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得谖草》翡翠胡子

29、丧父

　　那日过后，靖方旭再也没提起过九郎的事情。他下午就借口说不想影响到我休息而另叫人在书房搭了床铺，搬出我的屋子。我借着早晚给他送药的时候去看他，见了面他对我很客气，仿佛忘记了一切，然而这种疏离的客套让人心里愈发难过。我十分想念过去和他谈笑风生的日子，哪怕是刚开始与他针锋相对的时候也要好过现在的形同陌路。

　　过几日，官家果然有处罚的旨意传召下来：靖方旭品轶降两级，暂时免去一切职务赋闲在家。直到此时，我才听传旨的官员说，顾蓁娘父亲的案子已经结案。
　　当初赵瑗接管后，因为账簿在手，很快就查到了福建路负责水利的提举常平司。顾蓁娘的父亲冤情洗脱，顾蓁娘也因此脱了贱籍。但主要的负责官员被缉捕进大理寺刑狱后，竟然在狱中畏罪自杀，就连顾老儿竟然也在刑部大牢莫名其妙地中风发作死掉了。案件因此断线，赵瑗也只能草草结案。而普安郡王被刺的案子，因为凶手九郎死了，加之普安郡王一反常态地主动请求赵构停止追查，也就变成了无头案。
　　本以为象靖方旭那种性格的人，被罢了官职应该会很郁闷才对，不过偷偷观察了两天却发现他仿佛很怡然自得的样子，每天只是读书练字，真是不能理解。

　　顾蓁娘将父亲的尸首从刑部大牢领了出来，置办了衣冠棺椁，将灵柩停在离刑部不远的白马寺，拿出银子来请和尚连做几日的水陆道场，扶棺哀哀哭了数日。做完这些，顾蓁娘说她打算搬出靖府去白马寺为父亲守灵，来年开春路上好走时扶柩返乡。
　　我叹她身世可怜，便劝她先在靖府住着，等暖和了再考虑启程回乡的事情。于是顾蓁娘依然住在我们家中，阿绚等几个大丫环在知道事情真相后对她态度却仍然是淡淡的，顾蓁娘倒也不以为意，只每日在屋里为父亲念经超度。

　　正月二十一，赵瑗的生父秘阁修撰赵子偁因病去世，我和靖方旭一同去吊唁。送了些赙仪又在赵子偁灵前上过香，我们向跪在父亲棺前的长子赵伯圭告辞，赵伯圭含泪叩首相送。走到院中，只见一株玉兰树下赵瑗背对我们素衣而立。我低下头只作不见随靖方旭走过去，眼看走到大门，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
　　“伯阳，我去跟郡王说几句话。”
　　我要说的仿佛在靖方旭意料之中，他面无表情地点头，轻轻咳了一声：“我在车里等你。”
　　自从那次吐血，他的身体再次虚弱下来，我不想让他因为等我又受风寒，于是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我等会儿自己走回去就好。”
　　靖方旭依然没什么表情，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转到院子里，赵瑗依旧孑然立于树下。那玉兰花早春时节就已绽开，碗口大的一朵一朵，皎洁白腻仿佛琼玉雕琢而成。赵瑗站在树下一动不动，怔怔地瞧着那满树的花，一阵风吹过，唯有他宽大的衣袂随风起舞。落花人独立 ，说不出的孤独寂寥……
　　“瑗哥。”我轻轻喊他一声。
　　他缓缓转过身来，眼中满是悲戚，却仍冲我温和地笑。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我想引他说几句话，于是问道。
　　“这棵树是我进宫那年父亲种下的，都十几年了，看它长得多好，开了这么多花。”赵瑗轻轻抚着树干，低声道，“我还记得我走的那天，母亲和哥哥都哭得很厉害，父亲没哭，只是默默地找来树苗，亲自在院子里挖坑种树。我帮父亲打来水浇树，父亲很高兴地摸摸我的头对我说：‘一棵树要想成材，需要人不断地去修剪它。伯琮，你进了宫，父亲没办法再教导你了，但你一定要自己好好修剪自己，一定要成材。宫里不比家中，凡事都要忍耐，三思而后行才是生存之道。你明白吗？’”
　　“我牢牢记住了父亲的话，进宫后用功读书习字努力上进，凡事不肯多言不敢多行，一直忍耐了这么些年。我眼睁睁地看着忠臣被构陷奸佞当道，看着岳少保蒙受冤狱，看着朝廷向金人摇尾乞怜，看着刺杀我和贪污修河银两的主谋逍遥法外，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忍耐。甚至如今父亲去世，我碍于身份无法在他灵前长跪，仍是只能在这里看着这棵树，不断告诉自己要忍耐。”

　　我开口欲劝他几句，赵瑗苦笑一声，回头望着我道，“还有你，我明明唯一想娶的只有你，却眼睁睁看着你失了记忆嫁给别人……”
　　我忙打断了赵瑗的话：“郡王说太多了，小心言多必失。”
　　赵瑗摇摇头轻声道：“你让我多说几句，这些话，我也只敢讲给你听。其实我现在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听你的话先纳你做侧室。我只想着要明媒正娶，让你作我唯一的妻子，却没想到事故迭起发展成今天的局面……”

　　听到赵瑗这段话，又想起之前的夏与谖的所作所为，我不由更觉得费解。赵瑗不象是那种识人不清的人，他既然这么信任夏与谖，那夏与谖人品应该不会太差，而他们之前的感情也一定非同寻常。况且如赵瑗所言，夏与谖是愿意做侧室的，只是赵瑗不愿委屈她罢了。我又想起靖方旭的那番话，夏与谖既然已经得到赵瑗如此深厚专一的感情，也满足于作赵瑗的侧室，那她何必还要画蛇添足地去雇九郎演那么一出苦肉计呢？

　　百思不得其解，我只好先把精力放在面前的赵瑗身上。
　　“瑗哥，往事已矣，你不要太难过了。忍耐没什么不好，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这么些年忍耐下来了，唯有坚持下去才不致前功尽弃。你若是这样自寻烦恼，怕赵大人在天之灵会伤心难过。”

　　赵瑗点了点头，沉吟半晌问道：“听说那顾蓁娘一直还在你家里住着？难道伯阳兄有纳妾之意？”
　　我摇了摇头，“伯阳之前那都是做给人看的，不过是怕账簿的事情泄露罢了。顾蓁娘是我留她在府里住的，她父亲死了，一个人怪可怜的。等天暖和了就会扶她父亲的灵柩返乡了。”
　　赵瑗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你还是要小心她假戏真做。你想，一个落难姑娘得遇潇洒公子搭救，由此心生爱慕是很自然的事情；为报大恩以身相许也是常理。顾蓁娘若是对伯阳兄无意，倒叫人觉得不正常了。”说到此处，赵瑗难得露出了个笑容道，“觉得我跟你说这些很奇怪，是不是？”
　　被他说中心事，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赵瑗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本来我一直觉得即使你嫁给靖方旭，总有一天会重新想起一切，尤其是绛梅那件事之后，我曾经一度以为你因为暖暖落水的事情恢复记忆了。不过后来慢慢观察才发现，这恐怕是我一厢情愿了。我亲眼看到伯阳兄受伤那日你是何等的紧张，也见到元宵节那晚郭氏出言不逊而伯阳兄是如何的维护你。你们既然伉俪情深，我又何吝于成人之美？所以我现在觉得，你喜欢上靖伯阳也不要紧，恢复不了记忆也不要紧，生活得开心就好。”
　　我心中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多日的重担，微微笑道：“瑗哥愿意真的把我当妹妹看了？”
　　赵瑗点点头，看着我道：“不知这个妹妹愿不愿意陪哥哥回府去尝尝今年的新茶？”
　　我笑着点头：“乐意奉陪。”

　　我随赵瑗回了普安郡王府，郭氏听说我来了，忙迎了出来。我不知是不是赵瑗跟她说过什么了，她的态度与元宵那日判若两人，亲亲热热地拉着我的手直叫妹妹。也或许是因为不久前官家刚刚封了她为咸宁郡夫人的关系？
　　再次回到赵瑗的书房，心情又与前两次大不相同，仿佛轻松愉悦了许多。心里放下了包袱，也很自然地就能把赵瑗和郭氏当作亲人看待了。而普安郡王府，头一次让我觉得象自己的娘家一样亲切。
　　窗上依旧是那盆绿油油的谖草，我终于大胆地问赵瑗：“瑗哥怎么还把花摆在这儿？”
　　赵瑗看了那谖草片刻，轻声道：“这是当初你送给我的，养了这三四年也是有感情的，难道要我把它丢出去？”

　　我刚要说什么，郭氏用茶盘托了茶送来。我忙接过茶道谢，她放下茶盘，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笑道：“前日蒙靖大人画了扇面相赠，这个荷包我送给谖妹算是回谢吧。”
　　我接过来握在手中，那荷包上绣了一株栩栩如生的谖草，一丛碧绿细长的叶子，抽出两支高低不同的花茎，一朵完全绽开，另一朵含苞待放。荷包周边又细细用金线勾勒，打了如意花结垂在荷包下方。可以看出费了不少心思。我突然想起上次见到郭氏未完的绣品，不由疑惑地抬头看她。

　　郭氏微微一笑道：“妹妹别嫌，这原本是给郡王做的，没想做到一半儿他就说不要了。我想都做了一半儿，丢了岂不可惜？又想到妹妹名字里刚好有个谖字，所以就做完了送给你。”
　　我连忙系在自己腰上道：“多谢郭姐姐，这么漂亮的荷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
　　“你们兄妹聊聊，我去厨房叫他们多做些菜，谖妹晚上留下吃饭。”
　　“把今年的新茶包几饼给谖妹走的时候带着。”赵瑗见郭氏要走，就叮嘱道。然后转而对我说道，“建章新贡的茶饼，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从普安郡王府吃了晚饭回家，阿绚打着灯笼迎出来，隔着老远地就问道：“郡主去哪儿了？吃饭没有？”
　　我笑笑告诉她吃过了。经过书房的时候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书房里亮着灯，隐隐传来古琴的声音。我冲着那边努嘴道：“那人今天的药都按时吃了？”
　　阿绚点了点头道：“药是吃了，晚饭也吃了，晚饭时非嚷着要酒喝，奴婢觉得姑爷身体不好就没敢给。不过后来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酒，仿佛喝了不少。”
　　“谁给的酒？”我不由恼道，“明知道他身体还未痊愈，怎么给他酒喝？”
　　阿绚有些支支吾吾：“许是打发哪个奴才到外边买的吧。”
　　“那让厨房熬些醒酒汤送去。”

　　我和阿绚一路说着到了我住的院子。阿绚指着屋子道：“顾蓁娘在里边等了郡主好长时间了，不知有什么事。”说话间阿绚到门前掀起帘子。我走进去，迎面坐着的顾蓁娘一身素白罗衫，不施脂粉的鹅蛋脸凄凄惨惨，原本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仿佛蒙着一层水雾，叫人不由恻然。她见我进屋忙站起身来请安道：“夫人回来了？”
　　“蓁娘找我有什么事？”我在靠火炭盆的一张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