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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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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妈妈的腿上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摇摇脑袋。拖拉机猛地一个颠簸,又把她甩回了妈妈怀里。
“小芒,看,”妈妈指向远方,告诉她:“况山到了。”
即使她刚满五周岁,即使她不认得几个字,即使她对整个世界一无所知,她也知晓、了解,并对这两个字十分熟悉。
况山。
爷爷说过:“从前有座山。”
她接着问:“山上有座庙吗?”
“不,山下有个院。”
她的爷爷来自这个国家最大的城市,考入了这个国家最好的大学,光荣分配到山下的这个院子,娶了这带最漂亮的姑娘,生下了远近最俊俏的男孩。男孩茁壮成长,又与另一位女孩相爱,就有了她——在犹如芒种般湿热的谷雨时节出生的她。
仿佛,无论起于何处,背井离乡,辗转岁月,况山才是终点似的。
生她那会儿,娃娃胎位不正,妈妈不幸难产,被连夜送至距况山几十公里外的况岭镇医院,即妈妈娘家附近,她方能有惊无险地来到这人世。念在产后母女皆体弱,她们娘儿俩便一直住在镇上的外婆家中,至今。
几十公里究竟有多远,她自然没有概念。
每当外公所在的邮局接到爸爸的电话后转达给她们,妈妈默默抱起她,提前好久,守在屋前的道口。
“况山远吗?”她拉拉妈妈。
“步行四、五个小时,拖拉机两、三个小时,如果搭单位的车,大概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吧。”妈妈答道。
“那他们为什么都不来看我们?”
他们,指的是爷爷和爸爸,除去已过世多年的奶奶。
“没关系,他们忙,”妈妈听闻,总淡淡一笑:“我们不好好的吗。”
“他们在忙什么呢?”
“很重要的事。”
“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比家人重要成千上万倍的事。”
稚嫩的她和年轻的妈妈之间的对话,她一知半解亦心有不甘。睡意朦胧之际,仍拽拽妈妈的长发:“我们会去况山吗?”
妈妈似乎点了点头:“也许吧,也许很快就会去了。”
果然,妈妈没有骗她。
捆紧两三包简单的行李,坐上拖拉机后方载货区,她的脚下还稀松疏散着不少新鲜的沙粒。
“快坐好,小心摔倒。”妈妈见她踉踉跄跄地弯下身,忙欲俯身拉起。可随着司机师傅一声吆喝“出发咯”,她应声跌了个嘴啃泥。
妈妈惊呼:“小芒!”
“我的公主裙呢?”她全然不顾满嘴泥沙,趴在地上继续扒拉行李。
妈妈搂她入怀,长叹:“我们不能穿。”
因为爷爷溘然辞世。
外婆家附近的街坊们常常聊及况山,总离不开山下的由一串数字所命名的研究所,说那里和况岭虽一字之异实则天差地别,说那里汇聚了四面八方来的天才精英,说那里低调神秘又貌似很伟大。她的爷爷也许作为精英之一,会永远活在别人的茶余饭后,而佝偻的身躯,布满紫色斑点的手臂,不离手的拐杖,蹒跚的步伐——是却为他留给她的印象。
他把“爷爷下次一定来看你”挂在嘴边,从拄着拐杖,到坐着轮椅,再到卧床不起,“下次”也终变为了下辈子。
仿佛,无论起于何处,背井离乡,辗转岁月,爷爷人生的终点,竟成了她去到况山的起点似的。
午后自况岭镇出发,在荒凉野地行驶了好一阵之后,前方渐起人烟。锅碗瓢盆的撞击合着零落四起的人声,夹杂于泥草香味间扑鼻而来。
俨然已是南方乡村的黄昏,初夏。
拖拉机载着她们驶入了一座被称为“院子”的地方。
这里与镇上相仿:一大片空地,空地旁一字排开的水龙头,龙头下热闹的洗刷交响曲,以及那后方,散落排列的二层或三层房屋。
甚至,院门口亦蹲着一位流浪的乞讨者。
一跳下拖拉机,她们黑衣黑裤的打扮配以眼生的脸庞分外醒目,空地上的人群“呼啦”围拢过来。
“是谷师傅的媳妇儿和孙女……”
她偷偷钻出人群,新奇地打量着四周坏境,小目光扫到门口的乞讨者,拔腿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咦?老爷爷你在说话?”近了才发觉,眼前的乞讨者含糊而不知疲倦地喃喃不停。
“你在说什么啊?”她便跟着蹲下了身。
挪近一步:“能说得慢一点吗?”
又挪近一步:“我听不懂啊。”
于是双方均自顾自念念叨叨起来。
“……我外婆家楼下也经常坐着个老爷爷,只穿一件黑布衣,脸和衣服一样黑。不过他比你开心,他有只盘子,盘子里有钱,我还数过哦,不多不少两分钱。可你怎么连个盘子都没有呢?没有人给你钱吗?”
她遂起身,拍遍周身口袋,仅摸出一枚油纸包起的小糯米团,那是外婆临行前塞给她的填饥之物。
“我还小,没有钱,”她复蹲下,“不过我有吃的,爷爷你饿吗?”
乞讨者依旧没有应答,远处妈妈的唤声却至,她便搁下糯米团,匆忙赶去。
大殓前夜,亲人为逝者守灵。
她年龄尚小,父母仅让她短暂见了爷爷一面,便嘱咐她在外间自己玩耍。
原来爷爷家并不宽敞,外间和里间,另加斜旁搭建的小屋,煤卫则需与邻居们合用。而这狭小的三间房屋,被书籍占去了大半,愈显逼仄。
她随手即可拈来几本,想找找书中的插图打发时间,不料满眼奇怪的符号,只得作罢,百般无聊地瞅着白幔后头的里间。
同她们一样赶来此地的,还有爷爷的三位亲姐姐,即她的姑婆们。她们仍生活在这个国家最大的城市,穿着考究,举手投足与她熟悉的人们大不相同。
口音亦陌生,但她努力听懂了。
姑婆们好像在如泣如诉地讲着遥远的故事:她们的弟弟曾经是家中的宝贝和骄傲,既聪明又抱负远大,可谁料到他念完书,抛下家人在荒僻的山脚下一隐数十年,落得一身病,终究也未来得及回到故里,长眠于他乡。
“值得吗?”她们悲痛地质问爷爷。
却再无回音。
爸爸黯然步入外间,坐到她的身边,垂头一言不发。
“爸爸,”她侧过头问,“爷爷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怔怔然抬头,过了半晌,柔柔抚上她的小脸:“小芒,你先睡吧。饿的话吃些糖糕,厕所在门外,走廊尽头。”
“哦,可是……”可是她不敢独自出门,担心黑暗中会不会冷不防冒出个东西来。
正胡思乱想着,敲门声蓦地响起。她被吓得不轻,飞快地躲至爸爸身后。
门打开,竟是个男孩。
“司敛,这么晚,你怎么来了?”爸爸惊讶道。
“叔叔晚上好。”男孩恭敬地一鞠躬。
幸好是活人。她舒了口气,探出了半截身子。
男孩看到了她,略微一顿,向她伸出手,继而摊开了手掌。
“妹妹你好,糯米团还给你。”
带着无数疑问的她实在受不住瞌睡虫的攻击,捏着糯米团沉沉睡去。
翌日爷爷大殓,她又随大部队回到了况岭镇。
那天,单位租下了镇上殡仪馆最大的送别厅,来了乌泱泱几百人,领导抑扬顿挫地念了一大篇悼词。她有些明白了,她的爷爷约莫的确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送别仪式的最后,她作为至亲家属,摇摇晃晃地站在父母中间,向瞻望遗容的同事好友一一致谢。
忽然发现昨天晚上的哥哥也在人群中,正欲扯扯爸爸的衣襟,爸爸却突然抱起了她。
“小芒,现在爸爸跟你说的,你一定要牢记在心。”爸爸的神情异常严肃。
“爸爸希望你做一个糊涂而自由的女孩。永远不要从事我们这行,长大后也不要嫁给我们这行的人。知道吗?”
她楞楞地点点头,余光依旧紧紧追随着那个男孩。
其实她想问爸爸,他,是谁?