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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八 ...

  •   墨玉山,卫景云已是两夜未眠。
      他当日带了林艺萱并未回自己的府邸,而是奔驰一夜,直接来到崇山与墟中交界处的墨玉山上。
      林艺萱被他带上墨玉山时,已形同死人,整个身体冰冷,气息微弱。
      就连隐居于此的神医易沢看了也直皱眉头:“毒性已入肌理,眼下只好死里求生试上一试,救不救得回就看她的造化了。眼下,须得将她的汗发出来,毒素或许会排解一些。”
      在神医易沢指示下,卫景云命人在后院花田间掏出一个同艺萱体型相宜的深坑,堆砌柴草,点燃大火猛烧,半盏茶的功夫后熄火,下人们迅速将灰烬移除。卫景云用棉被将林艺萱裹起置于坑底,坑顶盖上木板,只将艺萱的头露在外面。如此不消半个时辰,林艺萱整个人犹如才从水里捞出般湿透,长发上汗滴如雨,所盖被褥系数汗湿。
      卫景云整夜守在坑前不停喂她喝水,生怕她会就此死去,心悬得几乎窒息。所幸,黎明前林艺萱死灰般的唇色渐渐回转。
      一直守护在侧的卫景云稍稍放松心绪。他看着女子憔悴的脸心里又浮出那个自己也解答不了的疑惑——他为何要回去救她。
      当日他借故提前离去,却无意间避过一场祸劫。彼时的他已踏上回归的路程,却无意间发现许多行踪诡异的江湖客如蒙召唤一般纷纷往狩猎场汇集。他略一思索便猜到了缘由,左右不过是他那几个较有权势之心的兄弟在明争暗斗。本来这些争斗同他半点瓜葛也没有,他大可以袖手旁观。可是脑中闪过伊人身影时他却无法坐视不理。
      在小牛儿疑惑的眼神中,他忽然调转马头往狩猎场折返。
      “四爷...你要去哪里?”小牛儿紧随其后,他有些糊涂自己的主子这是与欲何为。
      卫景云扬鞭催马,沉声吩咐:“把咱们的人都带上,陪爷去救个人。”他只撂下这一句话,忠心耿耿的小牛儿一向唯他马首是瞻,立刻应声:“是。”
      一路上,卫景云想了许多,此去救人,只为救那个让他挂心的人。已明知她是卫卓云的女人,无论自己怎样倾心都是一场妄想,可是眼前大劫将至,他就是放不下她。一路闯进狩猎场,随处可见断臂残肢、鲜血和尸体......那里已形同修罗场。他和手下并不恋战只是搜索要找的人。最后在湖心岛看见那个饱受折磨的女子时,他抛下了之前的一切疑惑,一心所想就是救回她。而私自带走她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也曾顾虑过,可是为了救人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在卫景云的一众兄弟中,生性淡泊从不愿被浮生浮事负累的他总是表现得庸懦无能。加之他的母妃久病失宠,贵妃薛氏又权势倾天,迫得他与皇位无缘。他觉得安居在自己的封地做一个逍遥王爷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如此这般也没什么不好。他很少主动去争取什么,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情势所迫。可这一次当他自水深火热中带回这个女子时,他怀了些许的奢望和私念——他想留住她。当然在这些奢望和私念中也隐隐含着几许挑衅。非是他自诩,他卫景云论人品相貌也算出类拔萃、一表人才。他不信这全天下的好东西都会被卫卓云纳入囊中。这天下,为着黎民百姓他可以不和他争,可这女人让他浮出想同他搏上一搏的念头。

      第二日,等待林艺萱的是更加痛苦的治疗。
      她被侍女除尽衣物裸身投进“饮血池”内,那池水中养着数种依靠吸食鲜血而活的毒虫。她赤裸的身体放入只片刻,浑身已覆满黑压压一片,可怜的女人挣扎着发出惨注人心的哀嚎.....待到那些吸血虫类都吸饱人血,自行从她身上脱落,侍女拉着缚在她双臂上的带子,将她拖回堤上。
      隐在纱障之外的卫景云听得心如刀割,他紧紧攥着拳头竭力压制心底的怒火,此时此刻若卫卓云在场只怕他早已不顾一切将他撂倒在地。

      第三日,林艺萱被放入药泉浸泡祛毒。那药泉位于山后,其实是一汪天然温泉。易沢筑池蓄水再将对应的药材投入其中,人在其中浸泡后可疗伤病,疗效甚佳。早年为了方便母妃入浴疗病,卫景云叫人绕药泉一周搭建了木架,挂起三重纱幔以作遮挡。
      历经三天两夜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折磨,神医易沢又将珍藏身边的一枚九转还魂丹与她喂食,林艺萱体内的毒素渐渐消解。这日神医易沢替她搭脉,片刻后道:“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再泡几日药泉内毒便可褪尽,只是经此一难她气血两亏,须得好好调养。”

      艺萱真正有知觉是在第三日午后。
      彼时虚弱的她泡在药泉中由侍女扶着喂药。药苦得难以下咽,最糟的是那样苦的药依然掩盖不住药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个道理艺萱是明白的,无需谁相劝她蹙着眉努力一口口咽下。
      一阵清越的乐声穿过纱幔响在耳畔。
      这曲子,艺萱记得。那两日她神识恍惚之时,依稀就听到过,那些悠扬的乐曲安抚着她,伴着她度过许多痛苦的时候。不同的是第一次是用萧管吹奏,第二次是用古琴弹奏。艺萱凝神细听,今次却用的琵琶。
      正收拾药碗的侍婢松萝淡声道:“是王爷来了,每日这时他必到。”
      艺萱一怔:“王爷?”

      温泉水滑,雾霭缭绕。
      融入草药的泉水疗效极佳,艺萱自觉那些无孔不入的疼痛总算淡去,数日来她从未如此轻快过。纱幔之外,熟悉的曲子由竹笛奏响。或许是病痛淡去,她有了细细欣赏乐曲的兴致。笛声悠扬,将曲子演绎的分外欢快,比之萧管、古琴又别有一番趣味。
      笛声落,艺萱从药泉起身。尽管毒素已褪,她毕竟元气大伤,身酥体软没有多少气力,心细的松萝替她着衣送她回房。
      这墨玉山,卫景云多病的母妃时常来小住,一为静养,二来请神医易沢为其疗病。是以,在墨玉山之侧另辟了一处院落,供其所用,侍婢松萝也常年在此待命。这墨玉山上的东西或许不算最好的但一应俱全。
      林艺萱此来正是暂住于此,由松萝照料一应起居。因当日来的仓促,艺萱初初两日不仅被褥器物是用他母妃的,就连身上的衣物也是暂穿他母妃的。卫景云瞧在眼里竟觉得很是亲切,但那些衣物到底不大合身,是以他着人另外替她置办了新的送来。卫景云心思细腻,送来的东西,大到被褥衣裙小到钗环首饰一应俱全。
      侍婢松萝一一收拾妥当,却唯独没有妆镜,她有些疑惑地道:“怎会少了梳妆镜呢?莫不是小子们搬运时弄丢了。”
      艺萱不愿再叨扰于人,只拿话宽慰松萝:“我这几日也不挽发髻,随意梳顺就好。”
      松萝正替她梳理长发,门外传来叩击门环的声音:“易神医交代即刻将这药服下,我这就进来?”听声音正是卫景云。
      松萝看向艺萱,分明在等她的示下,见她颔首,才扬声道:“王爷请进。”
      门开处,一位青衣男子翩翩而入。
      艺萱从松萝口中已知道卫景云的身份——大正国的四皇子,如今的崇山王。同时他也是卫卓云同父异母的兄弟。
      对于他出手相助的义举,艺萱心怀感激,于情于理艺萱都应大礼参拜与他,可她的身子才俯下去,他已叫松萝将她搀起。艺萱垂着头真诚地表达了感激之意:“再生之恩无以为报,请受小女子一拜。”
      见着她现出红润的脸颊,卫景云比什么都高兴:“你只管快些复原就是最好的谢礼。”他醇厚的嗓音带着融融暖意。
      艺萱目光上移先瞧见的是他的手,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杆紫竹长笛,显得他的手指越发白皙,她有一瞬的失神,一个男子的手也能白皙如此。虽然与他并非初见,但她直到今日才真正留心看他;眼前的男子眉色偏淡,脸上的轮廓柔和,有种女子的阴柔却又不失男人的俊朗。他的肤色很白,衬的双眸分外黑亮。
      他和卫卓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眉眼间总有几分相似,但气质神采却各有千秋;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冷凝如冰。卫卓云若是以冰雪为神,他则是掬煦风作韵。同样是黑色的眼眸,前者的仿佛深邃的暗夜,或是无底的深渊,让人望不见底。而他的则眼波明媚,哪怕眼风轻轻扫过,也会叫人浑身温暖,心神陶醉。
      两人虽是手足,年纪相当,名字也仅一字之差,但他言谈举止谦和有序,一张脸上总是微微带笑,远比卫卓云那张冰山脸却和蔼可亲的多。

      相处的时日不多,卫景云却倾尽所有待她,让她的每一天都恬淡安逸,仿佛他对她好是件很自然的事情。这个男子他不仅儒雅温柔,还心细如发;他递给她的药总是温热正好,布给她的菜总是最合她口味的,做给她的衣裳无论颜色款式都让她喜欢。她在药泉疗毒时,他就守在不远处奏曲子给她听。他会的乐器除了笛、箫、琴居然还有琵琶、箜篌、埙之类,他的才艺令艺萱叹服。
      一个男子肯这样为一个女子花心思,他必是在意那女子的,至少他是想取悦于她的。若他对那女子无意,又何必这般付出。
      对于他的示好,敏感细腻的林艺萱怎会没有感知,何况他波光潋滟的眼睛看向她时总会满溢着脉脉情意。只是对于心有所属的艺萱而言,这情意无疑于劫数。
      他为她做了许多,他真的很好,只是在情这条路上他同她相遇的太晚。她遇见卫卓云在前,卫卓云已经驻进她的心里,融入她的命里,就算死亡也无法将他剥离。所以注定她要辜负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他很好,她与他非亲非故,可这个男人给予她的实在太多了,她想到了这个男人对她的种种益处,她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受了他那么多,他对自己有恩,且是救命之恩,所以艺萱很怕伤害了他。思虑了许久,她觉得需要找个时机同他当面讲清楚,以免害人误己。
      在墨玉山上的第五日,随着体内毒素的消解艺萱已不必长时间泡在药泉里。她每日只需浸泡一次,隔日由易沢为她施针。就连一日四次的苦药也在昨日改为一日两次,她的饮食起居渐渐趋于正常。
      这日,她看见卫景云打发人送来的东西里有一只精致的锦盒,打开来却是一整套的青瓷茶具;茶壶、茶碗、茶盏、茶杯、茶盘一应俱全。她拿起一只茶盏迎着光细细欣赏,但见釉色晶莹纯净,类冰似玉,秀润清远,几乎可与翠玉媲美。再打开储茶的竹罐,里头装满当季的铁观音。
      品茗、弄乐,卫景云果然是个颇有雅趣之人,也许她可以邀他共品香茗,闲话人生。

      自古喝茶就是一件雅事,注重的是:择茶、选水、佳人、配具、环境和饮者的修养六境。其核心在于把握一个“品”字,讲究的是得趣、得神、得味,三重享受。
      墨玉山中要寻一个清幽、安静的品茶之处并非难事。高卧群山之腰,以松竹为伴,薄雾为帐,流泉为声的碧云窝正是这样一个佳境。
      这是秋日里一个难得的晴日,在松萝的帮助下林艺萱将茶桌设在了毗山邻水的碧云窝。
      卫景云得了口信欣欣然赶来赴约,远远看见迎风而立的丽人,虽是身处秋末冬初,却仍旧有种如沐春风之感。
      彼此见过礼,隔桌落座。
      当下艺萱不再多言,一双手开始有序、迅捷地忙碌起来。
      她低头垂眸,修长的羽睫小羽扇一般将她黑亮的眼眸斜拢在日影里。她神情专注,面上一派安宁,在这倾城佳人的映衬下四周的山水草木都显出一种静谧安详的美。
      对于饮茶,卫景云深谙其道,他不仅会品,更是颇有雅兴地在墨玉山上辟出一块地自己亲手种植茶树。此时单看艺萱起火、掏火、扇炉、洁器、候水、淋杯的几个动作,卫景云已知她是个懂茶的人。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易沢常说,饮茶也要与人分享,尤其是与知茶、懂茶之人共品,方能不负饮茶之道也。”
      艺萱轻笑,唇畔梨涡隐现:“我对茶所知不多,不过是昔年家中曾做这档子买卖,约莫接触过一些罢了,只怕班门弄斧叫王爷见笑。”
      “单看姑娘这手上功夫就知道姑娘过谦了。”卫景云笑的温馨动人,比之一身肃杀寒意,让人敬而远之的卫卓云,他自有一番温存气度。“一杯茶要想清香怡人,就须用沸水反复冲泡,令茶叶上下沉浮,柔韧舒展,最终苦尽甘来。正如人生的精彩就在岁月的跌打滚爬之中。”
      “小女曾听人说品茶有三道,一道苦若人生;二道甜若情爱;三道淡似微风。想来就是王爷说的这个道理吧。” 同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谈茶论道,艺萱觉得十分有趣,可是每每看见他与卫卓云三分相似的眉眼,她总会有一刹那的失神。
      “酒象纠纠武夫,茶如谦谦君子。”卫景云谈笑晏晏“小小一盏茶,虽平淡,但清而丰,淡而腴,其色鲜味新,能除一夜宿旧气,再则它入肚可以解毒,入心使人清醒。我一向以为茶如人生,亦有百味。”
      “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对于他的见解,艺萱是真心佩服的。“小女子一向只知茶香之美、茶色之美、茶形之美、茶味之美、茶名之美,到底见识浅薄。”她虽也知音律却不如他精通,她虽也懂茶道,却不如他深谙其道,她停留在粗浅表面,他却精于其技。
      说话间,红泥小炉上砂铫中就有声飕飕作响,眼见鱼眼水将成。艺萱将砂铫提起,淋罐淋杯,复将砂铫再置炉上,开始洗杯、纳茶。
      卫景云见她动作细腻优雅,神情专注平和,姿态从容美妙,不禁于心底赞叹再三。
      杯洗完了,艺萱把杯中、盘中之水倾倒于茶洗中,这时,茶壶外面的水份也刚刚好被蒸发完,正是茶熟之时,艺萱完成的丝毫不差,接下来便可洒茶敬客了。
      完成最后一道洒茶敬客,艺萱才徐徐出声:“借花献佛,王爷切勿见笑。”
      卫景云乘热而饮,杯缘接唇,杯面迎鼻,香味齐到,一啜而尽,赞道:“芳香溢齿颊,甘泽润喉吻,姑娘好茶艺。”
      “王爷可谓茶之知己。王爷当知一味好茶,须得适宜的茶具、适宜的山水、适宜的火候才能将茶之美、茶之味发挥到淋漓尽致,一如人与人的相遇相知须得适宜的时间、适宜的机缘,若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便是美事一桩,反之便不免生出遗憾了。”
      她怕伤害他,所以用这样迂回婉转的方法来暗示他。
      卫景云何等聪明,怎会不知道她的话里的深意。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这女子无论姿容、才艺、品性都甚合他意,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被拒绝,不甘心就这样输给卫卓云。
      也许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个时刻,都曾遇到这样的一个人,由欣赏而倾慕,甚至为了終有一天能获得她的期待和赞许而不停努力着,哪怕知道最终的结果是那样残酷,也不想放弃微茫的希望,卫景云此刻便是如此感受。也许帮她救她,他卫景云确实怀了一些私心杂念,但是他对她付出的感情却是真心实意的,看着她好起来,看她吃着他给她的药草、食物,看着她穿着他为她选的衣物,这样的默默付出让他收获了快乐。他心甘情愿的付出这些好,说到底他不过是想用这些好换来她的心。
      他想起初来时昏迷的她时时呼唤一个‘云’字,这让他深深心动,明知道此云非彼云,他却忍不住妄想自己就是她心里渴求的那个人。可今日他知道了她最真实的心意,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和惆怅的。他给她最好的衣食、最好的医治、最好的照顾、她疗伤的几日他就不眠不休地守在不远处的山石上隔着三重纱幔陪她。第一日,他给她吹了一支箫曲。第二日他为她演奏了一曲古琴,第三日他给她吹的是横笛。他为她而奏的这支曲子叫做《遥夜慕卿》,同一支曲子却用不同的乐器演奏,他是借着这极尽委婉的方式;来一遍遍倾诉自己的情愫。一个男子待一个女子的情意无非如此了吧?可他仍旧未能打动她!在她心中,他只能是她的亲人?友人?却绝不是她的心上人?他想不明白自己在哪里输给了卫卓云。
      见着她为难的脸色,他脸上堆出笑意:“我不会强人所难,也不希望你以身犯险,你就安心在此静养,等到卫卓云来接你吧。”
      艺萱不知该说什么,也许这世间有些话就是这样,不谈开是个结,谈开了却是个疤,似乎怎样都是伤害。良久,她只好颔首道:“有劳王爷费心了。”这句话礼貌周到却生生现出疏离。
      他离她不过一步之遥,但她如此疏离而不可触及,仿佛隔着海阔山高的距离。
      卫景云想说什么到底随着茶水一起咽了下去。
      接下来彼此默默无语,这茶喝的颇无趣味。
      山风渐起,松萝体贴的送来披风,同时捎来神医易沢的口信,要他速去有要事相商。两人心底都暗暗舒了口气,松萝来得及时,化解了彼此间的无言尴尬。
      卫景云已走出数步,终是没有忍住心里那点疑惑:“卫卓云...真的那样好吗?”
      艺萱正帮着松萝收拾茶具,他的声音轻得就像山风拂过,艺萱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抬眼处,卫景云已闪身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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