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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南宋绍兴三十年。

      “众僧莫怨赵归真,此是容成太玉君。始末四年曾就日,相将五秩即腾云……”

      吟诗的是个身着细白葛布长袍,背负长剑头戴斗笠的年轻道士,抬头看看身旁所倚这颗冠盖亭亭的老松,思忖一阵,微微一笑,又解下腰间葫芦,仰头猛灌了几口酒,顺顺当当吟出了下半首,“帝心俾立神霄教,州额由升应道军。泉石依然冠剑冷,至今雷电御松坟……”

      吟完此诗,似是略觉满意,眉间亦微有醉意,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把葫芦中剩余的酒液尽数酹在一座墓碑前。再四望一番,只见这处墓葬所处依山傍林,青松遍野涛声阵阵,地气汇集风水甚好,便又一笑,伸手在碑上轻叩一记,喟叹道:“且不论世间人如何评价你神宵玉真教主,能与前辈同尽一壶酒,晚辈白某之幸,不胜快哉……”

      言罢他把葫芦仍挂回腰间,大笑下山,犹听他边走边长吟道:“松风吹我飞,手搦空中月。笑指蓬莱山,可补银河缺……” 吟声清越,渐去渐远,终隐没在松涛声中,杳然不可闻。

      五台山号称清凉界,盛夏而不觉暑溽,然白玉蟾呆在望海峰脚下的这处村子里,只觉得一阵阵的寒风不知从何而来,直往他脊骨上吹。农舍尚还宽敞,然而这天一早起便天色阴沉不见日光,屋里亦是昏暗,连带着榻上的病人脸色也灰暗异常,骇人得紧。

      白玉蟾探过老翁状况,又去探坐在墩上村汉脉门,眉峰紧蹙,沉吟不语。他良久不说话,便有人发急,守在榻旁的村妇喏喏几下,终忍不住道:“道长,未知奴家官人公公竟是何病症?”白玉蟾见她满目忧愁,笃定一笑道:“未有大碍,待我化些符水去阴邪之气,不日便即痊愈。”

      农妇还待再问,那村汉先自不耐,呵斥一声教他浑家的自去整治些酒菜吃食,又向白玉蟾憨笑道:“劳教道长费心,咱身上也未觉有何不妥的,不过是觉得累了些少了气力罢了。”白玉蟾点头,仍是向那妇人讨来清水,化了符篆,给他及榻上老翁服了。符水下肚便是暖洋洋一团好生舒服,壮汉精神一长,听白玉蟾问及缘由,慢慢藉着酒肉,才将前事说了出来。

      望海峰前些日里大雨一下三日,好容易待雨停了,村民便上山去捡拾柴禾菌菇。却见大雨引发山洪,不知怎地竟冲开了一处大坑。往底下望去,隐隐约约竟似望见有人蜷卧坑底。村民呼唤无人回应,有大胆的,恐有路人失足摔下昏迷不醒,便先行槌下绳索探看。谁料到本是一番好意救人,竟惹来天大祸事。

      “这事邪性得很!咱几个在上头见着的明明是个人,谁料下到底下,就看到具白森森骷髅架子!那洞,深!总有十来丈,冷的很,一股子风也不知从哪来,呜呜地吹!我们几个都悚得很,也没再细看。恰好几个师父过路,便教咱拉了去。”村汉蒲扇大手用力拍了下大腿,不住摇头,面色犹悸,道,“谁料到我们几个俱都无大事,那几个师父,死的惨!”

      白玉蟾问那几个和尚死状如何,那村汉显是当时受惊不小,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只说七窍流血双眼大睁,似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白玉蟾再问那地洞是何形状,村汉道上窄下宽似个倒斗,白玉蟾点点头,正低头思索,忽又听那村汉道:“不瞒道长,咱倒见着了那人长甚样。”白玉蟾微微一愣,那莽汉憨笑道:“那人……长得好看,散着头发,身上又穿了件绛紫的衣裳,咱几个远远地还以为是个娘子。至于那衣裳……”挠挠头,笑得有些尴尬地指了指白玉蟾身上所着的道袍。

      月上三更。白玉蟾倚着个树杈双手环抱,紧盯着不远处的一处凹谷,嘿然不语。他生性狂傲放诞,自恃道行深厚,虽是夜行,仍旧是一身白葛布道袍。那凹谷地处偏僻,山民僧侣也罢,游人香客也好,寻常皆不会到此处来。此刻黑暗中人影幢幢,白玉蟾粗略一扫,至少有六七个缁衣僧人各执法杖,封镇其位。

      白玉蟾今日方才路经五台山望海峰,远远便望见此处阴气奔涌状甚骇人。他上前探看,不料方一近前,还不待报上名号,镇守此地的僧人便勃然变色,呵斥他离开。原本自宣和元年以来,佛门道门之间便不相合,他本也不欲生事,然在山脚探问一番,倒教他心生疑窦……

      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是哪位道门前辈困陷于此,他白玉蟾断无不管之理,非得探查个明白。眼见时近子时,白玉蟾从怀中摸出枚品相甚烂的玉片指尖一动捏得粉碎,嘿嘿一笑,枝叶轻弹,掩去踪迹。

      原地嘭一声气浪爆裂,乍然响起一声凄厉鬼哭。

      白玉蟾隐在暗处眼见不远处鬼气冲天鬼哭嗷嗷,镇守僧侣惊疑不定,心中暗笑。料想是那坑中事物太过厉害,七个人商议一番,终分成两队,四人摆出迎敌阵形前去探看,另有三人各执一角,持杖警戒留守四周。其中一个年轻僧人忽觉背后风声响动,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极为俊秀的白衣道人对自己微微一笑,随即眼前一黑,万事不知。

      白玉蟾打发掉镇守僧人,更不耽搁,翩身横掠。一条麻绳尚缠系在坑口的一株老树树根上,绳端悠悠垂入坑底,白玉蟾手扶麻绳正欲直入那地坑之中,眼前岩石面上纹案一闪,他微微一愣,手上动作却不停,径直下往坑底。在半空便能感觉到一阵阵冷入骨髓的阴风自下而上吹拂,再往下看,坑壁向内倾斜而下,形如倒斗,坑口不过丈许,坑底却有十丈方圆,昏暗异常,乱石嶙峋。

      白玉蟾身怀道家金丹之术,精修内炼,真气浑厚,自不惧那刺骨阴风,然待他下到坑底,却也不禁牙关互叩,双拳紧握。

      一具白森森的骸骨多处折裂,蜷卧在坑底乱石之间。虽早有预见,裹在骸骨之上的那件残破不堪紫色道袍仍灼得他眼睛刺痛心中一紧,仰起头来目视坑口,目光沉凝如被冰雪。他心知此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心下虽仍有疑惑未解,仍收束心神,正欲在洞内仔细搜寻一番,眼角余光却扫到了坑底石缝间所露出的一点异常。他心中一动,纵身过去,小心搬开碎石,只见碎石下压着一片紫帛,符画纵横已成黑色,竟赫然是一张以血为墨的道家散怨符。

      他将碎石掩了回去,身形迅疾如风,在坑底四处搜寻了一番,果不其然又寻到了另五张散怨符,依着六合阵位各自排定。散怨符之内,又有三张符箓依着三才之位排定,分别是九星符、破地狱符、荐拔往生符,六合之外却再没找到符箓。白玉蟾长长出了一口气,往坑口望了一眼,只觉得气力俱失,几乎一墩子坐在坑底乱石之上。

      白玉蟾原便觉得奇怪,看地势,这处地穴处于望海峰的阴眼之中,阴气汇流于此,怨气不得发散,地眼之怨,素来极为凶险,若其中有鬼物修成气候,必为厉煞为祸一方。

      然则常言道“恶鬼无心”,按常理推论,怨煞之属,魂魄日夜为阴风洗涤神智丧失,越是厉害越不存理智,只余下杀灭世间活物泄那份天仇地恨的本能。然那村汉与村中人却只是为阴气侵袭,鬼物尚还分的清和尚与村民,倒不似怨煞所为,然此刻他想明白了前后因由,却愈发觉得脊骨发凉。

      这九张符箓按照三才、六合阵位排布,若他所料不错,六张散怨符外,该是九张以九宫之位排布的泄阴符,凑足三六九之数,方才合乎道家大阵路数,能散去地怨,抵消地脉的汇阴之力。然画符也罢,布阵也好,总得有个先决条件,那画符、布阵之人,得是活着的。

      白玉蟾默然,也不知自己现下是愤是恨是佩是叹。眼前仿佛出现一幕幻影,那道门前辈为人所害,被活生生投入这地穴之内,然他确是心智卓绝性行坚忍之辈,竟欲拖着重伤濒死之躯布下这散怨大阵,可惜终是伤势太重,功亏一篑。

      他呆立片刻犹豫一瞬,再一回身却不禁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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