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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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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小贩虽然贫苦,却是个素来品行不端的。东四条街的张大娘有个孩子叫狗儿,当初为了解张大娘的围硬生生挨了一顿贩子的打,穷人的孩子再是筋骨贱经得起打,也躺倒在床上大半月,最近又着了风寒,日日气喘咳嗽。
柿子是平喘润肺的东西,这一石二鸟,一来报复了小贩,二来也算对伙伴有些补偿,大有为他撑腰的意思。凌大之后找了小贩,却也摆平了这事,教人敢怒不敢言。街坊间凌大这半大孩子做了不少这样的事,即使是流浪的孩子,也赚得不少侠义的好声名。
凌姓少年与背着剑的廖清寒一一道来,也打消廖清寒不少疑虑。
相处久了,凌大便总是觉得廖大侠口音里有种淡淡的边地味道。凌大打出生起没出过皇城根儿一步,有时也纳罕。熟悉之后问起,廖清寒只说是年少流离,曾经在边地呆过一段时间。最后终究是非我族类,能回家的人谁会一直在外头漂呢?是以久前就回了故乡。
廖清寒从来不打开背上那柄剑外头的布。但是日日带着。现下皇城巡守大多是花样的把式,拳头再硬也硬不过关系,根本没有人敢追究一脸凌人煞气的武夫背上一段铁。凌大倒是开玩笑般提过京城的规矩,听得廖清寒颇为诧异。
“京城的风物……果然是不同些的。”然后以这句话作了结。
廖清寒很少提起过去,凌大也很有眼色地绝口不提。清寒每月里总要失踪几日,回来的时候原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总是眉头紧蹙。
隔壁的王小丫头曾经笑话那几日之后回来的廖清寒脸看着像是更黑了。廖清寒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买串儿糖葫芦弯腰递给小姑娘,看得凌大眼睛发直。但是廖清寒直起身来回头看的时候,少年的表情迅速地收了起来,头扭向一边,吹起不成调的口哨逗着树上的喜鹊。
日子便也这么过去。廖清寒并不想教什么人武艺,只是在街角开了家五金铺,日日打铁热火朝天,这原本冷清的巷子竟然也就这么热乎起来;凌大依旧做他的孩子王,只是干的事情越来越大,让人担忧这孩子将来究竟是个什么打算;变化最大的倒是那小乞丐,廖清寒看他可怜,在铁匠铺里搭了个小隔间权作收养之意,小乞丐也换上了干净结实的应时衣裳,只是依旧天天跟在凌大身后东窜西窜。
廖清寒也不多问。来了拨一碗白米饭,冷了烧一炉热炭火,困了供一张小木床,也不叫这两人叫他什么。街巷里就有人说他是个善人。
廖清寒自己倒不觉得。
仿佛他对别人的好,只是因为恰好别人的需要递到眼前了而自己又颇有余力顾及而已。他不信佛,不需要修什么劳什子因果报业。只是觉得理当如此,顺手做了就是。
直到有一天,每月消失的那么几天不见了。铁匠铺也不开门,铺子里的生熟铁一日日地冷下去,蒙上灰尘。廖铁匠端起了掌柜的架子,日日饮酒。量大,饮而不醉。也不知为何。凌大和小乞丐只是觉得奇怪,问起来,廖清寒却只是摇头。
凌大却来不及深究廖少侠的奇怪表现。
因那日,在种满了东城柳的御道上,凌大碰见了一个人。
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双手叠起垫在脑后仰头望天闲游的凌大,满是皱褶的眼皮瞬间被撑开不少。他颤巍巍地走近,再走近几步,又叫仆从把那少年叫过来。凌大陡然被人这么一打搅,便有些恼火,再向来人看去,便有有些恍然之中带上了讥讽的神色。然而一刹那之间又隐匿在了少年似笑非笑的脸上。
那老大人仔细看了两眼凌大,忽然就很悲戚地流下两行清泪。大约老年人的悲伤都是寂静无声的,那老大人只是抬起朝服的袖子抹了抹脸上皱褶里的泪水,纳头便拜了下去。
“罪臣张悟勤拜见三皇子!”
被叫做三皇子的凌大往旁边一纵,极其无赖地抹了抹鼻尖。全然不管老人颤巍巍地拜在地上,一味说你们认错人了。
那张姓老臣老泪纵横,颤微微地又站了起来。
凌大满腹狐疑地走了。
没想到过了几日,竟然平安无事。他也就放松了许多警惕之心。想到这老大臣应该不是来害自己的。
这个机会,他已经等待多时了。等得似乎都要忘记了他本来就应该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本来就生在重楼高台的王城,本来也就应该听着朝野上悠扬额弦歌和舞池里轻柔的雅乐。
然而那一日,一切都变了。
那是一场不流血的宫变。比之前朝来得温和太多,以至于现下的君主还颇以此为光荣,并且沾沾自喜。事情也很简单,皇上想立三皇子凌鼎山为太子,被已经成年的大皇子料到,在父皇作出决定之前撕开了曾经温良懦弱的面皮和庸庸碌碌的伪装,竟然联和大臣和宫卫将父皇软禁在花园的驾仙楼里。
可怜那老君王在高楼上困了那许多个日月,恨不得把楼下的花草都堆成一堆造个阶梯下来,终究还是屈服了。
那大皇子也很憋屈:当年伪装着碌碌无为,其实是在打消父皇的警惕之心。但是没料到父皇的心思确实老成谋国,只想选取一个为江山社稷谋的天纵明主,机缘巧合,大皇子和二皇子就被尚未成年的三皇子比了下去。
三岁看老,一个不太愚蠢的君主,眼光总有独到的地方。
然而一个不太愚蠢的君主,也总能想到自保的法子。
不久之后他就出来了,带着内禅的诏书。他眼神里的屈辱和犹如战败的不甘,三皇子是看不到的。
三皇子寻了个机会,偷偷从夹道里跑出宫门去,不能有幸看见他的长兄成为皇帝、父亲成为一国高台上最可笑的木偶傀儡的戏码。他只是一路奔逃。中间逃过无数大皇子——现在应该叫新君的追杀。
二皇子倒是开始时助过他一些时日,只是后来新君的位置做得稳了,二皇兄便学会了摸鱼斗狗提笼遛鸟,夹紧尾巴做他的皇子。
凌鼎山挨过严寒酷暑,挨过了许多个抬头就能看见星星的仓皇夜晚,他不理会旁人的讥讽和眼光,也不曾有人知道他曾经是一个怎样高贵的帝子,他低下头去,默默忍受了一切的屈辱和不甘,最后在没有东西果腹的夜晚一遍遍告诉自己“我还活着”。
慢慢的,听说新君任人唯亲,失德。
便有些街坊的传言到了凌三皇子的耳朵里。
他在饥饿中似乎又产生了许多的力量和勇气。慢慢的,也在街头立住了脚。人要想不被饿死,左右都是有法子的。
如果张大人这次真的是来助自己的,那么就是机会来临的一刻。
深沉的黑夜里皇子和小乞丐一齐挤在廖清寒搭的小屋子里,一向面上爽快利落的少年默默在所有人都睡眠了的黑暗里睁开了炯炯有神的眼睛,手心虽然空无一物,但是攥得死紧。
那对眼睛里似乎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
然而还没来得及细细商量和张大人的里应外合,甚至很多事情还没有一个雏形。大皇子的追杀便来了。年幼的皇子,内家功夫再好,也抵不过暗杀行当里的熟手和天才。还好少年一向机警,对城南的街道又熟悉,终究是保得一条命。
然而最后一次,当他和小乞丐一起逃跑的时候,进了一个岔路口,眼看着追杀的人被凌大的障眼法迷惑了,向着另一边走去,这边那小乞丐猝不及防地就开了口:“这里——!”
那杀手耳郭一动,极其迅捷地就拎刀回身。袖子里射出两只淬有剧毒的暗器,刷刷地破空而过直逼着凌大的命门而来,只见避无可避,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小乞丐,目光冷硬但是充满了震惊。
他一句话没说,扼住了小乞丐的脖子一下提起挡在了身前。
此时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小乞丐吓得粗声大叫,而后有“当啷”两声,只见两个半大孩子的身前挡着一个人,打铁匠人一般的打扮,肌肉黑瘦但是结实,泛着风炉旁刚刚烘烤过的汗气。
廖清寒从不打开的裹剑布,此时此刻竟然飘落在了地下。他半跪在地上,右手撑着那把剑,地上掉落了两支泛着幽幽蓝光的袖里镖。
那把出鞘的剑寒光闪闪,剑柄吞金,剑身仿佛凝着千古的杀伐之气,极端凌厉而锋锐。
那杀手看见剑脸色一变,张开口想吼一句什么,又硬生生憋回了嗓子里,反应过来后赶紧回过身去拔脚就跑,哪有刚刚半分逼人到死路的张狂样子。
然而廖清寒根本不给他逃跑的时间。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廖清寒单手撑地一个箭起,空气中似乎只留下来一道黑影擦过路径,他提着剑,不带任何技巧但是极其干脆利落地向那杀手劈砍过去,似乎面前的人只是他后院里用来烧水的待劈柴禾。
杀手觉出些不对来,回头赶忙用刀身挡在身前。没想到那上好的一段铁,遇到廖清寒的剑竟然当啷了一声断成两截。廖清寒眼神里空洞得不带任何表情,眸子里映照出了面前黑衣夜行服人的惊恐和颤抖。
“求求你别杀……”
廖清寒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刚刚的刀身丝毫没有阻挡他的剑和他本人的攻势,劈柴剁肉切豆腐一般地将剑直直砍进了杀手的颈窝里!
殷虹的献血汩汩地涌了出来。待切到筋脉,鲜血呲地一下从颈子里喷射出来。可怜那杀手中的翘楚,竟然连最后的遗言都没说完,就更别提他能有什么还手之力了。
廖清寒被喷了满面的鲜血,依旧淡淡地没有表情。
其实这个时候没有表情,比嗜血的疯狂或者胜利的骄傲还要让人恐惧百倍、千倍。
摄于这种奇诡的魄力,一向混不吝颇有点生死不羁的三皇子都在心里打鼓,是不是什么精怪夺了廖大哥的舍,叫他完全不认得他。
廖清寒提着剑,一步、一步地逼近了身后的两个半大孩子,极利落地一抬手,一剑刺穿了小乞丐的心脏。
噗地一声。
什么东西,停了。
小乞丐和凌大的脸上皆是满满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只是其中的一个人,已经再也无法表达自己的难以置信了。
所以三皇子也不知道,这个他自以为忠心的小跟班,究竟是谁的走狗。
廖清寒低下头,捡起了地上的灰色布匹,慢慢将手上的剑擦干净。似乎是凌大眼睛看错了,那灰扑扑的布似乎吸干净了剑上的所有血迹以后,只是淡淡地颜色深了一层,而不是像其它见血的布一样,有了难洗而干涩的血痕。
廖清寒把剑背在身上,一抬头又恢复了那个温和沉稳的打铁匠模样。他对那个明明被吓傻了还依旧硬撑着从容淡定的少年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揽上少年的肩膀。
至于尸体倒不用真担心。这等事情,官府断不会按正常流程处理。
“回家?”廖铁匠问凌大。
凌大有千万个问题堵在嘴边,到开口的时候却只说出了一句话:“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
“杀人是要背命的。”廖清寒轻轻松松的表情抬头看向北方遥遥宫城里的五彩琉璃瓦,灰蓝的高天上一排大雁悠悠然地飞了过去。“我的剑杀的人,因果报业全在我身,和你无半分关系。”
此时凌鼎山坐在金碧辉煌的宫城深处,向西北举起一盏金爵里的碧落酒。
碧落是京城最好的酒师酿的酒。三十年陈酿的碧落能醉死活人。凌鼎山身为帝王,本来不喜欢这种因过于刺激而危险的酒类。然而西北的某个黄沙漫天的地方,现在有一个嗜碧落如饭食的将领。
君王心里一声长叹,想起别时宴饮,只有他和廖将军二人,廖将军最后对他说的那段话竟然与年少时他第一次为他杀人,几乎无异。
凌鼎山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醉得似乎根本没有登上帝位,醉得这二三十年的辰光根本就没有在无意识之间渡过,醉得分不清身在何处,醉得只是一味怀念那全身带血的人轻轻揽住他的肩膀,笃定异常问出那句“回家?”
而凌鼎山心里清楚,失踪五日还未报丧,必然是在劝降。
廖清寒即使不死在西北的荒漠里,回来也会被自己亲手杀死。
谁又能来……带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