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怒（修改版）》漪露心

13、思量遍

　　新年的阳光射进卧室，我用手挡住眼睛，挡住身边空空的半张床。一支饶舌的鸟儿在窗外细细啾鸣，许是天气太冷，叫着叫着声音便黯了下去——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空旷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霓彩伊甸的味道，地上散落着白色的缭凌，似一朵没有生气的花。我忽然想起莫文蔚《阴天》里面的一句歌词：“活该应了谁说过的不知检点”，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最好的写照。
　　我牵牵嘴角，想起这个让我毕生难忘的除夕夜——
　　胤禛和胤祥告辞后，我们回到花厅。胤禟和胤俄讪讪地喝着茶，我苦着脸蹲在地上数那棵茶树上到底开了多少朵花，越数越糊涂，越糊涂头越晕腿越麻。又实在没有勇气站起来，只好使出军训时蹲马步的功夫死死地强撑着。
　　我们三个之所以如此安静，只是因为谁都可以看出一脸平静、正在写字的胤禩同志此刻非常的生气！
　　我实在蹲不下去了，如果坐在地上“赏”茶花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笑。正在考虑可行性时，突然听见胤禟说：“好热，我出去一下。”
　　“我也去。”胤俄立即响应。
　　我头皮一麻，浑身冷汗，回过头拼命使眼色。
　　结果，这两个家伙同时失明，抛下一句“快点，我们去兰露阁放烟火……”随即从我身边溜走。
　　我无限留恋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之中，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过，我“惊喜”地发现，坐着真的比蹲着舒服……
　　“地上舒服么？”有人淡淡地说。随即一双手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了起来。那双手的力道是如此的大，以至于我的手臂被扯的生生的疼。
　　我低头想了一会，轻轻挣开他的手，走到火盆前坐下。
　　我无意卷入他们兄弟的战争，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应付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即使我知道历史。
　　他为什么生气呢，大约是他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他说他会请旨娶我。听来似乎是要我做他的福晋。按照史书上所说的，此时距离他大婚的日子已经很近，想必朝中已经有人在为年少得意的八贝勒和当朝显贵安亲王外孙女的婚事进行谋划，所以胤禛才会那样冷笑——笑胤禩的口是心非、笑我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胤禩不是气我，而是气他自己。
　　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母家身份卑微，倘若能得到安亲王的支持，对于提高他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大有好处。所以他早已打定注意要娶她了。而我，从他在杭州遇到时，就只能是一个身份暧昧的“妹妹。”
　　象他这样的人，很难爱上别人吧，在他们眼里，权力比女人要可爱得多。
　　可是他刚刚却一时冲动，在胤禛他们面前说要娶我。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所以他才这么生气。
　　我伸手摘下鬓边的花，放在桌上，悄悄离开。满天繁星在冷冷的空气中眨着眼睛，自在而快活。我把手放在嘴边，大力地哈了一口气，手心微微湿润起来——看，我自己也能做到。我不知道庄子最后有没有从化蝶的梦中醒来，但是我知道他最后的领悟是：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是无所肯定的，太过认真，反倒是真的陷入梦中，不能自拔。
　　也许，我该回杭州了。
　　“打算许什么新年愿望？”他的声音十分温柔，一如此刻握住我的手的力度。
　　“希望回家的路上不要遇到劫匪。”我笑道。
　　“京城的治安这么好，还真不容易遇到。”他也笑。
　　我抬起头看着他，“出了京城就不一定了，所以要求菩萨保佑。”
　　他一愣，没有说话。
　　我的推断一点也没错。我忽然微笑起来，庄子说的至正确不过，做人太认真，一点益处也没有。
　　“你说过你会嫁给我。”他松开我的手，语气平淡地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我高估了自己，人总得量力而行。”我微笑着说。我在京城无依无靠，等郭络罗氏进门后，即使我住在自己家里，只怕也逃不出她的手心。这是清朝康熙年间，而不是21世纪。那女人要对付我，实在再容易不过。胤禩能护得了我一次，护不了我一辈子。再缠绵的爱情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袭，与其让他厌倦我，还不如及早抽身。
　　我看着他的脸，那么英俊的面孔，以后可能再也看不见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回去了，明天我再派人到府上把东西带回去。”
　　从这里走回家，不过半个小时而已。
　　“灵犀，不要离开我。”他低低地说，象蚊鸣。
　　我一呆，连忙仰起脸，眼里的液体倒流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我曾对他说，“我会永永远远地陪着你。”
　　仿佛已是天宝年间的事。
　　那时，我误以为他如我爱他一般地爱我。我的这句话是说给怒的，而不是八贝勒。
　　不过我会给八贝勒写信，我的专业是明清历史，我可以告诉他如何避开危险，但是不包括把心交给他。
　　我的心，遗失在一个叫怒的人身上，再也找不回来了。
　　“逍遥，我爱你。”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看着我。两人的目光一样的不敢置信。
　　我挪不动脚。
　　他拥住我，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我向你保证，绝不让你受到伤害。留下来，不要走……”
　　我浑身颤抖，以为自己会说“不”，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好，我不走。”这么坚定的口气，我自己也很少听到。
　　嗬，不仅我的感情不是自己的，连我的心也不是自己的了。
　　两片薄薄的嘴唇从我上方渐渐贴近，我闭上眼睛，仍可看见万紫千红一齐绽开。他的手指紧紧扣在我的腰上，有一种窒息的快乐。
　　那一晚，胤禟和胤俄一直在兰露阁放烟火，而我，也没有住在听雪斋。
　　可是早上醒来，只有半边空着的床与我无言相对。我头一次发现，大年初一原来是这么寂寥的。
　　不知以后还要寂寥多久。昨晚没有走，可能一辈子也走不了了。
　　“贝勒爷吉祥。”外面有丫鬟请安的声音。我一惊，连忙滑进温暖的被窝，闭上眼睛。脚步声在床边停了下来，我屏息静气，一动也不动。
　　“再装我就呵你痒了。”
　　我心中忽然一安，睁眼笑道：“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八贝勒好本事。”
　　“不知是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把一个大男人踢得飞起来的？”他俯下身，吻在我额上，“我早上去把小如带来了，她现在正帮你准备洗澡水。”
　　这就是一大早没见到他的原因。
　　我决定把郭络罗氏抛在脑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再横，也横不过胤禩。假如有一天，怒彻底消失了，我再走也不迟。
　　胤禩家的浴室象一个小型游泳池。读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时，记得他对帝王家的浴室有这样一番描写：“奉御汤中以文瑶密石，中尖有玉莲，汤泉涌以成池，又缝锦绣为凫雁于水中，帝与贵妃施镂小舟，戏玩其间。”
　　我和老二狂笑不已，直说王仁裕是个色情狂。在浴池里划船——春色无边啊。此刻看到胤禩家的浴池，才知道王仁裕说的是实话。这里虽然不能划船，但是也有□□米长，水质透明清澈，池底雕刻着奇花繁叶，映着清清的池水甚是好看。
　　小如正和几个丫鬟一起往浴池里撒香料和花瓣，看见怒抱着我进来，连忙跪下请安。我大羞，连忙把脸埋在被子里。
　　等会不知会被小如怎么修理……
　　所以，当我听见胤禩只让小如留下时，吓得腿肚子都打起了哆嗦。
　　她一声不吭，等浴室里只剩我们两个时，还是板着脸不说话。
　　我的身上红迹斑斑，不难想象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上次被胤禩抱进屋就被她教训了几天，更何况现在。
　　“小如……”我试探着叫她。
　　她看我一眼，叹了口气，“我知道，贝勒爷是这般的人才，对小姐又这么好，我们这些做丫鬟的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老爷太太都不在这里，没有人为你做主，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太太交代呢？”
　　能出什么事，最大的事就是胤禩不娶我。
　　我按住心口，伏在池边。
　　没有人可以不在乎，我更不能。
　　胤禩未时才从宫里回来，神色平静，但是眼底的挣扎和焦躁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我故作不知，一直待到元宵节才回家。其间胤禩偶尔会出门赴宴，担心我一个人无聊，找了许多西洋的宝贝送给我，比如望远镜、音乐盒，却从来不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他爱我，但更爱权力。
　　“我明天早上回家。”窗外是一轮满月，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纱窗直映进床幔，他的脸在月光下莹莹闪光，我在一片阴影之中。
　　腰上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我送你。”他说。
　　“谢谢。”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声音轻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