分褪去。
      揭开帘幕,她吃惊地看到同样错愕的娘与哥哥。他们都听到她说胡话了,以为她活不长久。
      小包袱放在桌上,不多的行李怕是已经收拾妥当,可他们迟迟不走坐在厅中,莫非是在等待什么?
      “命还挺硬啊,南风,你那爹爹在牢中也如此硬挺便好了。”张传心怅然说着,“佩远,你先回城里去吧。南风可能有救。”
      南风知道,若她夜里死去了,娘和哥哥会立刻离开这儿。而她没死,他们仍照顾她。她不怪他们,这病凶险可怕,即便有钱也请不到大夫来治。他们无非想选择一条生路而已。
      而她也在选择将走的路。
      死,还是生。
      果然只有靠她自己。
      南风看见那幽幽愁愁的少年在身旁点了点头,作淡烟散了。娘与哥哥忙活着烧水收拾,没有人能看见他。

      张传心日夜记挂丈夫已成痴,成天倚窗盼着不理其他。南风年龄渐长,开始学会煮饭打扫。
      南风稍觉得苦累灰心,那少年便会出现在身旁,清清冷冷望着她。
      “我知道了,要活下去嘛……知道了知道了……”她嘀咕着,“我知道啦!”
      张传心被她这陡然变大的声音惊着,错愕地看向正煮饭的女儿。都疯了,这个家……她垂下眼帘,复而继续望着窗外。
      家务以外的时间,南风只能坐在炕角。这家中最是寂寞,母亲还有个父亲好放在心中想,她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妖,你出来。”
      南风对那浮现出身影的少年咧嘴一笑。
      “我叫白南风,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身影在白天仍然微微散光,犹如融入日光之中的通透,他答:“妖。”
      她唤他妖,于是他的名字是妖。
      “那么妖,你可知我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我不是神,只是灵。”
      “灵?那是什么?”她饶有兴致地追问。
      那自称为妖的少年徐徐开口,告诉南风有一处地方叫作灵台,有无数的灵等待着投胎。还有通往三道的树林与橙红色鸟儿、善变的摆渡人与优雅宽阔的长河。
      最后,他说:“你大意丢失一枚铜钱,数世受苦,永暗无尽。”
      她脑中开始旋起他所说的话,碧林红鸟宽江与那长得无尽的灵队模模糊糊有了形象。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点头,神情宁静。
      “这一切……这一切……”她的眉深深拢向中间,唇也颤抖起来,“莫非只因为掉落了一个铜钱?”
      南风无数次想过,为何自己的生活充满苦难,她以为自己前世是罪恶滔天的江洋大盗或是贪人万贯钱财的官吏,若前世的罪与血用今生来补偿倒也罢,为何他却告诉她:你大意丢失一枚铜钱,数世受苦,永暗无尽。
      “怎么有这样荒唐的事?”十岁才过的她不懂,瞪大了眼追问他,泪水满眶滚滚。若非是他这么个名叫妖的灵,任谁说这番话她都绝不会相信。
      青白色的妖沉默了。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女孩生生世世的苦:皇帝用女儿的一生去寻求不可能的和平,有人酒池肉林却也有十一岁的小乞饿死破庙,他早已习惯这因果的荒唐。
      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南风伸手抓去,好像碰到了什么却最终手掌空空。南风急急问道:“你到底是谁?”
      少年缓缓眨眼,倾泻出淹没一切的愁与忧,在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上流漾着悲的青色光采,答道:“你将来自会知道。”话音落,他已不见。
      他不愿说自己的身份,南风只得作罢。这世间看得见他的只有她一人,除非他说,否则她根本无处可打听他的消息。
      南风木愣愣望着窗外,面色苍白而眼神闪烁不定,半晌,她干脆下床径直走向母亲。
      “娘,若说因为我一时的疏忽生生世世都要受极大的苦并且寿命短暂不得善终,你相信么?”她紧接着问,“我这一世也会早死么?”
      张传心转过来头,望着她,道:“你志怪小说看多了?唉,他也就留下了那箱书。”幽幽长叹着,她继续望向窗外,仿佛能看到极远的天际,眼中映着变幻的景和天,唯独没有女儿。
      南风哑然。

      南风一夜无眠,到天明,她冲着在黎明天色中模糊的天花板说:“妖,你说的果然不假。你的存在本就是明证,而要不是注定悲苦,我又怎会有这样的生活?我知道世上有人比我家更穷,可是谁如同我不被任何人放在眼里?娘与哥哥三番两次要丢开我,他们的眼里从来只有一个爹爹!”
      淡淡的影子从晨曦中浮现出来,妖凝望着南风,不蹙眉亦无眼泪,可是南风仿佛从他眼中看到积蓄了漫长时间的悲愁怨怼——简直比自己更甚。
      南风呆了,都一时忘了自己的心情,颤颤地伸手覆上他的眼掩去深得可怕的感情。与他皮肤接触的感觉很奇妙,没有半点真实感但无疑是接触到了。
      “妖,你这样的……又是为了什么?”
      “为你……”
      她疑惑了,怔忡了,不自觉挪开手,只把他的最后几句话听入耳——“……为你而生,你要活下去。”
      又是这句话:活下去。
      南风突然看见,在他明澈的双目中,映着她的身影。
      “你来到我身边,是为了叫我活下去?”
      妖点头。
      “你是想害我吧,你这妖怪。我的生活明明已经如此艰难,你也不让我痛快地死去。你这恶毒的妖怪啊。”她轻声骂着他,脸上却渐渐浮起笑。笑容中无奈是真的,安心却也是真的。
      南风发现,有一双浅色瞳中映着自己瘦削的脸。其它话语真假勿论,她亲眼看见了确确实实的瞳中影。
      原来,至少此刻有这一双眼正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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