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缘与劫》躲在文字背后嬉戏

35、三十五

　　卫景云的马车昼夜奔驰，第二日午时，他踏进彤江境内，越往南走，战火肆虐过的痕迹就越明显。
　　原本整齐规划的彤江南隅，残垣断壁、尸横无数、血迹斑斑，还远隔数里已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战事的惨烈可见一斑。
　　奉命留下来打扫战场的老弱兵卒告诉卫景云，十余天的时间里卫卓云率残部与卫凌云大大小小统共打了六七场。几场战事下来双方各有伤亡、胜负难分。正所谓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卫凌云固然没讨到便宜，卫卓云也后继无力，数日相持下来，已渐渐显出颓相。
　　最后一场交锋的战阵于今晨在砚台山下排开。
　　卫凌云一边有异族琷人的人马助阵，自是有恃无恐。
　　卫卓云身边只剩下阿鲁和数百名士兵，他的三千人马几乎死伤殆尽。
　　双方兵力明显悬殊，卫卓云一方已经败局隐现。卫卓云也做好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搏。他身后的数百兵士亦是一副视死如归的壮烈神色。
　　决战的这一日，是一月里天气最好的一日，大雪初霁，日光在重重云层后若隐若现。
　　卫卓云仰首远望，他深沉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无人能懂的情怀。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穿透了一切的阻隔和障碍！藏在男人心底的那张脸渐渐清晰，清丽的眉眼，浅浅的梨涡，微微开启的唇瓣似乎在呼喊他的名字：“卓云……卓云……”
　　此时，他很想知道他放在心里却推向别人的这个女人一切可好，他还有那么多温情的话没有对她倾诉，他还有那么多愧疚没能为她弥补，卫卓云忽然想到他若能不死该有多好啊！
　　对面，卫凌云讥诮的声音远远传来：“三哥！你是该好好看一看这人间景象！葬身在这样的地方也算你的幸运！三哥！也请你好好记住这一日！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老七，你言之过早，想要我卫卓云的性命，你只管过来试试！”卫卓云低沉却似断冰切雪般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士兵们！生死关头同我放手一搏！杀啊！！”
　　卫凌云手臂一振，亦高呼一声：“杀啊——-”
　　双方的人马急速逼近，最终，排山倒海般的相撞在一处。
　　肉身近博的刹那，染血的兵刃□□击，每一张面孔都狰狞扭曲。每一个兵士都挥舞着手里的兵器搏命拼杀，因为他们都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只有自己为之效忠的主子得势、得胜，他们才有可能活下来！才有未来、才有地位、财富和权力。

　　整个砚台山瞬间就被搏杀的惨烈气息完全笼罩，低沉的哀嚎叫喊在回荡、血污染红的雪雾在弥漫……
　　生命只需要刹那就被毁灭……
　　毕竟实力悬殊，不多时，卫卓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卫凌云一方已占据了绝对优势。
　　卫凌云带着胜利在即的笃定笑容一步步逼向自己的兄长：“三哥，事到如今你还有和话可说？”
　　卫卓云尽管满身血污，形容疲惫，但他仗剑而立的身姿丝毫不减王者风范，他的目光冰冷寒冽，毫无屈服之意。
　　卫凌云缓缓举起手里的长刀，作势就要劈砍下来。
　　站在卫卓云身后的阿鲁挺身向前欲替他迎战，被卫卓云抬手制止。
　　卫凌云笑得越发肆无忌惮：“再拼下去三哥也只有一死，我劝三哥还是降了吧……..”
　　卫卓云冷眼看着他：“就凭你！”
　　突然，一阵嘹亮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一只大军如漫漫潮涌急速靠近……战旗在风中猎猎招展，硕大的一个卫字引人注目。
　　奔跑在军队最前方的是两翼骑兵，中军兵士则排成统一的战阵，跨着整齐的步伐，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推进。
　　稍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那种从容不迫却气势逼人的姿态已经足以震撼在场的每一个人。
　　卫凌云更是心知肚明，这正是他们大正国拥有长胜不败辉煌战绩的最为强大的军队，同时他们也是听命于卫卓云调遣指挥的军队。
　　阿鲁喜出望外地欢呼一声：“三皇子，咱们的人到了！”
　　之前还不可一世，骄横自大的卫凌云神色大变，他有些惊惶地向身后呼喊：“艾嵩头领！你看……”
　　艾嵩正是此次对他施以援手的琷人头目。原本想趁火打劫、趁乱取利的艾嵩眼见大正军队铺天盖地而来，早就带着自己的人马溜之大吉。
　　直到卫凌云转头求援才发现，自己已惨被盟友抛弃。
　　看来比起他许给他的十二座城池，艾嵩更加爱惜自己的性命。
　　砚台山下的战局瞬间扭转，原本胜利在望的卫凌云顷刻间置于穷途末路！
　　眼见大势已去，卫凌云无可奈何地带领残部退回砚台山顶。山上的神庙之内，还有他最后一张王牌——翰文宗——卫舜华——也就是他的皇帝老子。
　　卫凌云已经无路可遁，卫卓云倒也不急着追上去。他登上高台，面向大军发号施令。
　　雪后初晴，寒意不减，耀眼夺目的阳光下，站在高台之上的卫卓云貌似寒雪，冰冷无情。
　　“如今大军分两路，梁鸿、徐海二人帅一路人马沿途追击琷人，限期五日，必须将琷人逆寇连根拔起，每十颗逆寇人头可换一百金，擒获琷人首领者，无论生死赏金均翻三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场上顿时欢声雷动，士兵们无不跃跃欲试。
　　当即大军分为两路，梁鸿、徐海率部追击，剩余的人将砚台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砚台山顶，已是困兽的卫凌云已近乎疯狂，他带人冲进神庙，杀气腾腾的直逼自己的老子。
　　卫凌云本是心高气傲之人，此次设局，他自认必能出其不意大败卫卓云，一雪前耻。但是十几日的厮杀对抗下来，他才知道自己低估了这个三哥，他不仅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用兵布局更是巧妙。他居然以区区三千人同他将近万余人的大军鏖战了十余日。
　　战场上，尽管他倚靠琷人的帮助占尽上风，但是连日苦战，无论是战斗力还是体力心智他其实已濒临极限。
　　此刻自知大势已去，卫凌云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同自己的老子同归于尽，当然如果能捎带上卫卓云自然再好也不过了。
　　保护御驾的侍卫在龙隐山时就被卫凌云的暗杀、下毒种种手段弄得或死或伤，如今只剩寥寥数人。这寥寥数人一连几日饥寒交迫，他们已无力抵挡卫凌云及其部下的冲击，不过几个回合，他们就放弃了抵抗。
　　等卫凌云提着沾满血迹的长刀逼近翰文宗时，这位九五之尊的身边只剩一个二皇子卫庭云护驾。

　　卫庭云是徐德妃之子，在人前一向以宽和大度著称，个性内敛的他向来不显山不露水。
　　如今见着卫凌云显出弑父之意，他立刻挺身劝阻。他虽然护父心切，奈何拳脚功夫却不及自己的弟弟。他拔出自己腰间佩剑勉强招架了几个回合就被卫凌云一刀划破臂膀，飞起一脚踢到墙角。
　　这一脚委实力道不轻，卫庭云倒地后，立刻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无力抵抗。眼看着自己弟弟直奔父亲而去，卫庭云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伏在地上嘶声大吼：“老七不可！”
　　冰冷的刀刃架在脖子上时，翰文宗的腿都软了。年轻时他也曾上过战场.但是十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过下来，他的豪情和锐气都在胭脂香粉中消磨殆尽了。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这个儿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为了稳住儿子，翰文宗竭力装出一副慈父的模样：“我儿，这是何意？若是你我父子之间有什么误会不妨说出来，父亲有何不当之处愿闻其详。”
　　卫凌云冷冷笑着：“当日你血洗我封地、屠戮我妻儿时怎么不多想想我是你的孩儿？你将我赶尽杀绝可有不当之处？”
　　若在平时听到这样一番忤逆之言翰文宗早就怒发冲冠了，可此时他有怒发不得，他不敢再激怒已经丧心病狂的儿子。
　　他竭力忍住不快，和颜悦色地对卫凌云道：“我儿所言有理，为父自当检视言行，今后凡事都三思而行。”
　　见自己的皇帝老子这般忍让，卫凌云突然大笑起来：“如今我便是要做这天下之主，父亲也会答应孩儿的吧？”
　　翰文宗额上冷汗直冒：“兹事体大岂能戏言！你可还记得昔年你的六哥一时糊涂做下的错事？你想步他的后尘么？”
　　卫凌云的六哥卫绥云是最早谋反并被诛灭的皇子。
　　听父亲提起这桩旧事，卫凌云越发觉得心烦意乱，他厉声道：“当日废我为庶人，血洗我封地时，父亲不是早已将孩儿与六哥等同视之了么？”
　　翰文宗一时语塞。
　　卫凌云一把提起他老子的后领，连拉带扯地拖到门边。放眼望去，卫卓云的人已在外面设下重重埋伏。
　　为防着被卫卓云那边的□□手偷袭，卫凌云将他老子推在前头当做肉盾，自己藏在后边仅探出半个脑袋窥探。
　　卫景云赶到神庙时正碰上这兄弟对峙的一幕。
　　此刻的龙隐山上，他的七个兄弟除了已故的老六、抱病将养在封地的老五、负伤回宫的太子，剩下的四个都来了。这样几兄弟齐聚一堂的场面平素十分罕见。可叹的是本该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一家子，此时却剑拔弩张、殊死争斗。
　　卫景云本想上前劝阻，却被卫卓云伸手挡住：“不可上前！也无需多言！如今老七什么也听不进去！”
　　卫景云沉声道：“三哥，老七此举只怕……”他话未讲完，对面卫凌云已狂笑起来：“卫老三，父亲在我手上，你能奈我何？”
　　卫卓云冷冷看着他：“老七，你要想清楚做错事会有怎样的后果？”
　　卫凌云惨淡一笑：“后果我都看到了，不必再想！我倒是想看看你的下场！”
　　卫卓云微微挑眉：“很好，你放开父皇，我过来替他，你有什么恨都朝我来！”
　　卫凌云略一思索应道：“好，你过来，我让父亲过去，但是你若敢使诈的话……”
　　卫卓云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长剑抛掉，他原地旋转一圈道：“你看清楚了？”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卫卓云举着双手以一副任人宰割、束手就擒的模样缓步靠过去。
　　阿鲁不放心地叫道：“主子！”
　　卫景云也担忧地出声：“三哥！”
　　卫卓云头也未回，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
　　卫凌云斜睨着缓步走过来的卫卓云，满面戒备。
　　卫卓云一步步走近，卫凌云手上的刀刃也下意识的压紧他父亲的脖子。
　　翰文宗觉得皮肤一阵吃紧，心里惊惶却强忍着不敢出声。
　　隔着三步的距离，卫卓云止步而立：“放开父亲！”
　　卫凌云怒视着他。“你过来！”
　　这一刻，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丝毫的兄弟情谊，而是一场较量，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较量。
　　自古以来，男人们之间的较量拼的不是智慧就是流血！
　　卫卓云再上前一步，双目死死盯住对面的卫凌云，“放开父亲！”那样犀利的目光看得卫凌云一抖。
　　“卫老三，你和父亲都要陪我上路，你怕么？”
　　卫卓云不以为意地道：“我又没做亏心事，怕你作甚？你不过是怨恨我察觉了你的不臣之心，坏了你图谋不轨的大计！”
　　卫卓云这几句话，在此情此景当着他父皇的面说出来，卫凌云也知道任凭自己如何辩解也没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手刃眼前这人，让自己得个痛快。
　　卫凌云狰狞一笑，手上骤然用力眼见刀刃就要割破翰文宗的脖颈，电光火石间，他下压的刀刃被人空手握住。
　　卫凌云一抬头正对上卫卓云冷厉的眼睛。
　　卫凌云本能地调转刀锋挥向卫卓云。
　　刀锋离开的刹那，翰文宗整个人被卫卓云拖住肩膀用力往后一抛，翰文宗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向后方，被眼疾手快的卫景云一把接住。
　　翰文宗落地的姿势虽然狼狈了一些，但是他总算是躲过一劫。
　　眼见丢失了最后的王牌，卫凌云自知自己除了搏命再也没什么选择，他手上的刀刃挟着劲风落下，雪亮刀刃泛出的冷冷白芒在卫卓云脸上一闪。倏地，那冷利刀锋下移，直指他胸前的要害。
　　他这分明就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
　　千钧一发之时，突闻一声“住手！”卫卓云一方有人一马当先冲出来，他借着奔跑的力道，纵身跃起，手中长剑凌空狠狠劈下。
　　随着刀剑相交的“呛啷”一声。
　　卫凌云的长刀断落一截在地，他愤怒地扬起断刀横横一扫，随着一声痛哼，阿鲁一脸是血，跌倒在地。
　　卫卓云抓住时机就地一滚，已闪到卫凌云击杀范围之外。眼见错失杀他的良机，卫凌云将一腔恨意发泄在阿鲁身上，他抢前一步挥舞断刀疯狂砍杀……
　　卫卓云见爱将危在旦夕，手腕一翻，短剑出袖，他翻身而起……
　　这一刻，卫景云突然觉得耳边安静得异常。眼前三人搏杀的动作在他眼里被放的极慢，一幕一幕清晰又残忍。
　　卫景云眼睁睁的看着卫卓云的短剑递向卫凌云的脖颈，卫凌云的断刀在阿鲁身上砍出一道道血痕，阿鲁嘶吼一声举刀相迎……
　　突然，一声破空呼啸打破了所有的安静，随着卫卓云本能地一歪身，一柄长剑呼啸着擦过他的肋下，直接洞穿卫凌云的心口……
　　血花飞溅，卫凌云的身子一抖，他不可置信地扭过头。不远处被他放倒的卫庭云已站起来，他倚着墙一面喘气一面说：“老七，你忤逆犯上，也怨不得二哥心狠了！”
　　卫凌云喷出一口血，带着不甘颓然倒地。
　　卫卓云看了看肋下渗出的血迹，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眼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他直觉方才卫庭云这一剑绝对不是误伤。若非他闪躲得快，这一剑只怕夺取的是他和卫凌云两人的性命。
　　卫卓云转头看着一脸正义凛然的二皇子，抿了抿唇，终究没有说话。
　　卫景云看着浑身浴血倒地而亡的卫凌云，脑海中闪过这样的画面——年少时的凌云追逐在他们的身后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如今这最小的弟弟却背负着犯上作乱的罪名悲惨地死去……眼前这骨肉相残的一幕，让他心下一片疼痛和怅然，难道要想成为王者，这一路走来，必会踏过成千上万的尸骨，包括自己的至亲家人。难道这就是一个王者的上位之路？
　　一场突变，翰文宗虽然有惊无险，但是他的三个亲生儿子一死二伤，外加近千名无辜兵士的生命为陪葬。
　　这样的结果摆在眼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翰文宗都算不上胜利，他面色沉凝，半响无言。

　　卫凌云一死，他的残部或跪降或自裁或逃避不及被就地正法，他这最后一点力量顷刻间就被大军尽数剿灭。
　　战事平息，乱局已定。剩下的就是护送圣驾回京。
　　卫卓云简单包扎过伤口，一路强撑着护送他父皇回宫。
　　卫景云虽一路随行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同他独处。
　　晓行夜宿，被掳走十余日后，翰文宗终于重回帝都。十余日的惊吓和禁锢加上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翰文宗毕竟已经年近五旬，一番颠簸下来他已面色憔悴，昔日的威严几乎消磨殆尽。回到宫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宣来太医，进行救治。
　　好不容易诸事了结，卫景云终于得以同卫卓云照面。
　　兄弟二人一同步行出宫，走到人迹罕至处，卫卓云立刻出声询问：“艺萱可好？”
　　卫景云奚落道：“艺萱？你或许该称她一声弟妹吧！”
　　卫卓云的身子狠狠晃了几晃，他伸手按住身旁的树干，半天才说出声音来：“你说什么？”
　　卫景云本来还想奚落他几句，但是瞧着他脸色差的吓人，也没了兴致，想了想他才开口：“你既然问起来了，我就同你说几句实话……”
　　卫卓云一把拉住他的手，蹙眉道：“她怎么了？”
　　卫景云叹了口气：“她不好，很不好，自你走后整个人都傻掉了！”
　　卫卓云眉头深锁，脸色越发难看：“我实在情非得已……你也看到了……”
　　话还未说完，他突然身子一歪，在卫景云惊诧的目光中向地上倒去……
　　他那一身血污的衣袍上很快就沁出了新的血痕。
　　旧伤新痛同时发作，终于将这个已是强弩之末的三皇子彻底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