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怒（修改版）》漪露心

36、浥朝华

　　“贝勒爷让奴才先回来跟您说一声，他下午就到了。”小顺子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把我盼了两个多月的消息告诉我。
　　“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窗外的木榽树干上积着厚厚的白雪，簌簌落下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温馨静谧。我对着雪花微笑，他终于安全地回来了。
　　也许，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所以我才会特别地在意珍重。
　　肚子轻轻动了一下，小家伙似是对我的想法有些不满。
　　不知是个小阿哥，还是个小格格。如果我走了，胤禩会好好待他吗？他长大后，会不会恨我，会不会有人欺负他？
　　一瞬间，我的额头上布满汗珠，面孔扭曲。
　　假如我不在他身边，这些事情都有可能成为现实。而且，我能走到哪里去？胤禩会让我走吗？就算他同意，康熙大约也不会同意。
　　我伏在炕桌上，头顶似有雷鸣电闪。
　　窗外雪越下越大，远处的亭台楼阁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许久以后，我在他的心里，也会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胤禩回来时，我还在午睡。“灵犀，灵犀……”他的声音恍如梦中。
　　我睁开眼睛，不顾大氅上冰凉的雪花，手臂紧紧绕着他的脖子，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他一愣，轻轻吻我脸上的泪水，“傻孩子……”当他看见我的肚子时，忍不住大吃一惊，“这肯定是个小胖子，竟然把他额娘的肚子撑得这么大。”
　　我微微笑起来，我的肚子确实有些夸张，现在才七个多月，就已经象个球一样。到九个月的时候，还不知成什么样子了。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你瘦了这么多，在外面很辛苦吧……”
　　“没事，我九岁就随皇阿玛出征，现在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他将我扶起来，“你在家过得怎么样？”
　　“我和孩子都很好。”我叫小如过来把他的大氅解下来，“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好不好？”我恳求他。
　　我决定放下自尊。反正也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每一天我都有珍藏起来。我不再去顾及他心中的那根刺，我要紧紧地抱住他。每一天，每一天，直到我离开。
　　不管他们准不准，我总是要走的。
　　大约我的语气和行为太过异常，他只是看着我，似乎在猜测我心中的想法。“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笑得十分灿烂，“天人交战，战况激烈，我神不附体。”
　　是，我在等待他的答案。留，或走。
　　他深深凝视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我听见他说：“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吃饭。”
　　我的脸贴在他的肩上，缓缓滑下两行眼泪，只觉身体仿佛浸在温暖的海水中，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服。
　　我相信，很久很久以后，我仍然会记得此刻的感觉。
　　“过两天宫里吃年饭，你去不去？”他的脸埋在我的头发里，声音含糊不清。
　　我小心地翻过身，“我这个样子也不好见人，我就不去了。”
　　原来看小说时，经常会看见描写孕妇“圣洁的母性美”的文字，现在才知道，那全是鬼话。
　　第二天，朝云和素心来向我们请安，脸上的颜色都不太自在。也是，她们进来时，都知道我失宠了，可是现在看来，情况远非如此。“失望了。”我在心中暗笑，忽然又为自己可悲，“我走了以后，他还是会去她们房里……”
　　一悲一喜，我几乎难以自持。
　　胤禩忽然握住我的手，“又在想什么，这么出神。”他的声音里有三分纵容七分怜惜，令朝云和素心的脸色变了又变。
　　“我在想，后天让谁跟你一起去吃饭。”我笑道，“就让素心和你一起去吧。”
　　朝云突然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马上就过年了，府里有很多事，我精力不好，虽然有才叔，但是总得有个主子拿主意。”我将脸朝向朝云，“这段日子就辛苦你了。”
　　她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连忙笑着说：“多谢姐姐。”
　　“我太累了，后天不去宫里吃饭。”在我们三个女人面色各异的时候，正主儿忽然来了一招凌波微步，一下把我们给闪晕了，都吃惊地看着他。我想到为他前年没去吃饭的事康熙还专门把他叫了去，脸上不由微微变色。
　　“我明天早上就要进宫，跟皇阿玛说一声就行了。他知道你现在身子重，巴不得我多陪陪你。”他轻描淡写地将我的地位一五一十地传给她们两个。
　　我忽然心酸难耐。胤禩，假如你愿意听我解释，你是不是还会把她们娶回来？看，这么多人，大家都痛苦。
　　“今年我也不准备宴客，他们来了只会闹得你不能安歇，我也心神不宁。静悄悄地过个年比什么都强，等明年你生产后，咱们再摆筵席。”他又对那两个女人说：“你们先回去，我这些日子事多，你们没事也不用来请安。”
　　我忍不住当着她们的面，靠在他的肩上。心底的那个声音又来了：“喂，注意你的身份！”
　　“去死！”另一个声音呵斥它。
　　“哼，花无百日红。”
　　“我再说一遍，去死！”
　　“你到时真的会离开，你舍得他？”这个声音有些好奇。
　　“即使舍不得，也要离开。”
　　“假如他不让你离开呢？”
　　“那我就把自己的真面目告诉他，吓得他让我离开。”
　　那个声音沉默了，我终于松了口气，抬起头，却发现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咦，她们什么时候走的？”
　　他默默无语地看着我，忽然吓了一跳，连忙把脸贴在我的肚子上，不置信地问我：“刚刚是它在动？”
　　我点点头，很温柔地问他：“你以后会好好待他吧？”
　　他有些诧异，“当然。”随即脸色一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微微一笑，“我有时想起我的一生，只觉得有一个很大的遗憾。我的很多朋友结婚时，她们的丈夫会单膝下跪，用一只戒指把她们系住，承诺一生一世爱她不变。这是我的梦想，可惜没有机会实现，真的很遗憾。”
　　“一生一世爱她不变……”他的脸上有瞬间的沧桑，似乎想起他对我的承诺。我的心也痛了，如果当时我和胤禛不是那样，或许现在也不是这个样子。
　　可是，就像康熙说的，他最终还是要娶别的女人。不管他与我的感情如何，他都不可能只有一个福晋。如果真是这样，只怕康熙也会插手我们的家事。在我嫁给他的那一天，我就应该知道这个事实。可是我却故意忽略它，仿佛这样做，它就不会发生一样。
　　我的爱情和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完美。
　　不幸的是，我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
　　可是，我之前为什么会答应嫁给他呢？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曾经还有过与郭络罗氏分享他的念头，后来因为害怕被这个女人报复，我才决定离开。
　　嗬，我爱自己甚于爱他。
　　我忽然有些释然。
　　我俯身吻他的前额，“其实我也不是太遗憾，因为很少有人的承诺会实现，她们的婚姻大多不完美。那些人，有的与她们离开，有的爱上别人，还有很多人，三五年后，便开始同床异梦。古往今来，大约都逃不出这个路数。”
　　我说的都是实话。现代人的婚姻多不圆满，我的好几个同学与她丈夫结婚的理由千奇百怪，为了房子、工作、报复，很少是为了爱情。
　　爱情是玫瑰的尖刺，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才能得到它。
　　我的爱情虽然短暂，却华美灿烂。所以，即使我的代价惨痛一些，也是值得的。
　　那个声音又来了：“你不走了？”
　　我沉默半响，“是，我不走了。”
　　“即使与别的女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
　　“只要他一天爱我，我就一天不会走。”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原谅你了？”它冷酷地说，“爱你和原谅你，是两码事。”
　　“你，闭嘴，滚开。”我不客气地把它推到角落，“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出声。”
　　啊，我内心的天人交战终于结束了，心中是难以置信的平静。我发现，停战比打仗要甜美得多。因为，一旦战争真正爆发，最终我必须黏在一起的，不是别的，而是我那割裂的整体。
　　“胤禩，我爱你。”我的嘴唇移到他的耳边，轻轻地呵着气，缓缓吐出这句话。
　　这句话，不需要你的原谅，我也可以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