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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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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你似乎从来不笑。”齐国公端起酒爵,看着低头按弦的风定。
音没乱半分,风定睁开眼睛,也是淡淡的:“定平生不笑。”
“自负不臣,不怕招来祸患?”
“国公不会。”
“怎么个说法。”
“齐国顷公,雅好弦歌。”风定又低下头,盛夏暑热,鼻尖似乎能闻到琴身木料的香气,“九州大地,我是最好的琴师。”
“师旷师襄如何?”齐国公一挥手,堵了一旁侍从的话头,眯眼带笑又问。
“旷懂音律,襄知琴意。上佳。”
“那为何自信最好?”
风定收回手,弦静,琴音落了。一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却伴着久长的余音。
似乎隔了很久,在一片静谧中他最后开了口,接近日落的阳光浅浅一层透过窗子,一格一格铺在充满了霉味的囚室前,而囚笼里那人眉目疏朗,一袭青衣,不卑不亢,抬头看了一眼整片国土的君主,未必敷衍,也未必认了真,他只是开了口。
说:“因为他们都不懂你。”
再起手,《广陵散》。齐国公表情一动。
你和宿国的先王是一样的人。
杀伐天下,征战四方,这是你们的因果,也是你们的宿命。苍生流离尸横遍野,飞鸿不渡,这些你们都不在乎。你们在意的是手里滔天的权势和别人俯首陈臣的快意。
但其实你只是向往自由。就像我的父亲只是向往给母亲一个无忧的国土。你其实厌烦无穷无尽的兼并和流离,厌烦无尽的杀伐和征讨,但是你如果不愤而起之,别的国君就会盯上物产丰饶的齐国。
所以你注定不自由。即使我现在身处囚室,只能迈步方寸之间,看样子是最不自由,而其实只要给我一张琴,整个中原大地就没有能阻我的路。
而你,注定被拘束在那个王座上。注定手握重兵脚下却踏过无数的枯骨,注定众人环绕身边却没有一个能交心之人。
臣下惧怕你,姬妾依附你,仇人憎恨你。
姜无野,我合该同情你。
《广陵散》本就是军乐,风定弹得满带杀伐讥讽之气。仿佛在嘲讽着面前这个看似悠闲的胜利者,连同他的宽和与不忍一起的嘲讽。他似乎并不惜命,并不害怕面前掌管着生杀的人手起刀落将他送去与亲人会和。他只是将面前男人最深重的伪装和痛苦一一撕破,干净利落撬开蚌壳直接戳中最柔软的地方。
琴声动人,齐国公反而不动声色。
“话虽荒谬,曲是好曲。”一片静谧里齐国公开了口,低沉的声音被琼浆浸润带上了沙哑的磁性。
“我杀了你的父王,你憎恨我。”声调里分明带笑,却又有些隐晦的颓然。
“你杀不了风烈。”风定不看着齐国公,眼神凝固在地板浅淡的余晖上,“杀了他的是战场。”
“自齐国先王离世,很少有人敢直呼我名。”
“不恭不敬又能如何。刀俎鱼肉而已。人生百代,不过一死。只是我死容易,无野今后再想听广陵散,却不能够了。”口出狂言,风定的表情里却只有本该如此式的淡然。囚室阴冷,蛇鼠丛生。夏有促织,秋有百足。他却安处其间,仿佛世间的一切已经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站在一个无人能企及的高处俯瞰着世界上的生死分离。
“今日挪他出囚室。”齐国公吩咐手下。
再关他本来就没有意义。
他并不道谢,抬手拨半阙《阳春白雪》。
风定的新居所在一个很奇怪的位置,不在后宫更不在前殿,也不在乐师馆,而是前朝到后院的夹巷旁一个荒疏的小院落。一进门,就是个小而幽深的回廊。
“夹巷直通城外市井,风定,你不要想逃。”顷公依旧是微笑着,缓慢地施加着一些他自以为是的折磨,“两头俱有侍卫守护,七人一组,隔一时换一人,循环往替,终日无休。”
风定只是点点头。
此时九州大半春深,城内城外,花木繁生,长出深绿葳蕤的枝叶,开出些鲜妍秾丽的花朵。
前朝口诛笔伐着腥风血雨,后院宫花寂寞着冰阶玉台,似乎都与风定无关。
然而春深夏来,他反而很少弹琴了。
冬天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