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蠖

1、1

　　化作一阵清风飞上半空，我无奈地俯视下面的原野。方圆数十里的营帐，在深秋的西风中沉寂如常。旁边渭水冷冷流过，不时闪起一点寒光。也罢，我要走了，不能再留恋。我转过身去，一念诀，耳边风声骤起。
　　打盹醒来，夜风已经把我带出了很远，看见山中的江水了。我打个滚，现出了原形，身边挟起一片凉雾，伸展到两旁的山上。山色在夜里都是黑的，林梢风响此起彼伏，和着江声奔涌南去。我降下云头，循着山林高高低低转。这就是来时的路，我也走过几次，但是还没仔细欣赏过两岸的风景。在离开之前，我倒想欣赏一番。可是没看上几眼，就知道不成。这里到处都是当年调兵的道路，随便哪里，都能钩起心头的一番往事。十八年的事情一件一件涌上来，我哪受的了。
　　往事其实并不悲伤，不过记起的全是近年的凄凉。几个时辰前，我正在中军帐里对他们作最后的吩咐。只是在那时候，我才想到了现在的处境。说完了那些军国大事，就只剩一句话幽幽萦绕耳边，——
　　“天上人间，两无干涉。”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记起了前些日子众人的神情。很久以前，就有人劝我不可太劳累，好象说我是用生命在玩笑。我一笑而过。有谁知道，我就是那个最大的玩笑。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们的目光之中，——“两无干涉。”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对他们来说，丞相二字，就是我的全部内容。
　　然而前夜我又作了那个梦，一个做过很多次的梦。开头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其实不是梦，我知道。）
　　两边虾兵蟹将在一条长长的白玉走廊下停住，顿时都没了声音。我和三弟同样惊讶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谁也没再说一句话。因为长廊尽头，一个身影正向我们走过来。对我而言，不如说是逼过来。
　　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还来不及多想。
　　“你们这是做什么？”母后冷冷地开口了。母后说话一向不多，但很有威力。
　　没人吱声。虾兵蟹将们都跪伏在地，我和三弟对视着，不敢回答。
　　“珩儿！”母后向我喝道：“擅权逼宫，你还像哥哥吗？”
　　谁理她。我向我的手下一挥手，示意他们散去。三弟急忙照着做了，母后冷冷地盯了我许久，道：“你要什么处罚，自己挑吧。”
　　我单膝跪下，仰天狂笑（那样子一定很难看）：“儿臣不孝。从今日起，不再弄权。”
　　这时我听见一声尖叫，发现了藏在柱子后面的妹妹芳心。于是一切我都明白了，我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我出宫门的时候，迎头碰见修寿。他显然是得了消息赶来的，可是迟了一步。我站定了，不等他说话，就说：
　　“今后水国，有劳丞相了。”
　　我把玉版往他手里一扔，继续向前走。
　　“公子！”
　　我踌躇了片刻，却没有回头。待我终于回过头，看见他正匆匆向宫门走去。无语问苍天。
　　从那天晚上起，三弟玮代替了我，临朝监国。
　　我失踪了，连同弄玉山房里的那把玉清扇。

　　也是一个月明风清的秋夜，却和今夜不同。海上的月色很清朗，又很冷。我从凉凉的水中探出头，一气游到岸边。
　　南海茫茫，水晶宫的珠帘玉栋看不见后，人间就多了一个我。
　　变成人之前，我还在人间和仙界游荡了几年，遍历山水，直到我认为那些风景都是一回事以后，才决定真正做一次人。于是我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头扎了下去。然后我成了亮，其实我明知自己还是珩，但是总觉得那已是不可知的前生。
　　正当乱世，人事无常。十年之后，我在汉水的某个小山上住了下来，在别人眼里是避乱。这一住，又是十年。
　　接下去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皇叔的三顾茅庐，以及后来的大小战事。
　　二十七年以后，我又来到了这里。也许，今生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一如今夜的我在两川的山中徘徊，漫无目的。飞过的这些地方，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辨认出来。当年的种种，却已经记不得。不觉已到西川，秋色千里，沉沉月色中吹来田野的气息。绕过一座山，或许发现底下灯火通明，但没有行人。
　　没多久便到了成都。锦城仍是一片寂静，我降下云端，变作一只夜鸟，停在自家的屋脊上，吐出一道别人看不见的紫焰。今夜，小妖女会知道有阵清风穿堂而过，酒阑灯灺下画出银屏凉月。她会怎样，我是管不着了。
　　又恍然记起我们在泰山的邂逅。纵然只有一世的姻缘，也要真正到人间做一次夫妻。可惜我们只是邂逅，今生一别，马上就忘了。
　　沿江而下，转眼已是夔州。我索性让自己在峡中漂游，所有的昔非今是都已是过去，反正我必须在天亮以前回到南海。
　　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波光，岸边停着几只小船，一钩斜月映在水中。
　　就像当年一样，很冷，很清朗。偌大的海面，空无一人。
　　身上的雾气触动了水面，我才意识到把它收起，心里不由好笑。那是我一厢情愿地想抚慰两川的河山，可是今年不缺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