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燕归北》空山鹿

1、第 1 章

　　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来南方小城津桥。可能它离京城太远太远了，远得足以让我忘记家的样子。
　　那么，燕三儿，你就真的忘了那的样子了么？
　　我这样问自己。

　　这是我在津桥生活的第四个年头，生活一如想象中平淡如水，有条不紊。可如果没有导航，还是会搞不清路，哪条路是单行道，哪条路又禁止左转……津桥的小道实在太多，却温和无害，不像京城，大刀阔斧地建了一条又一条公路，却日日活在拥堵与烟尘中。
　　自嘲地一笑，三儿啊三儿，难道你是想家了么？
　　……家？我哪有家。

　　边开车边漫无目的地地神游，不想导航中却传来冷漠严谨的女声：“您已偏离路线，正在重新为您规划路线。”
　　我一拍脑门：“糟了。”
　　老赵今早特地拜托我来接“在京城理工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环球旅行的老朋友兼重要客户”，因为有位小网红前天约了老赵纹身，而不巧老赵记错了高材生回津桥的时间——“熊掌与美女不可兼得”，老赵说，“说不定这个小网红还能给咱店宣传宣传呢。”然后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同为一个性别的高材生。
　　宣传个屁。这小小水乡一年有几个人来纹身？要不是自己家现成的地，连房租都挣不出来。这话我当然不敢跟老赵说，作为这个店里唯一的员工，还指望我的顶头上司老赵每个月给我发工资呢。
　　明摆着就是重色轻友。瞧了瞧那小网红的照片，大大的眼睛戳死人的下巴，怎么看都像个蛇精，再看那高材生，嚯！还记得当时我是这样说的：“我靠，京城那所理工大学？研究生毕业？老赵你怎么会认识这么上档次这么有情调还这么……好看的人？”
　　老赵沉默了一会儿，抽了口烟，闷闷地说：“我和他一起念的津桥一中。”
　　津桥虽是小城，津桥一中却是全省排名第一的高校，能考进去凭的可都是真本事。不才如本人，从小到大升学全靠美术，是无法理解学霸的世界的。
　　但此刻我咽了口吐沫，很认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面前叼着颗烟翘着二郎腿画手稿、默默将烟灰从纸上掸下去的、邋邋遢遢胡子拉碴的纹身店老板，居然毕业于津桥一高……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冷静地看了眼车上的时间，已经两点一刻，而那位“在京城理工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环球旅行的老朋友兼重要客户”两点半的飞机落地，一想到机场那令人头疼的停车场，不由皱了皱眉。
　　跟着导航摸到机场再找到车位停好车已经将近三点钟，向来从容不迫的我难得有些手忙脚乱，往出口疾步走的同时还在想，高材生果然就是高材生，看人家多么有礼貌，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后赶上接机迟到都没有打电话来催。
　　可出口不只没有高材生，连半个往外走的人都没有。

　　这才想起来，难怪高材生没有打电话催，因为老赵并没有把高材生的电话给我，所以肯定也没有把我的电话给高材生……忽然觉得有点头大。
　　给老赵打了N个电话，这货大概静了音正给小网红纹身呢。这可怎么办呢，把高材生给弄丢了。正拍着脑袋不知所措，忽然听见广播里传来的航班延误通知。
　　好像……就是高材生坐的那班。
　　总算松了口气，想了想又跑去柜台问了一遍，这才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延误总比迟到好一些，我想。

　　飞机一延误就是一个多小时，老赵连个音都没有，咖啡也无法拯救我的瞌睡，早知道昨晚就不熬夜画图了。频频点头之际，忽然被一个影子罩住了身子。
　　我一高窜了起来，一瞬间头晕眼花，好在没丢了手中的咖啡。默默地诅咒了一遍该死的低血糖。
　　面前这个挺拔的大高个儿，想必就是高材生了。我向来脸盲，努力回忆了一遍老赵给我看的高材生带博士帽笑容灿烂的照片，唔，大概是他没错吧……只是高材生本人比照片还好看那么一丢丢，实在有些天理难容。
　　刚想开口打招呼，高材生却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开了口：“你是燕……”
　　我觉得面前这位高材生的表情跟语气都不是很友好的样子，但从小接受的良好家教还是让我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你好，我是燕子”这句话还未出口，就听他一个一个字地说：“……三、小、姐？”
　　手中的咖啡砰的一声，撒了一地，溅到了新买的鞋子上，大概对面那位也未能幸免。

　　仿佛又回到了18岁那年——我穿着纯白的裙子，对面来人殷勤地同我招呼：“燕三小姐。”我礼貌地回点头，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以为我逃到小城津桥，就再也不会有人认出我。
　　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叫我。三小姐，燕三小姐。
　　我以为自从被逐出家门之后，就再也不是燕家三小姐。
　　我以为啊我以为。

　　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仿佛已有倾盆大雨兜头而下，而我在这个人面前是这样狼狈不堪，无处遁形。一时慌乱不知如何回答，对面却先递来一包纸巾。
　　“你好。”对面的人毫不在意的模样，对我浅浅地笑：“莫北。”
　　我接过纸巾，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伸出手同他相握，没有报自己的名字。

　　导航计算出机场到莫北给的地址的最近路线，我一边研究路一边听他礼节性地致歉：“不好意思，京城雾有些大，延误了不少时间。赵齐可能忘记通知你了。也怪我，应该提前向他要来你的电话才对。”
　　“没事啊，又没等多久。”自动忽略他提到的转机地点，我低头用右手翻手扣里的零钱，左手按下车窗准备交钱。
　　副驾驶却率先递来一张钞票，他胳膊长，直接越过我交给窗外的收费员，动作自然又熟稔，同时稳重地微倾，以防与我的身体有过多接触：“我来吧。”
　　我不由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高材生十分自然地迎视我：“辛苦了，燕小姐，可以赏脸吃个饭吗？”
　　我愣了一下，继而说：“不好意思……我六点半还要去幼儿园接我女儿。”我抬头直视前方的路况：“下次吧。”
　　这位高材生胃口可真好，连一个孩子她妈都不放过么？
　　可他却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说：“下次也成，那莫某就不耽误燕小姐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我见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忙按落了锁，说：“你干嘛？我既然答应了老赵来接你就得安全给你送到家。”一想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可能略有些重了，于是轻声解释：“我女儿的幼儿园离你家挺近的，开车也就十来分钟。”
　　他的动作停了一会儿，我没看到他的表情，只听他说：“那就麻烦燕小姐了。”

　　晚上将瑶瑶哄睡，我躺在黑暗中，睡意全无。想起那个叫莫北的男人。
　　莫北。莫家？不，不晓得。
　　我确定我是不认识他的。而他，又怎么晓得燕三小姐呢？
　　坠入回忆，如坠入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