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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明妃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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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甜腥的味道,我咬住下唇,别开脸不忍再看。这时,靖方旭不知无心还是有意,站在了我身前,恰好挡住了绛梅的尸体。
“这种小贱人,忘恩负义,死有余辜!”王尽忠挥挥手,示意随他来的侍卫抬走绛梅的尸体,然后转而冲我笑道,“让郡主娘娘受惊了。奴才这就回宫向官家和太后复命。”
赵瑗拦住侍卫,对王尽忠道:“王公公,不如尸体就留下由小王处理吧。这丫环虽然死有余辜,但却是殁了的张娘娘身边的旧人,就看在张娘娘薄面上,留给小王葬了她吧。”
王尽忠道声阿弥陀佛,恭维道:“郡王殿下果然宅心仁厚。”
赵瑗摇摇头道:“这个丫环是小王府上出来的人,小王管教无方,也罪过的很。我自会进宫向官家及太后请罪。”
王尽忠走后,赵瑗叫人把绛梅的尸体抬下去,自言自语地叹气道:“绛梅原来不是这样的人,不知这是怎么了?”
我刚要开口,赵瑗转头过来,温文地笑道:“普宁,先恭喜你晋封郡主,今下午忙着查这件事情,仓促之间也不及准备贺礼,明天我命人送到你府上去。不如请你和伯阳兄先去书房坐坐,留这儿让下人打扫打扫。
“天色已晚,我不坐了,”我摇摇头,然后压低声音对赵瑗道:“殿下你可冤枉绛梅了。她没偷我什么首饰,那些话,都是她瞎编的。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赵瑗怔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一切,他了然地冲我点点头,眼眶微微红了。
我冲他福了一福,转身要走。
靖方旭拉住了我。
“素闻殿下藏书颇丰,下官今天倒正好想开开眼界。”
赵瑗微微一笑:“那靖舍人和普宁郡主请到书房小坐。”
我狐疑地看了靖方旭一眼,不知他有何目的,只能无奈地跟着他们去了赵瑗的书房。
记得我第一次进普安郡王的书房,是他拿靖方旭应试的文章给我看的那次。
当时暖洋洋的仲春时节,窗外落英如雪花纷飞,屋内书卷累累墨香幽然,轻袍缓带的少年,略泛潮红的面颊,无奈而凝重的语调——
“我也不知为何要给姑娘看我和靖伯阳的文章。其实如果我能去参加科举……不说也罢,或许,我只是听不得姑娘夸他……”
俄而之间,虽然窗台上谖草仍是青绿,我们却已经是罗敷有夫,使君有妇。
我望了赵瑗一眼,不知他是否同我一样想起了往事,他温和的目光竟然也正好向我看过来。我忙惊慌地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窗外的明月。
“这部《洪范传》上的题字竟是王荆公亲笔?”
靖方旭的声音响起。
赵瑗应了一声,笑道:“正是。荆公提到‘五事以思为主’,‘明则善视,故作哲;聪则善听,故作谋’。又说,‘愚者可诱而为智也,不肖者可革而为贤也”。有一点倒要请教靖舍人,不知和者可否激而为战?”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靖方旭并不作答,只是吟了同样是王安石所写的《明妃曲》中的两句。
赵瑗面色一凛,皱眉道:“照伯阳如此说来,倘若不知心,臣可叛其君,妻可弃其夫?”
靖方旭摇摇头亦是正色道:“若不知心,臣叛其君,不可。”接下来却话锋一转,冷笑一声,“妻弃其夫,可也。人生乐在相知心嘛,不知心,又何必同床异梦?”
“这话却是错了!”我忍不住开口讽刺道,“从古至今,向来都是负心汉喜新厌旧薄情寡义,哪见过弃夫的女子?”
靖方旭看了我一眼,不阴不阳地回敬道:“郡主殿下想必是忘了覆水难收的典故了。”
“你……”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顾不得跟赵瑗道别,起身出了书房,唤起在外间侯着的阿绚,“阿绚我们回家去!”
回家的路上,我硬拉了阿绚陪我一起坐在轿子里。
否则,轿子太大,太寂寞,我怕我又会哭……
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负心的是他,为什么理直气壮的也是他?
果然,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绝对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
窗外明月照寒枝,疏条间漏下月华,淡如人情。
我躺在床上,鸵鸟似的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靖方旭一时抽风。等他抽完风,一切就都好了。我反复这样念叨着劝自己闭上眼睡觉。
可是,等他抽完风,我还愿意原谅他吗?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睛睁得愈发大了,我眼中的神情,应该叫做迷茫。
“郡主,您昨晚睡得可好?”
我不理会阿绚关心的询问,站起身来披上外衣。
阿绚见我不搭理她却也不灰心,自顾自地笑道:“您不知道,昨天姑爷回来都三更天了,还特意地问您回来没有,睡下没有呢。见您睡下了,怕吵醒您就悄悄在外间铺床睡了。”
“我回不回来睡不睡的关他什么事?倒是奇了,他昨天怎么就舍得回府来了?”
“郡主您别这样,快洗了脸,姑爷早早地就等您一起吃饭呢。”
阿绚麻利地打了水,替我挽了衣袖,伺候我梳妆打扮。
突然隐约传来一轮琵琶声,我一把推开阿绚,顾不得自己蓬头垢面就跑了出去。
果然被我猜中。
依旧是听松园的湖畔,我初嫁入靖家的那一幕仿佛重演——
靖方旭依然是靖方旭,窈姬却换成了手挥琵琶的顾蓁娘!
看着在水榭里安然相对而坐的两人,我仿佛被钉在原地,再也走不动一步路。
时间的轨道仿佛是个可笑的圈,我沿着轨道转回了原地,只是不知过去相依相守的这四个月算什么!
或许还是有改变的,我再也没有勇气冲上去说自己是靖方旭新娶的妻子,再也没有那个心情去搅他的场、拆他的台。人生乐在相知心嘛,既然人家乐在其中,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我转身离去,在没有被发现之前。
这四个月,改变的是我,爱了,沦陷了,所以胆怯了;而靖方旭,却潇洒肆意如旧。
心中填满了委屈、懊恼、怨怼,却依旧空荡荡的。
我轻轻撩起群摆,快步跑出听松园。凛冽的寒风刮过脸庞,又从耳边呼啸而过,我无心去听它的嘶哑,只是更快地向前奔去。穿过花厅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竟然绊倒在门槛上,我身子一个趔趄,狠狠地扑倒在花厅冰冷的青砖地上。火辣辣的痛从手心和膝盖传来,我忍着痛扶着门扇慢慢挪到门槛上坐下。
“郡主,普安郡王来了。”
我抬眼,赵瑗和阿绚出现在眼前。
“普宁,你这是怎么了?”赵瑗大惊,蹲下来指着我擦伤的手问。
“瑗哥……”
我怔怔地看着赵瑗,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这是我穿越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只有他,眼中的温柔一如当初,仿佛是我永远不变的依靠。
“阿绚,快去端水拿药!”
赵瑗一边吩咐阿绚,一边扶我坐到花厅的椅子上去。
花厅里没生火,椅子坐上去冷冰冰的,我不由打个寒战。赵瑗解下了身上的狐裘披风盖到我身上,那领口处出着黑色寸许来长的狐毛光滑油亮,毛茸茸柔柔软软的一直拂到我脸上来,淡淡的龙涎香气似有还无。
“叫殿下见笑了。”我抽出绢子来抹抹眼睛。
“你刚才还叫我瑗哥。”
他惆怅的声调让我心中揪痛,我于是抬头看他,微笑道:“瑗哥这是来找我还是找靖方旭的?”
赵瑗微笑了,那笑意一直沁到他的眼角,让他的眼睛愈发温润明亮。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句话用到赵瑗身上真是再也没有的贴切。
阿绚端着水小跑进来,红芹跟在她后边,手里拿了金创药和纱布。
赵瑗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阿绚和红芹帮我处理伤口。
“我是来找你的。一是为了给你送贺礼来,恭贺你晋升郡主;二则是我一会儿要进宫去,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为绛梅的事情?”
赵瑗点点头,叹道:“毕竟是我府上出去的人。你昨天受了封赏,今天也该进宫谢恩去;再者我听说与暖妹妹受了风寒,也该去看看她。”
我请赵瑗在花厅稍待,自己和阿绚回房去梳洗打扮。
“郡主,谢恩这种事情,是不是该叫着姑爷一起去?”阿绚一边帮我穿衣,一边笑道,“我让书宏通知姑爷一声?”
“用不着。”
“宫里的人各个多眼多心,别看她们不出宫,外边的事比咱们知道的还清楚。要是姑爷不去,指不定又传出什么话来呢。”
“随便她们三八去。”
“三八?”阿绚一愣,茫然地抬头看我。
“呃……方言,就是长舌妇的意思。”
穿好了衣服,我手里搭着赵瑗的披风往门外走。
阿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在我身后继续劝道:“可姑爷不一起去的话礼仪上也说不过去。”
“我说了不用!你也别跟着了,我自己坐郡王的车辇进宫就好!”
我头一次跟阿绚发了脾气,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退到路旁,没有再跟上来。
依旧从和宁门进了皇宫,小太监禀告说赵构正在资善堂考较崇国公的功课。
走到资善堂窗下,就听到赵构的声音传出来——
“崇国公书背的差强人意,只是要想领会书中精髓旨趣,做到融会贯通,便不可拘泥于诸家之说,拘则不通。要知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懂朕的意思吗?”
“谢陛下教诲,儿臣记下了。”
小太监忙趁机禀报说我和赵瑗求见。
我随赵瑗进屋。
这是我第一次进资善堂,南宋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我低着头走进去,跪下谢恩。虽未敢抬头看,但自有墨香萦鼻。赵璩跪在我对面,顽皮地冲我挤挤眼睛。
我不理会他,背诵了一遍赵瑗事先教好的颂词,当然,其中又夹杂了一些我添加的溜须拍马之辞。
听我拍完马屁,赵构满意地点点头,又告诫道:“普宁,你现在既然晋封郡主,一言一行,都要为天下女子做出表率,凡事切不可任性妄为,知道吗?”
我忙连连称是。
赵瑗等我说完,又将绛梅的事情解释给赵构听。
赵构听了倒没多说什么,平静的神情不见喜怒,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既然死了,也就算了。”
我才想要告退,就听赵构问赵瑗道:
“对了,普安,在报恩寺试图刺杀你的凶手还没有抓到吗?”
我听了心中一惊,双腿就软得几乎就要跪不住了。
“前两天刑部接到折子,说是在蜀中见到了凶手的踪迹,正要进一步追查的时候却再次失去了凶手的下落。”
听到赵瑗的回答,我才略微松了口气,暗自念阿弥陀佛。
“记得常去刑部催一催,动手动到朕的皇子头上了,这个案子一定要破。都起来吧,普安去太后那里一趟。太后一直等着你回话呢。”
我和赵璩都站起身来,赵瑗却跪着没动,肃容道:“陛下,儿臣另有要事禀告,乞请单独奏对。”
赵构看向我们。赵璩忙躬身道:“那么儿臣和普宁郡主先去太后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