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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乔 ...

  •   这个夏天,我又看到了凤乔的女儿,一个唤做玉珠的年近八旬的老太,只是,她的眼神迷离涣散,远远望去就能看出这已经是一个精神极度疯癫的女人。当时我正坐在后院郭家五爷的门栋里,身下的蒲团厚实,舒适。炎炎盛夏,丝丝的穿堂风却轻轻的抚摸我的脸庞,那感觉极其凉爽,惬意。这时,一个拄拐的老妇人从巷口走来,年纪虽大,步子却并不蹒跚,细细碎碎的步子很有节奏的配合着嘴里的俏皮话。待她走近来,我才听得仔细,她的嘴里反复地叨咕着:“圆蝙蝠,穿花鞋,你把老婆叫大爷”一身的大红棉布制服,又脏又破,花白的头发像乱麻似的扎成一把,脸色又黑又瘦,布满灰尘,旁若无人地从我们眼前路过。她走远时,我听郭家五奶奶对别人讲起了她的故事,她的房子虽在,却已是满院杂草,早已认不出回家的路。谁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前的灯火阑珊的舞台上,那个光彩照人的知名花旦与当时叱咤风云的姚四爷的女儿今天竟会沦落成任人欺辱没有任何尊严的痴人?那么让我用几天的功夫来给你讲讲姚家公馆里的传奇故事。玉珠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后面跟着两三个顽皮的孩童,一个小男孩追上她,用乌黑的小手揪着她的头发,随后又把细细的指尖戳进了她的那身好像用黑米汤浆洗过的又脏又硬的红制服上,还有个小女孩边走边模仿着她,嘴里也在不停的碎碎念着。我对她家老一辈的事情了解不甚多,她虽疯癫年迈,衣着即便破旧不堪,容颜憔悴,而从她的眉眼之间,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动人,我想,这点应该遗传了她那个唱戏出身的母亲,凤乔。
      七十多年前的故乡,月亮不圆的一个冬夜,村里人都早早地插上厚厚的木板门,猫在屋子里过冬。屋地中间的红火盆散发出阵阵的暖暖的热气,一家子人边烤火边嗑着瓜子唠家常。村子西头姚家大院里却灯火通明,公馆里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董管家把两手插进袖子里,不停地吆喝着:“把灯笼挂高点,再高点,让它们照亮整个大院子,后天就是老太太八十大寿,八十个灯笼够我们忙活的了,更重要的是远在长春的四少爷也要回家给老太太祝寿。”姚家的四儿子文轩从小跟着独居的叔叔离家去了黑龙江,听说他在大兴安岭伐过木头,爬上二十多米高的松树采过松籽,后来又劫过道,再后来给高官当过警卫员,此时已是长春一带一名路人皆知的将军了,仕途可谓风声水起。听说,他此行还带来了一名女子。董管家和老妈子们私下里说:“来者是个唱戏的绝代大美人,老太太和其他几个少爷们觉得有辱门风,都不太乐意,可是人家四爷就好这一口,我们做下人的,就更不好说什么了。”说完后,低着头怏怏地走开。
      堂屋里,三个少爷和各自的少奶奶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大少爷愤怒的说:“你们说说,那个孟丽云哪一点不好?老四为什么就偏偏看中了一个戏子?”“是啊”,大少奶奶接着道:“我堂妹要模样有模样,心有灵,手又巧,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真正的大家闺秀啊!”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应和着:“可不嘛,大嫂的妹妹那还错了?可惜我们家老四他没有那个福分啊。”三少爷哼了一声:“我看啊,老四八成是让那个女戏子使了什么法术给迷惑住了吧?你单单看看人家孟丽云那双三寸小金莲,就爱不释手了。”三少奶奶白了他一眼道:“你看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像什么?”随即又瞟了一眼大少奶奶,笑嘻嘻的说道:“是啊,我们丽云妹妹是哪儿哪儿都好,我自愧不如啊!”姚老太太紧闭双眼,坐在花梨木雕琢的太师椅上,双手捻着长串大佛珠,一言不发。待大伙都不说话了,她才缓缓睁开眼睛说道:“你们的爹走得早,我岁数又大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他去吧,让他自求多福吧。”说完又闭上了眼睛,竟打起瞌睡来,大伙儿见她这样都面面相觑,各自走开了。
      果然,两天后,四少爷文轩带着这个叫做凤乔的女戏子风尘仆仆地归来,绿色吉普车停在了公馆门口守门的大石狮子旁边,与朱红雕漆的门梁极其相称,威风气派。文轩摘下黑色眼镜先下了车,将后面的车门打开,去牵凤乔的手,只见她缓缓的下了车,顺势挽住四少爷的胳膊。所有的人都等候在大门外,他们瞧见凤乔的装扮十分艳丽动人,乌绒阔滚的嫩草绿色软缎旗袍,侧面却并无开口,紧紧地裹着修长的身材,那旗袍的底边正好落在了膝盖的上方,外面套一件暗红色豹纹貂皮大衣。脚上蹬着一双白色山羊皮尖顶高跟鞋,腿脚由于长时间的坐车,麻木不堪,刚下车时走路一拐一拐,化过妆的精致的粉脸上略显疲惫,挽着四少爷的胳膊随着他款款走来。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说话。少爷和少奶奶们都迎着文轩嘘寒问暖,并不去看凤乔,老太太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众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院子。
      姚家老太太琢磨着自己年岁已高,不想再在儿女们身上操心生气,况且四儿子也快四十的人了,又常年不在自己身边,所以也就随方就圆,做了个顺水人情,生日一过就为他们举办了简单的结婚仪式。其他的少爷少奶奶们也是气得干瞪眼,怎奈四爷本人主意已定。最主要的是,他从小离家,和其他哥儿几个并无太深的感情,大伙儿也不敢往深里劝说,只好作罢,任他自己安排。凤乔也算没有费什么周折,顺顺当当地成了姚家的四少奶奶。
      婚后的日子当然是幸福甜蜜的,阔太太不为柴米油盐发愁,不用张张罗罗,不担心没钱的生活让人窘迫难堪,因为有四爷在,她无忧无虑,他就是她的半壁江山。四爷忙的日子里,凤乔就和其他的太太们打打麻将,天气好时,再去逛逛裁缝店。四爷清闲的时候她就跟着他走南闯北,游遍名山大川,日子过得叫人羡慕不已。几年的幸福光景,让她的人看起来春风满面,气定神闲。一双乖巧伶俐的儿女玉珠和玉宝也都进了私塾,每天回来都会给凤乔背‘人之初,性本善’,‘首孝弟,次谨信’,‘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秋季的一天,夜幕已至,屋里昏暗得很,凤乔用镊子拨了拨油灯的芯子,随手把镊子放进床边的抽屉里,准备洗漱睡觉,她先把一头瀑布般的乌发松开,用藏牛角梳子细致地梳着长得过腰的秀发,把梳落在梳子齿隙里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缕下来,放入一个粉红色缎子面缝制的布口袋里。昏黄的灯光下,凤乔越发的妩媚动人。姚四爷望着她的背影还有她那一丝不苟的举止,眼里散发出温柔的光芒。心里想道,这就是人间的夫妻吧。他躺下去,静静地望着屋顶上的琉璃瓦,耐心地等待凤乔收拾完毕。忽然,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嗓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几乎使他窒息。他想大喊凤乔,可嗓子像是灌了铅,让他根本不能,他留恋的看了妻子最后一眼。
      凤乔正在细心地摘下那副翡翠玉耳坠,这还是当年,她和四爷刚刚相识的时候,她去四平参加演出,四爷亲自给他送到后面的化妆间去的。她极其地珍视它们,每次摘下之后,都用细软的布擦拭干净,再放入一个精致的小金属盒里。屋里的气氛霎时冷了下来,凤乔打了个寒颤。她回过头去问,文轩,是不是变天了?好久,他都没有回答。怎么回事?他睡着了吗?她转过身去走到他的身边,推推他。不对劲,他的手怎么这么凉,他怎么满身大汗?她手中的翡翠玉耳坠掉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发现了已经猝死在床上的姚四爷,她把他的头抱起来,拼命地摇晃着,失声痛哭起来。下人们听到屋子里面的动静,也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忙这忙那,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葬礼那天,凤乔又嚎啕大哭,姚家公馆里的大爷,二爷,三爷还有各自的少奶奶蜂拥而至。丧事结束,剧烈的争夺财产大战开始了,在四爷的尸骨未寒之际,他的妻子儿女还悲痛万分的时候,他的家人就以这样的方式和动机登门造访了。
      料理完四爷的丧事后,大太太对凤乔说:人死不能复生,可是活着的人还得过呀,你看看我们这些人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不能让我们空着手回去,老四的家底大家心知肚明,况且我们哥儿几个还得照看老太太,遗产人人有份,今天当着大伙的面咱们把家分了吧。凤乔摘掉头上的孝布,习惯性的用双手捋捋头发,说道,大嫂,你们今天能来,我凤乔对你们的感激记在心里,但是若要分遗产,我不同意,我才三十岁,还有大半辈子的日子要过,玉珠和玉宝还要吃穿,念书,你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二太太接过她的话:你们这么大的家业,闭闭手丫子就够我们生活一辈子的,到这时候你还哭穷了?是啊,三爷接道:不怪人家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这老四刚走,你就和我们拿上算盘了。双方越说越激烈,大少爷眼看就要掳起袖子,二少爷拿起桌上的供果向地上摔去,三少爷嚷嚷着要把这个家一把火点着,谁也别想过好,三个妯娌一起往门外推搡着凤乔,玉珠和玉宝,就这样闹了一个多时辰。凤乔的胳膊已经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一道道血口子,两个孩子吓得躲在门后抱着头直哭。凤乔万般无奈,心想,自己从小没有爹娘,到此时也没个人护着,再不同意分家恐怕娘仨连命都保不住了,一切由他们去吧,事到如今,财去人安吧!这样,家里所有的钱财,古董,值钱的东西能拿走的都被拿走!除了他们不想要的锅碗瓢盆,凤乔还剩下了这套房子得以栖身。眼下,家徒四壁,凤乔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和蜷缩在门后的一双儿女,肝肠寸断,五泪俱下。油灯的光越来越微弱,四少爷的遗像也这样在着,孤灯伴着故人的一笑一颦,在她的意识里越来越微弱模糊。她倒下身去,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醒来时,只见玉珠和玉宝在她的床边守着,哭得泪人一般。凤乔挣扎着坐起来,使出全身力气挺直了腰板,用充满爱的双手抚摸着儿女的头。忧愁又上心头,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她想,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去,我要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不能对不起他,我一定要挺过去。就这样,凤乔带着玉珠和玉宝,孤儿寡母的生活了起来。艰难的日子可想而知。
      三年后,巷子最里边振堂的老婆死了,凤乔隔壁的马二娘从中撮合了半年之久,振堂也答应了凤乔,要对两个孩子视如己出的要求后,才于一年后搬了家,带着祖上的家业,还有他从不离身的烟枪及烟土来到凤乔干净整洁的大院子里,一起生活起来。刚开始,凤乔态度非常坚决地劝振堂戒掉大烟。她和他哭过,闹过,甚至离家出走过,每次振堂都答应得好好地,可是没过几天,他的烟瘾又发作了,他躺在炕上哼哼唧唧,那样子看起来猥琐卑微,难受痛苦的时候他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她,给我抽一口吧,就一口。凤乔拿他实在无奈,渐渐地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把藏起来的烟枪和烟土又都拿给他。偶尔,振堂会怯怯的问她:你不来点?她说:我就是死也不会沾那东西的。在戏班子里的时候,她亲眼目睹过副团长烟瘾发作时的丑态百出。那痛苦令她震慑。所以她发誓绝不碰那玩意儿。
      可是,时间真的是把无情的利剑。只有天知道它会把那锋利的剑刃砍在谁的身上。一来二去的,在振堂的熏陶下,她竟然也沾染上了大烟土,她开始喜欢那种吞云吐雾的感觉,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又找回了快乐的感觉。即便如此,她一天也只吸食一次。收拾好烟枪后,依旧陪着玉珠识字,绣花枕头,给玉宝纳鞋底,春天在院子里种植了紫酥子,夏天,拿着绣花撑子到巷口和其他的裹脚女人们打唠。她从小没有父母经管,以至于她的脚长得非常大,每每看见别的女人的三寸金莲,她都会从心里发出感叹,那些家长们精心雕琢出来的精致的小脚,该承受着多少的痛苦与心酸的泪水啊!有一天傍晚,她感觉心里愈发的难受,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着她,而且肚子也莫名其妙的绞痛了起来,她问振堂,我这是怎么了?振堂只是嘿嘿一笑,随即把嘴里的烟袋递给她,抽上试试吧!凤乔顺从地吸了一口,顿感轻松,一筒烟过后,她舒服极了,而且肚子也不疼了。她真的没有想到烟土不仅能给她带来精神上的欢愉,更能医好她身体上的病痛。打那之后,身体一不舒服,她就吸食一筒子烟土。她甚至很少出现在巷口处,整天躺在炕上,屋子里面天天云雾缭绕。旁边放着姚四爷在时置办的紫檀木小桌子,一叠瓜子摆在上面,还有他们从烟枪里面磕打出来的烟灰。无聊的时候,凤乔就会闭起眼睛,把方桌上的烟灰吹得满地都是。玉珠现在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了,玉宝的鞋底还剩下半只没有纳麻绳呢,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再去拿锥子穿过厚厚的鞋底。一天一天,她在烟火中熬过每分每秒,整天困倦难耐,大烟真是个好东西呢,吸上一口马上神情清爽,她这样想着。她也会在似幻似梦的烟雾中回忆着自己的前半生:四岁没了爹娘,十岁那年堂兄堂嫂把她卖进戏班子,天天在班子里面打杂。团长对她像丫环一样的呼来唤去,还有那个很受团长喜欢的青年花旦,动辄就对她大喊“你这个小妖精,赶紧给我拿洗脸水去”。十五岁那年的一个电闪雷鸣的夏夜,团长将她重重地压在身底,她对着床单上鲜红的血液一直哭个通宵。第二天,团长把她叫到他的屋里说,好好准备,后天的演出你是主角。之后的几年,她大红大紫,直到遇见了四爷。这一切,都好像越来越清晰,可是又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唉,我这是怎么了?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拉了拉阁子窗户上的窗帘,阳光太刺眼了。凤乔唏嘘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
      冬日的一个午后,炕下的炉子烘得屋子暖暖的,让人睁不开眼。凤乔用装烟土的小铝盒摁了摁烟袋嘴,懒懒地侧躺在紫檀木小方桌旁边的羊毛毡子上,斜眼看着另一侧振堂灰黄的脸,虾米一样弓着的身子,鸡爪子似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托着烟枪。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闹洞房的人们都纷纷回了家,红蜡烛里的火光呲呲响着,暗红的蜡油流到了铜质烛台的浮雕上,还散发出丝丝热气,跳跃的烛光把姚四爷黑黑的脸庞照得更加俊朗迷人,魁梧的身躯覆盖了新房里的烛光灯影,厚重而结实的双臂将她轻盈的抱起。哎!如果现在四爷还活着该有多好,假如他回来了,他会不会看不起我现在的样子?他会怎样想我呢?她一只手摁着桌子坐起来,下炕走到梳妆镜旁坐下。镜子里的水银面反射出一道光影,正照在墙面上,现出一个扑克牌般大小的光环。她看见一个肿眼泡,高颧骨,尖下巴,几年前的丰腴脸庞如今已不复存在却是脸色蜡黄的女人,实实在在地坐在她的对面,着实吓了她一大跳。她趴在梳妆台上,掩面哭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仍旧抽抽搭搭。振堂问,你怎么了?她把胸前的藕荷色手帕紧紧攥成一团,没有吱声。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牙粉,拼命地往脸上拍打着。玉珠做好了晚饭端上桌来,席间她问凤乔:妈,你今天怎么了?没什么,她答道。再有三天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了吧?恩,玉珠红了脸。
      冬月初九,是玉珠的生日,凤乔对振堂说:丫头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了。振堂答道:嗯嗯,是时候了。东北的冬天冷得怕人,尤其是腊月初七初八两天,冷风抽打着光溜溜的树条,发出沙沙的响声。窗户纸也被冻出了一条裂纹。玉珠把他们的炉子生得起了火苗,拿起针线坐在炕里边做女工,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玉宝已是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这个时候八成在场子里面观战呢吧!玉珠抱怨道。他还小呢,凤乔蹙了一下眉答道。这时,有人喊:振堂老哥在家吗?玉珠透过窗户纸上面的裂纹往外看,一个约摸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头上戴顶瓜皮帽,双手揣在黑棉袄袖子里,蜷着身子边喊边走进门来。振堂忙坐起身来:哎呀,是赵老弟啊,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啊?这不是在家待的实在腻歪,来你这串串门,赵麻子答道。玉珠拿着针线赶忙去隔壁马二娘家了,赵麻子望着大姑娘的背影,一丝笑意漾上嘴角,恰巧被振堂看在眼里。顷刻,赵麻子和振堂凤乔三人唠起了烟土,一直到日头偏西。
      腊月十五,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纸上的裂纹,流水般直泻进烧的热乎乎的火炕上,振堂睡不着觉,他问凤乔:还有多少烟土?见底了,凤乔答。那怎么办?还有多少铜钱?也维持不了多久了。玉珠在后屋里酣睡,玉宝通常赶场子到凌晨才回家。振堂接着问:你给玉珠打听到人家了吗?还没有呢。振堂叹了一口气,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家底快吃光了,玉宝也那么大了,该给他张罗一房媳妇儿了,拿什么去张罗呢?凤乔也叹息道:是啊,慢慢来吧,以后再说吧。振堂又和凤乔唠到半夜,玉宝都回来了,两人方睡觉。
      年后正月里,振堂天天忙这忙那不见踪影,只有凤乔和玉珠在家。凤乔对玉珠说:女人家啊,和谁过都一样,不图别的,只要他对你好,疼你,爱你就行,年龄大点没关系,老夫少妻更知道疼人,长相更不是问题,风流倜傥的你也拿不住,多不省心啊?再者说,你是知道的,家里的日子也得过,玉宝也该成亲了。玉珠咬咬牙,嗯了一声,径自忙别的去了。出了正月二月头上,玉珠嫁给了邻村的长她十多岁的赵麻子。
      玉珠和邻村倒卖大烟土的赵麻子成亲那天,虽已是农历二月初二,天上却下起了棉絮一样的鹅毛大雪,今年的棉花要丰收啊!村子里的人传言着。成亲的当晚,玉珠合衣躺下,赵麻子熏黑了的墙壁上还挂着霜雪,灶台上落满了灰尘,风箱旁边凌乱地堆满了玉米秸秆。想到要和身边这个又老又丑并有狐臭的男人生活,玉珠委屈的泪水肆意流淌。待她半夜冻得醒来时,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赵麻子却还在她身旁坐着,一言不发,他的黑色开襟棉袄搭在玉珠的膝盖上。你还没睡呢?玉珠问他,嗯,你要是不愿意在我这明天我送你回家吧!哦,睡觉吧。玉珠答道。第二天一大早,玉珠就起来了,她用堆在厨房里的玉米秸秆烧了半铁锅的热水,把灶台上的灰擦掉,又打了些浆糊准备天亮时买几张白纸把熏黑的墙壁糊上,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了,墙上的霜雪也开始融化,赵麻子和他用一小坛烟土换来的玉珠生活在了一起。第二年开春,大儿子春林出生了,第四年秋天,二儿子秋林来到这个家,又过了五年,生了小儿子福林。听说春林当完兵后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至今杳无因信,有的人说他死了,有的人说他在那头娶妻生子老婆不让他回来,更有甚者说他走的年头太多忘了家乡在哪里了,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没有人再见过他。刚开始的时候玉珠还盼望他能回来,哪怕是有关他的一点点消息也行,渐渐的,她也不再想他了,现在,人们再问她有几个儿子,她会说是两个。秋林现在城里做买卖,据说日子过得不错。最让玉珠放心不下的是小儿子福林,福林十二岁那年从房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腿,目前被一个常年瘫痪在炕上的女人招来做上门女婿。
      那一年,江南地区洪水泛滥,大水卷走了百姓的牲畜,灌满了那一带的吊脚楼,掠夺走了木桌,石凳,瓷瓶,还有未婚姑娘的嫁妆,金银头饰,挂饰。大量灾民流亡北上乞讨为生,尸横遍野。那一年,瘟疫横行,振堂就死于这一年的冬季。他死的时候,凤乔没有掉一滴眼泪,肺痨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个顽疾。她恨透了他,是他把她弄到了这步田地,一看见他那整天虾米一样弓着的身子就会让她厌恶的想起当年,每次卸妆后团长都会叫她去他的房里宽衣解带。出殡那天,凤乔叫来邻居几个男人,用一张破苇席将振堂抬走,埋到了山顶上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里。
      年后正月里的一天,天阴沉沉的,玉宝还在场子里没回来,凤乔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门口来了一个年龄十五六岁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她告诉凤乔,我的家乡四川遭遇洪水,我家人都出来讨饭走散了,给口饭吃吧,大娘。凤乔仔细打量这个孩子,模样倒是很俊俏,就是身子骨瘦了点儿,于是她说,你既然找不到家人了,就住在我这里吧,怎么也不会饿着你。桂喜高兴地点点头,连声道谢。一年后,凤乔让玉宝和桂喜圆了房。此时,玉珠也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玉宝照旧每天去赶场子到半夜才归来。渐渐的,桂喜的怨气多了起来,每天夜里都要大喊大闹,凤乔在自己屋子里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喊玉宝,我的针线掉到地上了,来给我找找。一天夜里,桂喜把门在屋里反锁,玉宝回来进不去屋子就在门口大叫老婆开门。这下可惹怒了凤乔,她起身就骂起桂喜来,你个不要脸的小妮子,看把你厉害的,男人非得让你死死地掐住,忘恩负义的东西。玉宝忙解围说:妈,你少说两句,快去睡觉吧。桂喜委屈得哭哭啼啼。日子久了,凤乔不断地挑拨,夫妻关系越来越差,有时候,玉宝整夜不归,而且,他现在经常去堂子里和姑娘们打情骂俏。我就是看不惯桂喜骨子里的那股骚劲,凤乔和玉珠愤愤地说。
      这人啊,可真是熬不过时间啊,这都是啥世道了?凤乔自言自语道。玉宝的两个孩子,秀英和秀祥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了。凤乔也越发显出了老态。有时候,她盼望着玉珠能多回家来看看她,玉宝半夜不回来她也会着急起来,嘴里叨咕着,这孩子,从小就不愿意回这个家。偶尔,她也会叫玉宝年节前夕给振堂添添坟,清明烧烧纸。半夜里她会醒来,翘着脚趴在桂喜和玉宝的门窗户往里面瞅。白天,秀英和秀祥在她的屋子里玩耍,他们看见凤乔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铝质的小饭盒,颤颤微微的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截小蜡头立在炕上,擦然一根火柴把蜡头点着,接着又拿出一个铝丝拧的小架子扣在点燃的蜡头上,把一个瓷质的小酒盅放在架子上,最后她打开一个纸包,用铝勺从里面挖出一块绿豆粒般大小的烟土,放在正在被加热的酒盅里,用小半截筷子不断的搅拌酒盅里的烟土,待到热气冒起时,凤乔熟练地拿起铝盒子里的药针儿向酒盅里注射温水,水在酒盅里面被烧得呲呲响了起来,她用镊子把盛着混合液体的酒盅夹下,最后把烟水混合物倒入铝丝架子上面的一个黄裱纸做的漏斗里过滤。秀英和秀祥疑惑地看着凤乔把小酒盅里的液体吸进药针儿里,再注射到自己的胳膊上时舒展开的脸。秀英茫然地问道:奶奶你在做什么?奶奶老了,奶奶身体到处疼,这样奶奶就舒服了,凤乔答道。
      春分过后不久的一天,玉宝正在镇上的堂子里陪姑娘们聊天,隔壁马二娘的儿子汗淋淋地跑来,玉宝,你赶紧回家看看吧,有人看见桂喜拿着个包裹跟着街上那个卖针头线脑的南方人走了。玉宝撇下她们回到家中,早已不见了桂喜的踪影。之后的几天,玉宝整天唉声叹气,直恨自己当时太大意,在烟花柳巷中驻留得太久。两个孩子哭着喊着要找妈妈,凤乔叹息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外面的就是不行啊,你看看你姐玉珠,多本分。就在这天,玉珠的儿子秋林和福林在房顶上搓苞米,两个人逗闹起来,秋林一使劲拥得福林一个趔趄没站稳,掉下房去,摔断了腿。
      多年后的一个傍晚,福林全身瘫痪的老婆坐月子的那个夏天,玉珠正在给大人和小孩儿洗尿布。落下半山腰的太阳照着她羸弱的身子骨,残阳的余晖映得她的脸色更加枯黄。晚饭过后,玉珠叮嘱福林,晚上睡觉不要太死,要及时给他们娘俩换尿布。忙碌了一整天,疲惫不堪的她躺在炕上后,用双手揉捏左右肩膀,捶捶腿脚,舒展几下双臂准备睡觉。可是躺下后却思绪万千,想着自己眼前的境遇,玉珠不禁毛骨悚然:她忽然记起了二十年前的一天,门外来了一个算命的老先生说过她六亲无靠,晚景凄凉,她想到了目前没有任何音信的春林,在城里发了财却因为怕老婆屡次拒她于门外的秋林,身边的福林,又赌又嫖的玉宝,她甚至想到了帮助继父一起把她卖掉的母亲凤乔,她的男人对她不错,却于七八年前坠落于悬崖底。她的晚年到底会是怎样呢?想到这里,她头痛难忍。哎,也许这一切都是命吧,从她父亲死的那一刻开始。邻居家的公鸡喔喔地叫了三五声了,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她却没有一点睡意,她翻了个身,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穿上外衣又开始了一天的洗洗涮涮,缝缝补补。
      凤乔是在睡梦中死去的,那晚,她又回到了那个灯火阑栅的舞台上,身着一袭鸭蛋清色的霓赏羽衣,一手轻拂水袖,一手执宝剑,自刎乌江,她成为舞台上陪伴楚霸王同生共死的不朽的虞姬。顷刻间,她又凤冠霞帔,轻竖起兰花指,嘴里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然而,舞台下的她却又是那样的孤寂,悲凉。她死的时候,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姚四爷送给她的那个珍藏了一辈子的祖母绿玉手镯,另一只手里攥着玉宝那半只当年没有纳完的已经发了黄的布鞋底。玉珠和玉宝把她跟姚四爷合葬在了一起。
      山脚下老屋子里,没讨到老婆的吴家二叔的胡琴还在凄凉地拉着二泉映月,缺少松香的胡弦上的马尾拉出来的曲调咿呀难懂,拉了一遍又一遍,道不尽的人世苍凉。万盏灯火处,姚家的故事还在继续上演,只不过是,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角色罢了。
      上部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凤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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