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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珠之相识 ...

  •   晚饭过后,儿子早早的进入梦乡,我孤身一人搬出木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农历十三的月亮不是太亮,却也早早地挂上树梢,像一个羞赧半遮面的女子,梦中醒来,情却未了。老爸老妈都去集市场上看广场舞了,虽在农村,家乡人却并不保守,跟着时代的节奏,跳出一片绚丽的人生。然而,我的内心却并不欣慰,我又想起了玉珠,想起了她的苦难的一生,也许有的人会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说这种话的人大都走着顺风顺水的人生路,换位的人生,你又怎样?在农村社会,我真真体会到了百态人生。
      玉珠来伺候福林老婆月子的那一晚,她辗转反侧,为着自己的遭遇,头痛难忍,失眠的滋味让她心里越发的着急,如同坠入了万丈深渊。迷蒙中,她忽然忆起了广生,她和他相识也有三十年了吧,连她最小的儿子福林也已经二十五岁了,时光荏苒,想想真是吓人啊。她觉得自己老到这个份上还有这样的想法真是荒谬,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罪恶感。然而,但凡人都是这样,越想回避什么,就越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什么。她想着三十年前,那个柳絮漫天飞舞的日子里,广生和她说着天长地久的誓言,至今仍让她心醉不已。
      五十多年前的正月,热闹哄哄的村子里,也许儿时的我父亲赶上了观看那年正月里的那场秧歌盛会,在我的想象中,五十多年前的那场秧歌盛会该是多么的寒酸,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里举办的盛会,不免有些苦中作乐,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萧条的景象,陈旧而迷糊。然而,父辈们回忆起那场秧歌时是欢愉的,最起码,那时的角色比现在的更淳朴,实在,快乐。玉珠就是在那时结识广生的,当时的她刚过十七岁,然而对于她来说,年轻时再美丽的邂逅也多少带点凄凉。那时的秧歌有七八十个角色,天上的玉帝王母七仙女,皇宫里的妃嫔太子格格,传说里的白蛇许仙牛郎织女,红楼梦里的宝玉,黛玉还有金陵十二钗,民间的男女老少,痴男傻女都在其中。在这一刻,每个角色都让自己伴着喇叭唢呐以及鼓罄击打的咚呛声中欢快的扭动,借着欢快的节日气氛来忘却缺吃少烧的窘境。而最让人难以忘却的,要数秧歌队伍前面的英雄武会。武会队伍中的少年郎,个个身手利落,英俊翩翩。舞幡的,脚底迈着细碎的十字步,眼睛紧追上空的幡,一会儿用头顶起,一会儿双手轮流托起,随后又用下巴抬起,那幡在空中颤颤悠悠,行云流水般自如。双节棍和三节棍伴着阵阵的鼓声和欢呼声噼噼啪啪。马叉头上的金属叉和金属帽之间发出清脆的旋转时的碰撞声。舞流星锤的少年手腕灵活,绑锤的铁链甩到胳膊上,缠绕到脖子上,又放出去,收回来,流星锤像闪电一样在手与其他四肢中运作。这些精湛的表演,把每个人的兴致都提到了最高点,无一不想跃跃欲试。当时,马二娘十八岁的女儿凤云和玉珠正在观众队伍的头排痴迷地观看,所有的一切都让她们流连忘返。
      直到太阳偏西,再偏西,最后快要沉到西山底下,秧歌盛会方有收场的意向。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轰隆隆的大锣,扛会旗的紧随其后,武会里的各路英雄们舞了一天也略显疲倦了,然而怕辜负热情的观众,却仍旧在卖力的表演。首当其冲的盛幡也随着表演者的双手来回调换前后旋转,秧歌队里的角色们各自拿着彩扇甩着彩带,前一步后一步走着,阵阵的鼓声夹杂着疲惫,嘟嘟的喇叭略微嘶哑刺耳。一列披红戴绿的长队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队部,准备卸妆回家吃饭。观众队伍中的玉珠却还是意犹未尽,她不愿意回家,到家后看到的就是死寂的院子,没有一点人气儿。屋子里振堂常年黑着的脸没有一丝笑容。凤乔的眼神哀怨,迷茫,着实刺激她敏感的神经。玉宝又整天泡在场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次她都想像别的孩子一样,回到家后向爹娘讲述一天在外的奇闻,然而每次都欲言又止,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振堂依旧黑着脸,凤乔只是‘噢,嗯,好’的敷衍她,玉宝更不用说了,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看得见他。
      然而,天色太晚了,正月十四的气温还是很低的,天已经微黑下来。年后的风虽不像腊月里的风刀子似的刮脸,出门却也得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尤其日头偏西之后,玉珠的双脚又凉又痒。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谈谈笑笑的不觉已经到了各自的家门口。木板门上的对联已经略微褪色,颜色不及初一那天红得鲜亮,高处的挂钱被风吹的嘶嘶响,有的从中间都已经断开了,藕断丝连着带穗子的下半身,呼啦呼啦的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巷子里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烟囱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只有她家的还站在高处,像极了一个一言不发的守门卫士,死气沉沉。
      院子里静寞得让人发怵。玉珠走进屋子里,凤乔顺着窗台侧身躺着,眯缝着眼,似睡非睡。振堂四脚朝天的睡着了,大烟袋趴在胸脯上,嘴角流出的口水把身下的羊毛毡子浸湿了一大片。哎,她叹了口气。径自去做晚饭了,晚上七点钟秧歌准时起会,串街,撒灯,给个人家打场,十场秧歌,第三家秧歌队去凤云家。她草草地做了点饭,扒拉几口就出门去到马二娘家帮忙了。凤云家里有很多巷子里的熟人忙里忙外,洗水果,刷盘子,装花生瓜子。玉珠从铁锅里舀出半盆的热水,放在厨房中间的一个方桌上,开始刷洗茶杯碗盏。二姨,鞭炮在哪里?我去绑鞭炮。马二娘应答了一声,我这就去拿。玉珠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年轻人,约摸二十左右,高个子,眉毛黑得像画过一般,双目炯炯有神,穿一件灰黑色的开襟大褂,胸前的扣子整齐的系着,正站在她身后焦急的等待二娘的鞭炮。他也看见了转身看他的玉珠。她那晚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小夹袄,虽洗的有些毛嘟嘟的,但仍旧艳丽动人。额前留着齐齐的刘海,头发分出去一把,上面扎个头绳,下面的头发和分出去的那一把头发一起辫成了一个麻花辫,如水的双眸荡漾着清波。他感觉自己好像是立在了一个清澈而美好的清水潭边缘,内心一阵阵的心悸,同时又泛起一连串的向往。给你鞭炮,二娘喊到。年轻人怔了一怔,怏怏离去,去到院子的西厢房上拿杆子,绑鞭炮。多年以后,凤珠一想到广生当时的憨样,仍旧能笑出声来。
      玉珠不是那种打远的女孩子,却是耐看型的,粉嫩的鹅蛋脸上没有涂脂抹粉。但在广生看来,却是异常的美丽大方,还有她当时的发型,俏皮而又不失端庄,不高不矮的个头,极其可爱的眸子注视了他一会儿,着实另广生难以忘怀。那时,农村刚接上电灯,每到夜幕降临,广生都会在昏黄的灯光里回味玉珠那晚的容颜。其实他家住得并不远,就在村子的南头,玉珠家住村子北头,就是因为这两千多人口的大村子才使得两人彼此陌生。那晚,秧歌离去之后,大伙都各自离开,有的跟着秧歌队走街串巷,凤云大姨家的表哥广生帮着收拾完毕,又聊了一会儿方才回家,玉珠家就在隔壁,回去还早,索性也帮忙收拾一下,听他们说会儿话也才回家去。第二天是正月十五,天上零星的飘起了雪花,金黄色的太阳躲在云层里,间或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忽而又不见了。每年这天的秧歌和武会都会达到最高潮,玉珠和凤云照旧早早吃完饭,来到队部等待起会。刚一到队部的大院子里,远远的,玉珠就望见广生早已经到了,正向她们这边走来,待他走近时,就和凤云搭讪起来。玉珠却把脸转向别处,不去正面看他。她望望灰蒙蒙的天空,看看队部院子里的那棵树龄过百的老槐树,树杈上落着一只喜鹊,喳的一声振翅飞向远处的电线杆上,树中有个大的喜鹊窝,远远望去,像极了一个大竹筐。她又把戴在手上的藕色绒线手套摘下夹在胳膊肘处,双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她想站得稍远一点,可是又感觉好像在故意躲着人家,只好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广生只管笑吟吟的看着她们俩,一会儿又看看秧歌场处随风舞动的会旗,和凤云却并没有太多的话说。这时,有个小孩子搞恶作剧,把一截点燃的小鞭嗖的一下朝这边的小伙伴扔来,却正巧落在玉珠的脚下,吓得玉珠一个激灵,脸色瞬时煞白,广生见状,忙不迭的迈上前去,用脚踩灭鞭头,这才避免一场尴尬的发生。渐渐的,彼此熟识起来,玉珠和广生偶尔也说上两句话。
      天气可真没准儿,一早晨还飘着零星的雪花,到了中午却停下了。天空霎时亮起来,仿佛一方刚刚漂洗过的白色家织布,不掺任何杂质,空气也不那么沉闷了,呼吸起来明朗得很,耳边略微有丝丝的凉意,也被看秧歌的热情融化了。三个人边走边对今天的秧歌武会进行点评,半天多的功夫,竟无话不谈。然而,到了傍晚,天上竟下起了棉絮一般的鹅毛大雪,顷刻间,地面上的雪已是厚厚的一层,好在所有的场子都打完了,秧歌队准备回队部歇场。玉珠欢快地踩在雪地上,听见脚下布底棉鞋与雪的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凤云对广生说,雪下的这么大,晚上去我家吃饭吧,七点钟从北头起会。广生怔了一下,踟躇一会儿,随后嗯了一声,就和她们俩一同走向巷子里的雪地上。玉珠回到家中,另她惊讶的是,今天凤乔已经做好饭等她回来。今天怎么这么早做饭呢,妈?凤乔淡淡一笑说,晚上去看撒灯,今晚是难得一见的雪打灯啊。玉珠兴奋的点着头。自家院子已被白雪覆盖得亮晶晶的了,玉珠拿出笤帚在大门和屋门口之间扫出一条直直的道路方才进屋吃饭。
      晚饭后,凤乔和隔壁二娘边唠家常边等秧歌出会,凤云,玉珠,广生三人却早已来到队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帮忙分发蜡烛,再把油毡纸装进荆条筐子里,忙得大汗淋漓。晚上快十一点了秧歌才散会,玉珠他们方各自回家。躺在火炕上,玉珠却怎么也睡不着,可能今晚的月亮太亮了吧,她自言自语道。噹噹,柜子上的老式镂金坐钟已经响了十二下,迷迷糊糊中,她的脑海中竟然浮现出白天解救她于尴尬的那张紫堂脸。
      也许是那晚的月亮太明亮了,也许是太兴奋了,反正,那晚玉珠彻彻底底的失眠了。她想起了广生四四方方的紫堂脸,还有第一次看见她时的那种拘束,讲话时的温雅,语速不快不慢并且条理清晰。她忽然意识到秧歌散会后自己回家来时心里怏怏的,直怨今晚的月亮走得太快,她当时也不知道,其实那种感觉叫做不舍。那个年代的女子素来矜持的多,她不禁为自己的感觉羞怯起来,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多害臊啊。她顺势用被子蒙住头,蜷缩着身子,被窝里暖暖的,温暖被她捂在被子里,扑到她粉嫩的脸上。那一夜,广生也陷入了沉思,他想着她的圆圆的脸,满口汉白玉色小脆牙,说起话来婉转动听,娓娓道来,如黄莺入耳,他想着要是天天能听见她的声音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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