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酒千年泪——清文宗咸丰》宇文觉

21、萨克达氏女（续）

　　黑暗中传来女孩细而急促的呼吸声，奕詝探过手去，感到对方微微的战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对未知的无措，或是对某种期待即将来临的本能抗拒。
　　“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孟子》里一句话。”奕詝有心调侃她。
　　萨克达氏缓出一口气，奇怪地问：“孟子还教人这个？”
　　“不是，是你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用孟子的话说，是‘觳觫如堂下之牛’。”奕詝笑着说。
　　在“四书”启蒙的时代，《孟子》中的这句“牛觳觫”可算是耳熟能详，官家出身的萨克达氏也有所耳闻，想到自己被比作“发抖的牛”，就噘了嘴。
　　奕詝看不见她撅嘴，漫不经心地继续问：“觳觫两个字你会写吗？”
　　这还真问住了，萨克达氏听得多，自己写的却少，依稀记得这是两个挺繁复的字，却是一下子想不出笔画。转过头来一副小女孩撒娇的嗓音：“记不得了，是不是两个字都有个牛角？”
　　于是奕詝觉得正中下怀，说：“我写给你看。”
　　“天这么冷，爷赶明儿再说吧。”大妞告饶。
　　“你过来，我在你肚子上写，你不就知道了？孔老夫子小时候也这么干的呢。”奕詝乘机说。
　　“孔圣人在人肚子上写字？”大妞说：“你别瞎说。”
　　“啊啊这个小孩子启蒙的书上都有啊……”奕詝边笑边说：“孔子小时候和他哥哥睡在一起，因为第二天他父亲要考他写字，他哥哥怕他冷，就让孔子在自己肚子上写字，然后指点他哟。”
　　“那这么说……不该爷在我肚子上写字……”大妞打开了话匣子也还是很伶俐地：“该是五爷、六爷他们在你肚子上写。”
　　奕詝笑出声来：“你别说我和老六小时候还真这么玩过，结果一个字也没写成……”
　　大妞瞟了她一眼，说：“四爷爱面子，不肯了？”
　　“不是，是……我快被老六痒死了……你不知道，他那小指头，和小虫子似的……”奕詝边回忆边笑，自己伸手进白罗的的中衣里面，摸着肚子。
　　大妞恍然，自己想了想那种麻痒的感觉，都觉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带点埋怨的口吻说：“你真是的，开人的玩笑，还满嘴的孔孟。”
　　“用师傅的话说，心中常有孔孟之道，就不会迷失正道。”奕詝转过头来：“怎么样，你心里不慌了吧？”
　　大妞略略愣了一愣，才注意到最初灯熄的那一刻那种局促恐慌，已经慢慢溶解在这你来我往的打趣中，流淌在暗夜里的陌生空气，也渐渐带些温软的气息。想着想着，面上不禁微微发热，心里却又止不住乱起来。
　　“等过几天，我带你去见额娘。”奕詝若有所思地说。
　　“啊？今儿白天不是见过了吗？将来不是每天都要去请安吗？”大妞问。
　　“我说的是皇额娘，你没见过的。”奕詝拱了一拱，面冲着她：“我小时候皇额娘就过世了，你是媳妇，一定得去看她。”
　　“嗯。”大妞说：“那我和你去。”
　　“要是额娘能亲眼看到你就好了，我一直想……唉，算了，高高兴兴的日子，不说这个。”一提起母亲，便使得气氛怆然。奕詝拥着他年轻的妻子，温软的身体，脊线处有如鱼骨般微小的棱棱，旧梦依稀，却已遥不可及。几近荒谬的联想忽然萌发在他的心头，这恭顺幼弱的少女，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可是能够添补那一日白幡如雪，母亲霍然离去而遗下的巨大空洞？
　　因为喜庆而怠惰的时光似乎过的比平时分外的快，一晃眼二月已逝，胶着甜蜜的日子还没有享受够，早春三月的烟柳桃花便如期跃上枝头。鸟鸣啾啾之中，奕詝又恢复了书房。
　　杜受田授课日久，师徒之间，尊师之礼虽不能逾越，言谈之间却渐渐颇为随意。这日说起建元之初朝廷任用汉人的故事，奕詝迟疑地说：“用人之法，一说为赏罚严明，这好理解；另一说则反其道而用之，建功者不用，虽有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故事，却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看来不足为法。”他看着杜受田，脸上还挂着略带喜气的笑容。
　　“阿哥说这个……”虽然字面上简单，其中却暗含识人用人之权术，怎样让少年皇子理解这种阴柔技巧，而又不误导扭曲其诚挚天性，正是师傅之责，因此杜受田不敢贸然结论，而是沉吟着说道：“赏罚严明是在上者之正道，自不必言；至于建功者不用，是权术而非正道，却并非不足为法。人之性情不同，但居功者每多自傲，犯过者每易于自卑。恃功而傲者，弄权贪婪；因过而卑者，如能令其戴罪立功，往往能够怀感激之心而甘心效犬马之劳。我朝世祖章皇帝顺治八年召还弘文院大学士冯铨，曾说‘国家用人，使功不如使过’，以冯铨‘素有才学，博洽谙练’而复用，较之前人建功者不用更高一筹，足见圣明。”
　　奕詝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在回忆顺治朝的实录，但说出来的却是：“那别人不会觉得不平吗？”
　　杜受田不禁微笑：“世祖此言，决非指任用庸才而不用英才，有过者固然便于驱使，但必有可用之才方才能驱使之。在上者必先能善善而用，恶恶而去，以道得人，以术用人，若一味如韩非子所言‘恃术而不恃信’，那就要坏事。阿哥要记住一点——以诚心待人，因为但凡有本事的人，决不为不诚之人所用。”
　　“那……师傅觉得谁比较好？”
　　“这……”杜受田愣了一愣，虽然学生的发问是在情理之中，却让身为朝臣的师傅难以作答。他深知自己在学生心目中的地位——而这地位也是他有意为自己的抱负所铺设的。只是以师傅的身份，如若给皇子灌输了皇帝不喜欢的观点，触了圣怒，落一个‘结党、离间’的罪名，却是关系匪浅。
　　“我想听听师傅的，我一定不跟阿玛去说。”看到杜受田的迟疑，奕詝直截了当地说。
　　“阿哥还记得林则徐吗？”杜受田问道，觉得学生已经长大，行事并不鲁莽，朝堂之上的事情，也不可能毫无所知。
　　“知道。林则徐在地方上官声很好，我也听过他的诗文，颇见风骨。不过，不过……”话说到这里，不由顿住，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说的明白？
　　这一席问答的结局竟然是师徒共同的沉默。
　　在师傅而言，批评皇帝的言论只适合出现在进言的奏折中而不宜出现在授课之中。
　　在学生而言，若说林则徐被发配到新疆是错误的，那岂不就是说皇帝赏罚不明？若说是穆张阿陷害所致，那岂不就是说皇帝无知人之明，而被穆张阿所蒙蔽？虽然身为皇室的子弟，不可抑制地会在心里想象如果自己执政会是如何，但想象终归只是想象而已，他总不敢有菲薄父亲的念头。
　　于是相视一笑，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叙谈些不相干的话题。
　　及至放学后走出书房，奕詝方才恍然，林则徐被发配新疆，不正是皇帝的“欲加之过”？林则徐之能，不正是“可用之才”？心中暗笑一声果然如此，再一转念却觉得这不该是自己想的事情，便自顾自地摇摇头，径直进宫里去了。
　　宫里的规矩，一日之中午后是空闲，所以游玩娱情的活动，都在此时。进了寿康宫的暖阁，传出话来，说是春日回暖，风和日丽，太后提议叫上孩子们一同逛逛御花园。
　　皇城围绕之中的御花园较之圆明三园的规模固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小格局也有小格局的风味儿，不住园子的时候，闲来散心，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园中初春乍暖还寒，阳光却好。太后年级大了，多走几步便要歇歇，走到一处假山，马上有小太监上来，铺垫子的铺垫子，搀扶的搀扶，掖着老太太坐下。
　　假山旁是几簇花木，每株约有一人多高，嫩叶新发，柔绿可爱，却未到花期，刚看过争芳的桃李，在众人眼中，顿显黯淡。
　　太后却喜欢，冲孙子们笑着说：“这花儿现在还没开，等到再过俩月花儿开了可漂亮。这花儿的名字听着也吉祥喜庆，你们猜叫什么？”
　　因为皇帝亦在场，奕䜣先看向父亲，可是脸冲着太后的皇帝却并未看他，于是他又看了哥哥一眼，奕詝向他微微摇头，然后极亲热地笑道：“我们几个哪儿知道呀，还请皇祖母的教导。”
　　“这花儿还是前朝传下来的明时遗物，有个好名字，叫太平圣瑞花。名字是宋朝仁宗皇帝给起的。”太后顿了顿，忽然说道：“说起来，这宋仁宗的庙号，和先帝一样。宋仁宗是好皇上，包拯就是那时候的名臣。”
　　庙号为“仁宗”的是好皇上，言外之意，先帝嘉庆爷自然也是好皇上，皇帝心领神会，又有些诚惶诚恐，深感自己不肖。太后提及花名太平，可见想望太平求治之心；而皇帝今日的治下，却恰恰不太平，这本来吉祥的名字，反倒是戳到了他的痛处，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是好名字，好名字……”皇帝喃喃地说：“太平圣瑞，太平圣瑞，但愿如此，也是天下百姓之福。”
　　“儿子倒是想起一句话。”奕䜣说道：“是也为宋人的张载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人生在世，若能开万世之太平，那真是无上的功德了。”
　　“老六心气儿就是高，说话就是跟人不一样。”皇帝笑呵呵地说。于是太后也笑，上好宫粉也掩不住的皱纹绽裂开来，不显衰颓，倒显得慈祥。
　　奕詝不在意弟弟的得意，只管握着妻子的手，这孱弱的女孩不声不响，只谦和地站着，灵活的眼睛如水般流动。
　　他早知道那花儿的名字，而且还知道陆放翁写那花儿的诗句，读来十分凄凉，自然不会拿来杀风景，只默默念道：“……宵旰至今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
　　待一行人起身继续走，萨克达氏悄悄捏他的手，小声儿问：“皇上最喜欢六爷？”
　　“你怎么知道？”
　　“那还看不出来。是不是他……”萨克达氏把后半句吞落下去，一脸小女孩想说又不敢说的委屈神情。
　　奕詝看得明白，在心里叹息，十几岁的小姑娘，家世容貌又好，嫁入皇家，表面谦恭，心里面哪个不是心高气傲？那个不想当皇后？有这样的念头也难怪。
　　轻轻摸摸她的头发，他转过脸来，用随意的语气说道：“你不用这样。”
　　看着妻子表情里微小的错愕，他怡然说道：“他是我弟弟。”

作者有话说

　　做一个小贴士，古老的政治手段之一“使功不如使过”，以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最为典型，在清代以顺治帝用冯铨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