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往事（上下）》一品城

6、真相

　　点心铺解散的那个冬天，似乎中了魔咒，村子里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董老三在他哥哥家的西厢房里悬梁自尽，接下来的几天，王二家的房子失火，把所有的家当都烧个精光，然后是孙家的大儿子在夜里回家的路上被人用乱刀砍死。唏，每件事听起来都叫人毛骨悚然。桂英爹叹了一口气，哎，今年这是怎么了？这个村长我干了二十年了，南头北头，东头西头，大事小情，今年还是头一回这么不太平，他顺势用右手摘下老花镜，把它放在队部办公室里那张木桌子上，由于年深日久，桌子上的酒红色雕漆早已脱色，斑斑驳驳的能看见下面木头的原色，他左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点燃一支自制的老旱烟，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队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枝枝杈杈，远远望去，像一个巨人大脑里的神经系统，繁密但却规整。桌子上那个已经尘封了的信上赫然写着‘姚玉珠亲启’。他把这封信揣进兜里，打算晚饭后亲自跑一趟把信件送到玉珠家里。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信件，要是紧要事情，写信人会打电报的。几天来他一直这样想着，趁着今天手头要处理的事情少，天色还早，把人家的信件给送过去吧。他心里嘀咕着走出了办公室，锁上了门，门上的锁虽已锈迹斑斑，他却锁得用心用力，然后迎着北风，一路走回家去。
　　王忠发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自家的闺女桂英大包小裹的赶集才回来，父女俩谈谈笑笑的进了屋子。桂英道：爹，集上的人可真多啊，卖什么的都有，你身上的那件褂子都旧了，再说天也冷了，我给您买了一件昵子大衣，您试试看合身不？说这话的时候，桂英撒娇地把嘴唇高高撅起，现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走了半天的路，脸上还挂着汗珠，顺着红扑扑的脸颊缓缓的流下。老王看着出水芙蓉般的大闺女，心中漾起无限的满足。桂英长得不能算是漂亮，皮肤不白但是很紧致，虽是单眼皮可是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里放射出精明的光芒。薄薄的嘴唇很会说话，把人哄的高高兴兴，广生娘就喜欢她这样。对于忠发来说，自己的孩子当然怎么瞅怎么好看。于是他笑吟吟的答道：好，好，给爹试试，知道疼爹了。这样说着就脱下了身上的马褂，穿上了新买的昵子大衣，大小肥瘦正合身。
　　桂英娘准备放桌子吃饭，正这时，王二的老婆拖着三个孩子又哭哭啼啼地进了院子，村长啊，你是咱们家的主心骨啊，你可不能像别人一样推来推去的不管我们啊，这几天我的腿都跑细了，你说家都烧光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了，这大冷的天，让我们这一家子上哪去住啊？合着今天我们娘儿几个就在您这里挤挤吧！王二老婆边说边抹眼泪，几个孩子也跟着哭叫，屋子里乱成一团粥。忠发本来今天心情不错，被她这样一哭闹，也没心思吃饭了。他叹了口气道：我是一村之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得管你们啊，可是现在队部里也确实是真没钱啊，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再给你想想法子。那女人道：回去？让我们去哪啊？又要把我支走？忠发看她这样不依不饶，根本就不给他容空，转念想一想，他们家也确实挺难的，随即道：走，我去动员村民给你家集点钱，把锅碗瓢盆还有被褥先置办下。那女人一听这话，立马笑呵呵的领着三个娃儿跟着桂英爹走出院子。
　　接下来的几天，忠发一直都在忙着这事，把玉珠的那封信就这样耽搁了下来。这日早晨，天气明朗得很，太阳暖哄哄地照着冬日的村庄，像小阳春，暖和惬意，把远山上的冬雪晒得快融化了。炕下炉子里的火苗燃烧得渐渐欢起来，屋子里热嘟嘟的，棉袄都穿不住了。桂英脱下了外套，心想，难得的好天气，洗洗衣服吧。这样想着她就动身到厨房去烧了一大锅的温水，水已经很热了，摸上去烫得手指马上得缩回来。住火后，她走去里屋收拾几件脏衣服，挨个的清理衣兜。爹的马褂里面是什么东西呢？怎么把队部的什么文件也拿家里来呢？她径自嘀咕着，待她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封信。轻轻的展开来‘姚玉珠亲启’这几个字出现在她眼前。这不是广生哥的笔迹吗？广生家的春联每年都是他自己写，她太熟悉他的字体。看到这里，她把眼睛一闭，双唇使劲儿往里一卷，上下牙齿正好咬住上下嘴唇，将那封信收了起来。
　　桂英整整洗了大半天的衣服，待她收拾好一切坐在炕头歇息的时候，天色已经微黑。冬季的天就是这样，黑得特别早，仿佛一刻钟的工夫，人们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它，一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似乎在遥远的天边有两个拉幕的人，迫不及待的把两块黑色的幕布硬往一起扯。这一整天，桂英的心一直在紧张着，她身体里的血液一直在沸腾着，仿佛一不小心，那浑身的热血就要从身体里迸发出来，溅在雪白的墙上，鲜红的血液绘制出望夫崖上那个凄婉悲凉的痴情女子。她恨极了姚玉珠，是她把广生哥抢走的，如若没有她，广生哥肯定已经和自己订婚了。如今他写给她的信就在自己的手中，她恨不得把它碎尸万段，一想起他们两人在一起卿卿我我，她的心就像是被人用刀片一片一片的切开，然后再用带血的刀尖故意的扎穿已经碎了的片片心脏上。嫉妒的火焰烧的她几乎失去理智。她哼了一声，微微的闭上双眼，努力的想要忘记这些不愉快，可是欲罢不能。她手上的那封信还带着广生哥的气息，她多么希望收信人的一栏写的是王桂英，她多么希望广生哥那热情的双眸把她的一生凝视，她多么希望广生哥会写一手漂亮字的温暖的大手牵着她走过春春夏夏。她叹息着把那封信贴在自己丰腴微黑的脸颊上，轻轻地摩娑着，心中升腾起无限的向往。许久，许久，她醒了。她无助的用虚弱的双手缓缓撕开信的封口，把那封信展开，好奇心驱使着这个专情的女子，让她在感情的路上越陷越深，而她的心与广生的，却渐行渐远。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苦，而想要的人却得不到，也许是最凄美的吧。
　　桂英打开信，按着性子读着广生写给玉珠的信，想念的玉珠，你还好吗？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当时我也是走得太仓促。我目前在天津五姨家新开的点心铺里，请你不要挂念，我一切安好。出来快两个月了，一直很惦念你，早点给我回信告诉我你的近况。我真的很后悔最后一次和你在一起时对你发了那么大的火，请原谅我的粗鲁，但那并非我所愿。那个月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出来这么长时间，我算是彻底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村子里的人是永远也体会不到城市里的灯红酒绿，繁华热闹。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待在家乡那个小村子里面，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甚至连痛苦都不懂的村里人。想一想，如果那样该是多么的悲哀啊。等我安顿好一切，在这边落下脚之后一定回去接你。落款是：想你的广生。
　　桂英把那封信又塞进信封里，直接去了广生家里，把它交给了广生娘。两天后，老村长王忠发忽然想起了这封信，于是问起了桂英可否见过？桂英笑说没看见。村长心里合计着也许是从衣兜里串出去了吧！也就没有深追究。广生娘正因为儿子的不辞而别闷闷不乐，看到这封信后知道儿子的去处也就完全放心了。她想，既然两个人之前就闹过矛盾，彼此心里都有疙瘩，何不给它来个瞒上加瞒，错上加错，要彻底断了那个小妮子的念头。于是，第二天夜里，她赶往马二娘家里，把自己的想法一并说出。那马二娘当然是偏向着自己的姐姐，所以也就应承了下来，暗地里盘算着该如何把广生已经和别人订婚的事情透漏给玉珠。
　　恰巧在赵麻子去凤乔家串门那天，玉珠借故走开，去隔壁马二娘家和凤云一起做女工，两人一起研究绣花时的针法，偶尔也会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凤云知道玉珠和广生之间的不愉快，所以很谨慎的尽量不往那上面提。不知不觉间，已经午后了，对于两个年轻的未出阁的姑娘来说，边说话边做活，时间总是那么匆促。冬月午后三点多钟的太阳已经悄悄地躲到山后面去，露出红彤彤的半边脸，让人感觉无限美好。这时，马二娘从外面兴冲冲地回来，见玉珠在，忽然一道灵光从脑中闪过。刚要张口和玉珠说点什么，凤云却插嘴问道，妈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哎呀，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好云儿，真会替娘解围。于是她想都没想顺口就说了出来，南头你表哥明天订婚，我去帮忙了。凤云看了玉珠一眼，没再吱声。屋子里的空气静悄悄，三个人能够听见各自的呼吸声。玉珠站起身来说道，我得回家吃饭了，改天再来。马二娘笑呵呵地说，在这吃完再回去吧？不了，我娘等着我呢。说着就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她感觉胸口闷得慌，喘不过气来，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于是踉踉跄跄地跑回到家中。晚饭熄灯之后，躺在被窝里的她，恨广生的无情，恨他的没有主见，更恨他的朝三暮四，怪不得他那天对我发那么大的火，怪不得他这么久都没有来找我，原来他早有别人了。他忘了我对他的好，他不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朝朝暮暮，他既然这般无情，我也没必要再留恋。于是，年一过，她就嫁给了赵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