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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举起来的砍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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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急促道:“是流寇,是流寇攻打入宫父皇眼看避不过才,这才……并不是卫辽,并不是卫辽……”
古氏微微一笑:“你自己可相信你自己这话?”
安平心口上似乎遭受铜锤重重一击。
她呼吸顿停,全身战栗,尖叫道:“我为何要不信?我为何要不信?皇嫂,你今夜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失丈夫,我失兄长!我不曾冒犯你,你为何咄咄逼人?你是他结发妻子,他对待你如珠如宝是么?只怕未必是这样,太子哥哥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你天天就骗自己吧,你可知道……”
安平说到这里,突然一窒。
今夜惨逢大变,本已经悲恸欲绝,她又屡次被古氏戳中心里最最心虚的念头,疼痛彻骨,不顾一切疯狂反击。安平并不是深闺柔软佳人,她的利器虽然伤己,但也颇能伤人。
在怒气勃发的间隙中,她却又想到古氏往日种种好处,一直克制怒气,但头脑已经昏茫,又听到了这句话,她问“你自己可相信你自己这话?”
你自己可相信你自己这话?
我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不相信?
这句话,似鞭子一样打在她的脏器上,一股钻心的痛苦,突然之间冲破了她的堤坝,直直涌上脑子来。
原来我是不信的,原来都是我在骗人,原来我只能骗人,连自己都骗不倒!
安平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怨恨,什么样的怨愤都冲口而出,她要发泄,她要伤她,只要能伤她,安平什么都不在乎。
她看不起她爱卫辽,难道她那一个太子夫婿就很好么,他那一个夫婿就是关爱她的么,不是的,他最心爱的人乃是他的妻妹,那个古家二少爷的李氏夫人。
然而真的说到这里,她却突然住口,她从狂怒中醒了过来。
悲惨的事情,她一个就够了,为什么非要让这个痴心的王妃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上的人并不是她呢,她这样狂怒着,这样口不择言,这样肆无忌惮,不正是她爱着她的哥哥么。
她心里这样想,却又忍不住不忿,她心里的怨怼,那一股被最亲人否定鄙视的背叛感却始终盘栈不去。
古氏看着她,冷笑道:“随便你威胁我什么!我不怕你,也不怕你的卫辽!”她突然流下眼泪来,“我是什么都没有了。更不怕什么了。”
安平如同被当头淋了一桶雪水,盛怒如火的气焰顿时消散下去,她放缓了声音,道:“皇嫂,你还有孩子,那是我们殷家最最珍贵的血脉了。”
古氏并不领她的情,依旧那种不咸不淡的口气,道:“他若不是姓殷的,你自然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安平听她这句话,心里一惊:“难道牧亥不是皇兄的血脉?”只一闪念间就否定了:“不,他和大哥眉眼如此相似,怎么可能不是,古氏只是气话。”便做出微笑来:“皇嫂这样讲笑。”她自己也觉得这句回的勉强,停了一下又道:“夜深了,安平也要回去了,皇嫂,万事有我,不要担心。”
古氏嘴角扬起讥笑,道:“事已如此,还有什么值得担心?”
安平出得郡王府邸,站在台阶上,阶白如玉,月光如水,流泻在那白玉石阶上。安平抬头上看,只有一轮残月悬在空中,银白耀眼,周围半颗星子也无。
方无畏上前一步,说:“娘娘上轿吧!”
一时间,安平只觉得头晕目眩,萎顿在轿内,叠声催促道:“快走快走!” 侍众忙担起轿子,快步前行。
夜风轻轻吹送,安平却只觉得一股甜腥的味道在鼻子下盘旋不去,几欲呕吐。她将一双手死死按在心口上,胸骨疼痛不已。她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难以抵挡,只想着:睡吧,睡吧。
天地玄黄,最好就闭眼的一瞬间消失毁灭,连带她一起消失毁灭。
正在似睡未睡的时候,轿子猛一颠簸,安平一个摇晃,差点从轿从倒了出来。
外面顿时乱作一团,就听见方无畏呼喝小监侍卫的声音。安平一手撑在轿壁上,稳住了身子,又慢慢靠了回去,一动不动。这世界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她来操心?
轿外一片呼天抢地的声音,一个男声高叫道:“我要求见皇后陛下,我要求见皇后陛下!阉奴!你敢拿我?我是当朝尚书右仆射王司圃!你敢拿朝廷大臣!”喧哗停滞了片刻,便听到靴声细琐,方无畏趋步上前,在她轿帘外道:“娘娘,朝廷官员拦轿喊冤,不知道娘娘意下如何?”
安平轻轻冷笑道:“我又不是吃真平殿俸禄的,跟我这里叫什么冤屈,真有不世奇冤,真平殿都做不了主的,他不是还有卫辽么,叫他去他皇帝那里叫去。大半夜这里拦我这妇人的轿子,逞什么英雄!你们管不住他,难道要还我亲自挽袖子上场么?”
方无畏叠声恕罪,退了下去,就听见一群小监恶气狠狠的按住那人,深夜中听得清脆两记耳光,有人道:“你这亡国的投奔二主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那男人不断挣扎,高声发怒,安平道:“大半夜的,他倒是精神,还让不让别人睡觉!”
忙有人去寻宫女手绢来堵他的嘴,却在这时,那人高叫道:“陛下,陛下!郡王绝不关双华的事!陛下圣明!陛下!”
安平浑身一震,猛地掀开轿帘!
大轿是深蓝,夜色漆黑,她探出轿帘的脸,晶莹雪白,如雾,她的眼睛也如雾。
轿外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方无畏察言观色,在轿外躬身低语道:“娘娘可要回宫再问?”
安平心里虽然知道群仆环视的大街上,实在不是问话的好地方,可是哪里能按捺住,道:“叫他上前来回话。”
还不待话音落,那人就扑到轿前,叫道:“皇后陛下,双华实在是冤枉的!”
安平听了这句话,呼吸急促,道:“她何以冤枉?可是有谁人指使于她?万事有我,不要怕,你细细说来!”
那人道:“启禀陛下,臣尚书右仆射王司圃,与简姑娘相识与旧日,对她为人相知甚深,她礼佛吃斋,最是心软善良不过,郡王一向待她好,她绝不至于犯上弑君,皇后万鉴。”
安平道急忙问道:“王仆射说她绝未弑君,可有什么凭证没有?”
那人伏在地上,低下头去,声音凄而哀,道:“臣原没有什么凭证,只求皇后细想,简姑娘一介女流,弱不禁风,郡王却以剑术闻名诸国,她实在是没有任何机会能刺杀郡王啊!”
安平心中恐惧不安,她心里实在相信是自己丈夫指使这个妓女杀害了自己的哥哥,她在人前逞强嘴硬,也不过只能骗骗别人,始终骗不到自己,只是这一次,连别人也没骗过。
她已经绝望,她丈夫在她耳畔低语浅浅,信誓旦旦,但是一转身,连她唯一的最爱的亲生的同胞哥哥也要杀害!那是她骨中骨,血中血,天下再也没有一个这样的人了,就算是他的儿子,也是已经分了一半的血脉给了别人。
这样的人,她的手足同胞的嫡亲哥哥,已经死了。
这个王司圃,郡王殡亡不过一个时辰,居然就能知道简双华的下落,一路追过来,又胆敢夜半拦着皇后的鸾轿,大呼鸣冤,安平对他的“冤情”产生了新的希望,她指望他能告诉她一些新的情况,她战战兢兢等他回话,不知道这个回答,是证明卫辽杀人,还是能证明卫辽没有杀人……
而他却说:“原没有什么凭证!”
安平几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她声音都开始发抖了,道:“你无凭证,怎么可说的这样确实?”
王司圃抬头起来,脸上神色刚烈,似乎全身的力气都用了上来,道:“陛下,臣愿意以全家三十多口性命来保双华姑娘的清白!”
安平本来手足酸软,腰背都不能挺直,依在轿边,听了这句,倒慢慢坐正了,脸上缓缓浮起一个冷笑来,道:“王大人真是大方,原来无凭无据,也能担保。自己担保还不算,连家人一起担保。”
王司圃凛然道:“臣同双华姑娘相识于微时,双华姑娘虽然一介女流,委身青楼,但是洁白贞静,于大节无愧,臣信她!”
安平摆正团扇,轻轻扇了一扇,冷笑道:“王大人想必倾慕简姑娘已久,一颗心扑上去,别的什么也不顾了。”
王司圃听这句话不对,不敢正面拂其缨,只得低头下去,道:“臣愿保!”
安平无言,夜深人静,方无畏等了良久,见她既不说话也无支派,正要上前,却听她忽然开口,她折腾了一夜,一直神采奕奕,只有这时,声音中漏出疲惫来。安平睥睨望下,缓缓道:“王大夫,简姑娘清白与否还不知道,你竟愿意用你自身来保她,是你自愿,我也说不得什么。但你居然用全家性命来赌。可知,他们的性命原是他们的,并不是你的。你做这个事情,可有为他们想过?”
“你们做事,从来不想别人,你们往前横冲直闯,只管我心无愧,只管我意快活,旁人伤心绝望,你们都顾不得,闯下大祸来也不当一回事。”
“我且问你?你保了她,对得起她,若真是清白,说也多余;若她是害郡王的真凶,那是诛九族罪名,你今日保她,视为同党,一样诛九族。你要这许多人陪你上刑场,受千刀万剐之苦,你的父母高堂,你的妻子儿女,你那过世的祖父祖母都要被拖出来鞭尸,你可对得起他们?”
一片夜色中,深蓝的轿子转过墙角再也不见。
王司圃伏在地上,只觉得冷汗湿透了重衫。夜风吹过,生生打了一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