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鸢》陆凌零

1、楔子

　　师父说，我就是个天底下头一号的笨蛋。说这话的时候他就坐在云淞山最高的那块石头上面，拿着烟袋，抽一口，磕两下。

　　师父其实长得很年轻很好看，龙虎精神，身材挺拔。可是他总喜欢叼着他的烟袋，看起来就跟个老头子似的——不过他本来也就是个老头子。整个云淞山上，没有比他年龄更老的树了。我觉得整个天下大概都没有比他年龄更老的树。

　　听师兄说，草木的灵性不如动物，所以要修真的话就要比动物耗时更久。我是不知道师父到底活了多少年了，可是能修到他现在这个地步，可想而知年龄一定非常大非常大。

　　对了，师父是个松树妖，师兄是块石头妖。石头修真又不同草木和动物，这天下大部分的石头都缺了修真的灵气。所以师兄能修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想而知他的灵气一定是非常强非常强的。

　　我是个什么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现过原型。似乎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这么个样子——人的样子。

　　不过师父说我不是树妖，也不是石妖。那么，我应该就是个什么飞禽走兽了。师父还说，虽然他是块木头，师兄是块石头，可是我这个禽兽比他们还木头还石头。

　　我觉得师父这句话简直是睁眼瞎说。我明明比他们两个都要聪明，比如师父就从来觉察不出我在他的饭里加的特制“佐料”，吵架的时候师兄也从来斗不过我的伶牙俐齿。

　　师父听我辩解的时候，只是拿烟袋在那块不知过了多少年也不见一丝灵气的石头上磕了磕，然后怜悯地看着我。师兄就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走了。凭良心说，他们真的很宠我，就算我是个连原型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妖怪也一样。

　　所以能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想让他们担心。——谁知道呢，将来，或许真的会发生什么事，不过那也是“将来”的事。

　　云淞山上分不出时间。对于我们妖怪，只要没到天劫，时间总是有无限多。

　　我跟师兄下山过几次，山下住着人。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总是匆匆忙忙的，从生下来就开始，有人忙着念书，有人忙着干活，然后忙着成亲，忙着生孩子，忙着这样那样的琐事，最后一直到他们躺进一口叫棺材的木头盒子里，被人挖坑埋了，才算忙完。

　　师兄说，那是因为他们的命太短了，不像我们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消磨。

　　我觉得人真是可怜，可是又有些羡慕他们。我觉得我是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那种心急火燎地赶着去做一件事的心情了。

　　云淞山很高，刚进冬天就会积雪，直到第二年初夏雪才会全部融化。有一年积雪的时候，师父坐在那块石头上磕烟袋的时间格外长。

　　他那件苍绿色的外衣在一片白茫茫里，特别醒目。

　　等到那年雪都化了的时候，师父把我叫过去，说我该下山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没看我，只是看着远远的天边，好像我是站在那个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样。师兄站在我身后，听了这话伸过手来抱住我。他抱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紧，好像想把我勒到他身子里去。我很疼，可我只是拍了拍师兄的手，然后转过头去笑眯眯地问师父：“那，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么？”

　　师父手里的烟袋猛然抖了一下，一大团烟灰掉出来。他收回眼光看我，半晌，拿烟袋在石头上磕了磕，叹了一声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可你还是个笨蛋。”

　　我没有看到那一年云淞山上的积雪。师父没有送我，师兄一直攥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山脚。到了山脚下的时候，我用了灵力，远远地朝山上看去。山顶最高的那块石头上站着一个人，穿着苍绿色的袍子。我知道他也在用灵力看我。

　　转身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点遗憾。

　　在云淞山上住了这么多年，我居然从来没有一次认真地看过雪是怎么一片一片堆积起来的，又是怎么一点一点化成溪水的。

　　不知道我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